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掠山海忆少年•连吃三十五餐土豆 6park.com
楚夫子 6park.com
	那年头，土豆还不叫土豆，汉口人叫它“洋芋”，因为它是从南美经吕宋（菲律宾）传进国门的舶来品。像芋头，却不是芋头，因为它皮上无毛。解放后，大家爱国情绪高涨，喜欢改变舶来品的名称，把洋火、洋油改称火柴、煤油，洋芋也便开始被改名土豆，虽则它跟豆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就跟金贵它的北方人把它叫山药蛋一样，洋芋跟蛋也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但是，那时开始批判苏修的土豆烧牛肉的共产主义，一篇篇的批判文章批的都是土豆烧牛肉。从那时起，在汉口，在全国，土豆的其它名号如山药蛋、地蛋、地瓜、马铃薯、洋芋等等，就一夕之间消失尽净，只剩下官方在《九评》里翻译出的名号“土豆”。 6park.com
	其实呢，土豆两字固然去掉了“洋芋”的“洋”字，但那个“豆” 字，还是保留了英语potato的第二个音节的ta的音译“土”和最后一个音节to的音译“豆”。真要按音全译，便成了“破土豆”。不知为啥抹去了那个“破”字音。我私下觉得，要potato完全彻底退出外语群，还是叫它马铃薯的好。形如马铃，肉如白薯，既形似，也切实，正如把corn翻译成玉米、包谷、鸡眼、玉蜀黍什么的，都是百分之一百的大中国气派，仿佛它一万年以前就是咱们本土的作物似的——那时的人冲动，甚至连西瓜、番茄等物名里的那个“西”字和“番”字都想去掉的！ 6park.com
	三年困难时期之前，当土豆还叫洋芋的三百多年间，在汉口，土豆不是当饭吃的，只是做菜的食材。最有名的菜，当然要数赫鲁晓夫上台后鼓吹的形象化了的共产主义——土豆烧牛肉了。毛主席还把这道菜名入了诗呢。洋芋，就是那个时候才被汉口人改了植物品种的中文名头的。不过，建国十周年那会儿，全国的牛，都是耕牛，没有肉牛。汉阳那阵子还没有开建肉牛基地，汉口人那时除了在民权路和前花楼交接的那旮旯供应回民牛肉之外，普通市民买不着牛肉，所以汉口人，除了回民，是没吃土豆烧牛肉的口福的。在那之前，汉口人家用土豆做的家常菜，因为没有牛肉，所以多是酸辣洋芋丝。易做，脆嫩，土豆丝上裹着一层酸辣酱料，忒下饭！ 6park.com
	从来就没有任何汉口人会认为土豆是主食。甚至在三年困难时期。因为城市居民人人有粮食定量，所以也还是没一个汉口人会把土豆当主食。但因缘际会，把土豆当主食的机会却被我们一男中的学生碰上了。而且，我们不但把土豆当了主食，而且一天五餐饭，吃的都是土豆。竟然一连吃了三十五餐土豆！ 6park.com
	前面说过，一九五八年，我国颁布的教育方针规定，要培养“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既要培养出劳动者，当然，在求学期间，我们学生就要参与相当多的劳动了。那时，我们高中生因身无长技，只会出蛮力挖和挑，做的多是跟泥巴打交道的活儿。其中之一，就是去东西湖农场挖土豆。土豆的成熟期在冬天。为什么是去东西湖国营农场而不是去别的地方挖土豆呢？因为东西湖原本是血吸虫的重灾区，沼泽一片，人烟稀少。解放后，市政府设计将这片地广人稀的烂泥地排干水，消灭钉螺，改造成大型国营农场，解决武汉市民的菜篮子问题。农场初肇，本地劳力极少，乃从河南招募了一批來，仍不敷使用。秋天，农场所雇的农工种了大批土豆，到了冬天，收土豆的人手严重不足，所以农场场乃向市教育系统紧急求援。而我们一男中的领导那阵子正愁无处安排我们这些未来的劳动者去熟悉体力劳动，于是倾全力支持。我们全校师生于是在校长和书记带领下，奔袭东西湖。东西湖农场有很多个分厂，我们到底去的是哪个分场现在记不得了，反正不是新沟就是慈惠，要不就是走马岭？我们全校师生都自带被子和床单，垫稻草打地铺，住在农舍里。 6park.com
	我对农舍和地铺印象不深，因为我们下工睡上地铺已是天黑之后。一倒下地铺，两眼一合，立刻便睡死过去。而天微露晨曦，哨子便响了，大家快速洗漱罢，便打着呵欠，扛着锄头，走向田垄。所以从早上起床到晚上上地铺睡觉，只看天光计时，不看钟表。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整个白天，同学们都待在地头挥锄挖土豆。东西湖土壤肥，处女地一般，黑油油的，一锄头下去，一刨一拉拨，一大跨拉子土豆就都露出圆嘟嘟的脸來。然后把泥抖掉，捡起土豆，就地堆成堆。我们刨了一窝，再刨一窝，一天下來，一个班刨出的土豆，能堆成座可观的小山包！ 6park.com
