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掠山海东游记II•庐山上的诗词唱酬 6park.com
楚夫子 6park.com
	这牯岭，张君是第一次来。我已来过两次。前面说过，第一次六岁，随父母消夏半月，见过蒋介石夫妇。第二次是两年前，二十一岁，独自一人带着把带血槽的防身短刀，喝泉水吃馒头啃咸菜疙瘩，手脚并用，上天入地，爬了整整五天呢。每天夜里，凭盖着红戳的大学校长办公室一纸“游历庐山、黄山，望沿途所在单位给予食宿照顾”的路照，免费住进庐山小学和江西共大庐山分校。这次，为蹭节旅费，我自然要带张君再次投宿庐山小学了。 6park.com
	不巧在路过日照峰隧道时，我顺便告诉张君，左拐入隧道便是庐山中学，上次曾去投宿，时值九江各中小学的正副校长都带着家眷在那里集训开会，把教室住得满满的，所以没能如愿。这次，看这牯岭空山不见人甚至不闻人语响的萧条劲儿，应该是形同真空，可以接待外人了。张君平素少锻炼，爬好汉坡已经很累，一听说这些，眼睛便放出光来，不愿再往前走那剩下的一里半路去庐山小学，一个劲儿地撺掇我，弯进隧道，就近入住庐山中学！我呢，恭敬不如从命，带了他便左拐。 6park.com
	须臾，进得庐中。赫然发现整个校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体，竟没有一张大字报！不但空空如也，半个人影也无，而且一片死寂！扯起嗓门喊了几声，也不闻应答。回音空洞，令人恐怖。 6park.com
	我们不得不逐屋逐层搜索。发现在教学楼二楼正中一间小房的门口，放着个小火炉，摸摸，是熱的。再看看当中未封死的煤窟眼，居然见得着些许火的红光。断定房中有人。敲敲门，虽无应声，门却开了，里面幽幽踱出个善眉善相的秀才，自称曹老师。他问了来意，溜溜眼，看了我们的教员证，对了照片，道声怠慢了，便安排我们去毗邻的那间教室栖身。那时，全国各地省市区乡各级行政单位均已瓦解，老的信符印鉴全都作了废，成立了由从不曾当过领导的毛头小伙管事的革命委员会。出门串联，已不兴开路照了。 6park.com
	我们栖身的那间教室，比庐山小学的教室宽大许多。朝后山方向，开有一排大窗。朝坡下的日照峰隧道方向，也开有大窗一排。此窗之外是走道。走道外沿，另有一排大窗。穿过两道大窗，视野开阔，可清楚看见日照峰隧道口。这种教室和过道两面开窗的建筑形制，跟我就读过的武汉一男中相同。张君也是读过一男中的，所以我俩身处其中，有宾至如归之感。 6park.com
	再看教室里头，课桌椅齐全，后头还摆着张正规的乒乓球台，新崭崭的。睡在上头，可比睡在拼凑一处的课桌上舒服的多。我和张君都是随身带了各人的单人草席的，关了门窗，将席子铺上乒乓球台，睡上去试试，硬硬的，平平展展的，比我们平时睡的绷子床还妥帖。我是奉行“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的，素喜睡木板、冲冷水、食粗粝，所以倍感惬意。 6park.com
	安顿好了，我们去隔壁谢曹老师。问，为什么全校就他一人。曹老师道，他是留守的。学校没了学生，老师们也都走了。曹老师说的情况，跟全国各地的学校一样。但，庐中老师们的宿舍就在教学楼后头，怎么会渺无人踪呢？不过日子了么？我们没有问，也没有多往这方面去想——我们当下不也是没住单位宿舍了么？爬了一天的山，两人疲累的很。熄了灯，扑上乒乓球台，立马左楚河右汉界，一个头朝东，一个头朝西睡倒。刚躺平身子，懒腰都没来得及伸一个，就呼呼噜噜睡死过去。 6park.com
	从七月一号到四号，我们早出晚归，遍游山上各处名胜。此刻的庐山，洞泉、崖谷、冷杉、丽花俱如昨，只少了人文气——少了好多碑刻。名山无碑刻，便野而不文。好多原有摩崖石刻，想必都被文革初红卫兵破四旧砸掉了。此类事，五四运动前后，北伐前后，文革初期，全国各地多有。从一九一九年起，到一九六七年，都砸过三次了。同时倒霉的，还有中国宗族社会根基象征的肃穆的祠堂。我们见怪不怪。不过呢，历次开砸，在别的一些地方，有爱惜古物的人，在革命幼稚病患者到来开砸之前，预先就用灰泥抹平了碑面，盖住古老刻铭，再涂上层石灰，刷上革命标语。幼稚病患者来看了，不见原物，便混了过去，古碑得以存。但庐山这次不一样，似乎工作人员无暇作为或不愿作为或不敢作为，各处铭刻之残破缺失比外地多的多。不过呢，我们也发现，老蒋每次上山必住的美庐，仍杵在那里阴森着，墙砖屋瓦，门廊窗棂，安然无恙。——想了想，可能美庐也是毛主席下过榻的地方，有军人拉过警戒线罢？ 6park.com
	在庐山大厦附近，我们终于看见了久违的密密麻麻的大字报。 6park.com
