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送交者: 楚夫子[★★声望品衔10★★] 于 2022-09-12 22:49 已读 2157 次 8 赞 | 楚夫子的个人频道 |
羽掠山海东游记•开路照 6park.com楚夫子 6park.com 一九六四年夏，我读完了大学三年级。及冠之年，还是混沌小子一枚，天地不分，上下不辨。 6park.com 暑假到来之前，我有些失落：一是因为我的挚友作为校足球队队长，要带队去北京参加全国大学生足球联赛。二是因为我暗恋的高年级女生即将毕业离校，临行，她在黄昏塞给我密密麻麻写满三片小纸的惋惜，令我无限惆怅。她长得清丽，个性活泼，管着全系四五百同学的文娱体育，举凡系里跳舞、唱歌、赛球、游泳，处处见的着她的倩影。她之知道我，是因为我发表在宿舍壁报上的那些稚嫩的小诗。那年早春二月一个雪旋风舞的夜晚，我去街道口洪山电影院站队买票看首映的《柳堡的故事》，她和我同级的一姓顾的女同学见到我，让我给她们代买。这就坐到了一处。散场出门回校，我们一路奢谈《柳堡》如诗如画的题材和流畅的散文风格，觉得诗的题材用散文表达太糟蹋了——这才发现彼此心投神契，相见恨晚，从此以姐弟密处。我那时正练笔学翻译呢，得着一本苏联出版的俄译英短篇小说集，集前的序言是俄文。我当时的第一外语是英文，第二外语是世界语，中学学的那点儿俄文早生疏了，便央她将短篇小说集的序言翻成中文。不数日，得到她写在原稿纸上的译稿，里面夹了封感时伤情的信。一瞬间，我的诗兴便被激发，一连为她写了二十二首白话诗……她这一走，激发我写白话诗的繆斯没了，新诗便再也写不出。而写旧诗似乎是可以不要缪斯女神的，便填了阕《忆江南》自怜： 6park.com 卿去也， 6park.com 花梦了无痕。 6park.com 风折柔条津堠远， 6park.com 小唇秀靥记弗真。 6park.com 候馆草熏门。 6park.com 就这么着，既不能叙友情，又不能谈爱情，突然变成孤家寡人的我不知道怎么有意义地去打发暑假，便起了心，临时邀约一位姓曾、一位姓李的同窗好友结伴去庐山和黄山“游历”。 6park.com 那个年代，汉语字典里还没有创造出“旅游”一词，社会上惯用的字眼是“旅行”，国内甚至还发行着一家《旅行家》杂志。但初生之犊的我觉得，“旅行”，该是有阔绰家母资助的徐霞客或享有丰厚年金的儒勒•凡尔纳才配做的事。像我这等穷学生，只合做个大英帝国禁了两百年的“流氓”（正式法律文件中译为“流民”），学手挺长矛的唐吉珂德去西班牙城堡“游”，或学书剑飘零的张君瑞往蒲关普救寺去“历”。 6park.com 其实，游历这事，一文不名的毛泽东和萧三年轻时也做过。念小学时，我在汉口扬子街口的旧书店读过一簿册萧三写的《毛泽东的少年时代》，说他们靠给人写对联化几文小钱打抽丰吃百家饭，走了湖南七个县，看山看水，探民瘼。那时的毛泽东多少岁呢？二十四，仍是少年。解放后，毛泽东虽当了国家主席，但中国在校学生私自出校游历却还不闻有半个先例。我暗自猜想，这次如果能成行，我应该就是1949年10月1号之后的新中国独自成行出游的第一少年吧？ 6park.com 如今的人，把少年的年龄段划在十五或十八岁之前。其实不对。古人可是将少年定在婚配之前的。如唐代王维的七古乐府《老将行》：“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近代汪精卫刺杀大清摄政王载沣时，年二十七，自称少年写绝命诗曰“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饮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毛泽东二十四岁游学湖南九百里，被萧三写进《毛泽东的少年时代》。