	在东西湖农场劳动，最稀罕的是每天的伙食——每天竟让我们吃五餐！且餐餐皆土豆！唯有土豆！而且餐餐管饱。你只管撑开肚皮吃就是，一餐吃多少斤都行，还半两粮票也不收！每天起床后洗漱毕，先下地干一阵，然后哨子一响，大家便放下锄头去地头的那口热气蒸腾的大铁锅里捞煮土豆剥皮吃。然后重新下地挖土豆。哨子再一吹，大伙儿又去地头大铁锅那儿去吃烤土豆……总之，挖了吃，吃了挖，周而复始。整个白天的时间被分成七段，中间的五个时间节点的任务，是吃土豆。 6park.com
	在农场，我们的工作是义务的，不收农场报酬。但农场给我们吃的土豆是无限的。免费。柴禾是无限的，免费。水是无限的，免费。此外，大铁锅和大锅盖是免费的，尽管用。土灶是免费的，尽管用。盐巴是免费的，限量用。油是没有一滴的。酱油是没有一滴的。配菜是没有一叶的。主粮大米豆粟，更是一颗也没有。土豆是饭，土豆也是菜。过去习惯“吃菜下饭”的我们，而今要学会习惯“吃土豆下土豆”。 6park.com
	因为没有油，所以我们一天五餐饭，不是吃煮土豆，就是吃烤土豆——热乎乎的扒去皮，蘸上盐巴就满嘴啃。那是三年“困难时期”，缺的就是吃的。遇见这吃不定量食物的好机会，而且是富含淀粉的土豆，大家高兴死了，敞开肚皮欢声笑语大吃特吃！ 6park.com
	第一天的一二三四五顿，吃得舒心解馋。劳动时，摸着吃得胀鼓鼓的大肚皮，人人心满意足，连夜里做梦，都咂巴着嘴，口角流涎，满鼻子似乎都灌满了大肚皮阿弥陀佛嗅得发腻的供食的鲜香。但不幸吃到第二天，第三天，大家嘴唇和舌头吃土豆吃得发麻，很多人嘴唇肿胀得翻了起来，舌头不知打转，说话都不利索，舌蕾首先就觉查不出土豆淀粉的好滋味了，继而鼻子对熟土豆散发出的鲜香也渐渐失去了彪喷的热情。嘴里嚼烂了吞下喉咙管的土豆泥，也开始在胸里化成沼气或什么怪气，令人胸闷，又打嗝又打噎的。肚皮也开始鼓胀得让人消受不了。可怜见的那两条胯子，平白每天加压了腹腔中二十来斤土豆的额外重量，易累易乏。更可叹那一双手，剥煮熟烤熟的土豆皮，剥得指掌、手背剧痒，指甲沟更觉生疼，五个指头发麻。全身的四肢五脏六腑对土豆满意的，怕只剩下了胃和肠子。里头充满了久违的饱和感。尽管手痒口麻，还有少数人腹痛呕吐，但为了果腹，大家还是拼命多吃，尽可能往肚皮里多吞多填——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么！ 6park.com
	后来，农场卫生所来了位医生，告诉我们学生伢，青土豆不能吃，有毒。发芽的土豆不能吃，有毒。土豆皮是含茄碱（龙葵素）的，青土豆或发芽的土豆则富含龙葵素，半两青土豆或发芽的土豆，就含有两百毫克的龙葵素，足以让人 产生中毒症状，严重的，会导致呼吸困难，因呼吸系统麻痹而死亡。大家这才谨慎了。不煮皮儿发青的土豆，不烤发芽的土豆。这么一来，中毒的现象减少了。但发痒和发麻的问题解决不了。而且，连着把土豆当唯一的食品食用三四五六天，到底还是让人受不了。直到有一天，也就是第七天，大家终于在铁锅里看见土豆就犯愁，甚至完全丧失了食欲！好在这天是在东西湖的最后一天，我们要收兵回营去吃非土豆的大米饭上课了。 6park.com
	人总是善忘的。离开劳动了七天的土豆地整队回校的时候，我们已全然忘记了来之前我们一个个前肚皮贴后脊梁骨的饥饿滋味，居然对用土豆填饱并养活了我们一个星期之久的土豆地不思感恩，反而如释重负，以为马上就将飞回以米饭为主食的老天堂。其实，说真的，我们对在东西湖农场吃土豆委实没啥好抱怨的——挖土豆的那七天，我们每个同学都省下了七斤多宝贵的定量大米呢！ 6park.com
	等回到一男中，大家吃着每天一斤米的定量，重新尝到饥饿的滋味，再回想起在东西湖吃土豆吃得肚皮滚瓜溜圆的日子，才悟出，土豆入口虽麻得人口腔痉挛，胸闷肚胀，但肚皮中却满满的装着盛着和消化着“饱”的美妙滋味——那才是真正的天堂的实实在在的幸福呢！ 6park.com
	次年冬天，粮食供应依旧困难。食不果腹的我们，想起了头年冬天在东西湖吃土豆的好时光，想着盼着再去帮东西湖农场挖它一周、一月、甚至一年的土豆。可惜天不从人愿，那年冬天，东西湖农场从河南和外县招募了足够多的农工挖土豆，不再需要我们学生伢临时去义务劳动帮忙了。 6park.com
	听见这“不幸”的坏消息，我们大家的感觉不是“若有所失”，而是无比的失落！ 6park.com
贴主:楚夫子于2022_08_01 23:11:07编辑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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