羽掠山海忆少年•黑市的萝卜汤和抢犯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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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里，一九五九年初，因为刘惠农市长私截粮船，汉口人每月粮食定量减少一斤半。这个土政策连续了两三年。所以，从那时开始，我就有肚子没吃饱的感觉了，而且，就是吃再多，好像也永远永远的吃不饱了。那时节，我姐已经去北京读书去了，家里只有我母亲，我，我弟弟三口人。每个月的粮食定量总共减少了四斤半。这四斤半对一家人来说，可是个大数字！那可是两天的量呢。 6park.com

	那时，街道在天成里办了个食堂，街道的书记下食堂，监督定量到口，做双蒸饭——就是把米饭蒸熟之后，淋遍水，重新蒸它一遍。这样，蒸出的米饭，颗粒比平常的饭大差不多三到四倍。肚子不是吃不饱么，米饭的体积增加三到四倍该塞的饱了吧？隔壁左右的人家，包括我们家，都去那个街道食堂蒸双蒸饭。我家三个人，按规矩，一人得用一个瓦钵子，称好各人的米，装进钵，做上记号送去，到在中午和晚上，排队去取。加工的钱也不贵，一钵子饭才收一分钱的加工费。 6park.com

	问题是，这种双蒸出来的饭，总体量是大了，水分却多，吃下肚皮，前五分钟觉得些儿分量，满足了，但到了下五分钟，就觉得肚子重新饿了起来。，而且仿佛根本就没吃过饭似的。但是大家想，至少，饭被蒸泡了，容易被肠胃充分吸收，所以也还坚持着在食堂双蒸。蒸着蒸着，有人开始怀疑食堂有人在蒸饭之前把每个瓦钵子里的米拈走一撮，中饱私囊。我母亲不信谣言，说哪有此等情事？因为食堂是街道办的，街道代表着政府，政府廉洁，不会有官员贪污的，所以仍然坚持在食堂蒸饭。再蒸个几天，眼看送米蒸双蒸饭的人家越来越少，食堂取消了这项服务。我家这才回到家里来自己做饭。但还是坚持在食堂买些做好的菜，因为从菜场买好些菜不容易。 6park.com

	后来，大约是五九年的下半年，听说原本在湖北当第三书记、第二书记和书记处书记的的张平化，调去湖南省去当第一书记去了。而湖南就没有湖北每月克扣居民一两半粮食定量的土规矩，而且，据说在长沙的饭馆里吃饭，是无须像汉口一样交粮票的。我很神往，心想，怪不得桃花源在湖南不在湖北的。人杰地灵么，饭都可以多吃几口。张平化咋不留湖北当第一书记换下王任重呢？不免心向往之，跃跃欲试。但问问火车票钱，就凉菜了：一去一来十几块呢，去了还得住店，又是一大笔开销。哪里筹措得来？ 6park.com

	正彷徨，忽然听说在集稼嘴“合法”黑市有摆挑子卖萝卜汤的，一毛五一小碗。便去瞅了一瞅。那地方其实不是正集稼嘴，在原来我家办的天伦制皂厂的左侧，就在我小时候在四层楼晒台栏杆上冒险跑圈的那海味铺后头的巷子里。说是巷子，其实有汉正街两三个宽，两边一律是平房，道路不是水泥铺的，更不是沥青铺的，是砂石路。这在汉口市区是很少有的。砂石路上并无车辆通行，东一个，西一个，摆了三四个扁担挑子。挑子的制式都差不多：一头是个生着火的小煤球炉子（那时还没有蜂窝煤），上面放着个鼓子（汉口人称钢精锅，也就是铝锅，为鼓子），鼓子里煮的，就是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青白萝卜。挑子的另一头是一筐子，里头有萝卜，有水罐，盐，碗，煤球，什么的。若有人来买，交他一毛五分钱，那卖的小贩就拿把不大不小的勺子兜底一捞，捞起七八小块萝卜，筚干水，倒进小碗里，然后再单另舀一勺水，平平滑进碗中成大半碗样子，再扬高勺子，将剩余的汤水缓缓放回鼓子里，最后，举行仪式似的，用指尖从一只小碗里撮三、四粒葱花，弹撒进碗里。 6park.com

	买汤的人郑重接了碗，用筷子掂掂那几块小萝卜，扒扒那几粒青青白白的葱粒，先将碗捧到鼻孔下闻闻，然后才开始享用。先喝口汤，再用舌头舔出一粒葱花，放在门齿间慢慢嚼，再喝，再嚼……可怜七八块小萝卜，竟要品味上十分钟才得吃完。问他滋味，他道“好！”然后抹抹嘴，叹口气开骂，“就是八妈养的太贵了……又没油，又没荤……唉！好啊！” 6park.com

	那时普通的一个青工，一个月的工资大约三十来块钱，平均每天一块多一点儿，还要养家，若都换成萝卜汤，不过八碗，假如是四口之家，这点工资，只够一人一天喝两碗清汤寡水萝卜。当然觉得贵了。回家后将见闻告诉我母亲，母亲说，“你买萝卜汤喝了？”我说，“没买，太贵了！一只收粮票的面窝也才卖三分钱呢！”母亲默不作声，知道我饿，给我二两粮票六分钱，让我和我弟弟去汉正街永宁巷口那儿买两个面窝，一人一个。汉正街夜晚只有那儿有炸面窝的。我们问，“你怎么不吃？”母亲说，“你们长身体。我是大人，我不饿。”我们弟兄俩坚持要母亲自己也买一个，否则我们也绝对不买不吃。母亲没法，叹口气，只得又给了我一两粮票三分钱。 6park.com

	汉正街路灯昏黄黯淡，我刚从新街走上汉正街，只听得前方有一女人大声锐喊，“抓抢犯啊，抓抢犯啊！”我准备好扫堂腿，却眼见一黑影飞快颠进旁边一黑咕隆咚的巷子里去了。听那女人说，抢犯是一乡里人，衣衫褴褛，抢了她刚买的两个包子，先呸地朝包子上吐了口口水才跑走。旁观的人帮她分析，抢饭抢了包子，朝包子吐口水是让她失去追他的动机——脏了的包子怎么还能吃呢？追回来也没用了…… 6park.com

	那天人多。我站了好久队，买了三个尖烫尖烫的面窝，护在心口，双眼如探照灯，警惕地照射前后左右，大步流星往家里走。幸好没碰见抢犯打劫。 6park.com

	从此，母亲不许我和弟弟晚上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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