可见，古人和近人，都是把“少年”界定在大婚之前的。 6park.com 临启行，本来说好跟我同去的曾、李，均敲退堂鼓。我不得不负气独自去院长办公室开路照。现在在中国，人人有身份卡。你只须带上卡便可踏遍全国。可没有身份卡之前，从明朝的王守仁江西剿匪发明户籍保甲法起，人口外流，可都是得带“照”的，连盐、茶经埠转销都得要有“引”呢。否则非法。从进大学的那天起，我的户籍就落在学校，属集体户口，要出远门浪荡，就得让学校开“路照”——也就是介绍信。 6park.com 我不知道这路“照”该由学校哪个部门开，谁人开。教务处？不对。总务处？不对。保卫科？不对。学生会？也不对。继而想了想，一校之长最大，便去找学校一号首长。 6park.com 敲门进了院长办公室，发现院长不在，只见到位白净面皮的坐班秘书。此人我见过，因为一年前宿舍到点熄灯，我跟挚友自带灯泡去教室接上灯头讨论屠格涅夫的小说《贵族之家》，与查夜的工友发生纠纷。工友打挚友一拳，他还了工友一脚。挚友真不愧是校足球队队长，足下功夫了得，一个扫堂腿，便将工友磕翻在地。工友事后不依不饶，一路告到院长那儿，谎称是挚友先动的手。院长听一面之词，维护工人阶级利益，扬言要给挚友记过。我打抱不平，用毛主席给的大鸣大放大字报的权利，拿平常办壁报的墨笔纸张，洋洋洒洒写满了三大张纸，讨伐院长，准备贴上院办公楼前的大布告栏。临了看看，没有浆糊，便去学生食堂用一两餐券搞了把面粉熬成浆糊。有人乘我去了食堂汇报上去。等我急冲冲拿了热气腾腾的浆糊转来，政治辅导员刘某已在宿舍召集学生干部严防死守，围起大堤挡我这祸水。我年少气盛，哪里肯听辅导员的唠叨？她于是让学生干部们缠着我劝降，自己则跑去院长办公室请来了这位白面秘书。秘书到了，浅浅一笑，告诉我，说院长已知实情，他并代表院长许诺，不记挚友大过、小过，甚至也不给他警告处分。我这才悻悻然当他面将大字报妥妥折叠好收起，放进抽屉——倘若日后院长食言自肥，好重新贴上布告栏！然后，也当着他的面，将还散发着热气的浆糊一口一口吞食了——那可是粮食！ 6park.com 而今站在我面前的人，就是这位白面秘书。他认出我，浅浅笑笑，问了来由，抽出张院长办公室的公文笺取了笔，歪头问我想怎么个给路照落笔？我不知天高地厚，竟口授起来，他也居然耐心耐烦将浅浅的笑容留在脸上，用女人般娟秀的柳字体笔录如次：“兹有我院学生某某某，暑假期间，拟往庐山、黄山等地游历，望沿途所在单位，给予食宿照顾。某学院院长办公室（章）。某年某月某日” 6park.com 在下笔写“游历”二字前，他特地停笔向我确认了一下字义。霎时书就。他取出公章，蘸了红印泥，对着公章哈口长气，稳稳地在“章”字之左盖将下去，然后啧的一声拔起章子，满意地看了看那圆润鲜泽的大红巴巴，溜荡我一眼，依然浅浅笑着，将“照”递给我，同时给了我一个院长办公室的专用信封，让我等印泥风干之后折叠好信，装进去。我眼光出霓放电，鞠躬回谢了他，一个华丽大转身，如羁鸟池鱼得了大解放，三步当成两步，飞出院长室！ 6park.com 回到宿舍，尚未离校的同学纷纷抢那庄严而稀奇的路照瞧看。大家最欣赏的，也是那“游历”二字，说“亏你怎么想的出来。”一位姓谢的女同学知我行囊羞涩，慨然借我她刚从邮局领到的汇款大洋十块壮行！现如今，十块钱还不够进麦当劳啜一顿的，可那时的十块钱，足可以付一名大学生一个月带荤腥的伙食费呢！ 6park.com 我至今都对谢同学满怀感激！要短缺了她这十块钱，我庐山、黄山之行的下半截游程，一准会黄了！
贴主:楚夫子于2022_09_12 22:59:52编辑评分完成：已经给 楚夫子 加上 50 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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