	庐山居然也有大字报！真真始料未及。可见神仙窟，也并不孓遗世外，并非“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 6park.com
	这些大字报，是庐山会所和各首长所居别墅的男女工作人员贴的。可能为了保密，多被新的大字标语覆盖，或撕破。但残留部，或撕开外面那层标语，尚可读。内容大多为工作人员互相揭发彼此平常聊天的那些闲话，其中无意透露出些许高级首长的不堪信息。此类不堪信息，如同如今的internet，全国各地大字报所载多有，甚至更不堪入目，更惊心动魄，更天方夜谭。一望而知，是臆想的多，造谣的多。写大字报的人和转抄的人，无名无姓，或行改名，坐改姓，内容难以让人相信。不似庐山写大字报的这些个小服务员，张三李四王麻子，个个顶着真名真姓用着如假包换的歪歪斜斜的笔迹写，而且，你明明知道，这写的人就住在大字报栏旁边你不晓得的左近。这些揭发，因服务员文化程度多是初中以下，绝对的口语化，白字、错字、别字连篇，却更加令人生出对小动物的亲切感。童言无忌么。儿童的话，谁人不信呢？因而更具史料价值。就这么着，我们沉耽于拜读这些幼稚文字，浏览这些金不换的大字报，入了迷。常常像为了马上知情节，而跳过无关的字行看《封神演义》、《三国演义》般。读此类大字报时，鼻子闻得出另类的香臭，舌尖品得着别样的咸淡，门牙臼齿咀嚼起来，竟有横切石鱼皮、磨烂野雁筋而生发出的腥臊。——只不知大字报中那情那节，是否仍是欲加人以罪的揭发者的虚拟。 6park.com
	我们天天行走牯岭街上，吃饭喝汤。见市面万象萧杀：从前摆摊卖水蜜桃的女子和卖剁馍的男人也不知躲哪儿卖去了。饭馆里，除了我和张君，绝无一个别的饕餮客。令人倍感冷清，因而搭讪认识了饭馆年轻的女服务员和厨房炒菜的大师傅老金。金师傅五十上下，操下江口音，应是苏扬一带人。做出的淮扬菜清淡可口。我们问及庐山文革事。老金口风很紧，不愿多说。即便说点儿什么无关紧要的事体，也要先看看左右，要是女服务员也不在，才肯开口。我们不以为意，运动中，见人多了。四五十岁以上有历史的老实人怕事，都是这样的。可那女服务员，是老金的下手。他怕她个什么呢？ 6park.com
	吃饱喝足，我们迈着鹅鸭步，左摇右摆，走在山道上，一时仰看云中寺庙，一时俯察谷下花草，俯仰之间，完全不见武汉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荷枪提刀的暴徒。越看，越觉得自己棋高一着，玩索起风景来，更是得意。山上所有胜景，顺风顺水，不留遗珠。每天从早到晚，揽云过岭，掬泉濯足，栉风沐雨，赋诗唱词，甚至口占接龙，不亦乐乎。完全不晓得要人性命的天大危险正在向我们一尺尺一寸寸迫近！ 6park.com
	那四个日夜，是我们此次东游最自在、最快乐的时光。每至风景绝佳处，兴头便起，张君诗出快捷，我也不遑多让。两人竟如桐城冬烘，拼起诗来。聆雨卧石，呓松梦月，拈花流涕，皆成佳韵。各各唱得诗词一、二十首。后来得闲，反复回忆，检索再三再四，我还拼凑得出三之一，共六首。看了它们，便知我们当时“遥吟俯畅，逸兴遄飞”之癫狂： 6park.com
	《三登匡庐》 6park.com
	江夏酒徒生性狂，
	斜拖绿玉气扬长。
	一生梦入蜃山走，
	九死魂奔琼海飏。
	沽酒无钱曾卖喏，
	掷枹得句也惊堂。
	拈花问字花无语，
	杌陧泪浇秋海棠、 6park.com
	《含鄱口看双剑峰》 6park.com
	我上瑶台舞宝剑，
	欲挑霞帔看神仙。
	袅娜玉女羞不已，
	雾袒云遮正可怜。 6park.com
	《山雨》 6park.com
	冷点丁丁打竹帘，
	庄周悟彻即天宽。
	花香鸟语懒挪步，
	雨骤风狂好入眠。 6park.com
	《卧石》 6park.com
	独卧青石上，
	星稠夜正阑。
	瀑鸣彻万壑，
	影落沉孤潭。
	世事横还乱，
	浪人直欲还。
	月明照路远，
	寂寞清砧阗。 6park.com
	《山中弈》 6park.com
	晨昏悄变幻，
	野岭渡孤云。
	倏尔盈虚舛，
	当知胜负分。 6park.com
	庐山既已平安游罢，张君与我大叹“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准备按计划次日下山乘舟转赴江宁。 6park.com
	向晚时分，我们用省下的四夜住骡马店的钱饯别庐嶽，祭自己的五脏庙，奢侈庆贺。于是，在餐馆找金师傅买了些卤好的猪头肉，加上山上摘的野黄花菜，还借了曹老师的炉子，向他讨了一撮细盐，用随身带的小铝锅，熬了一锅肉汤，还打了半斤老白酒，边吃边喝，斗酒斗诗，你一首我一首的口头唱和了无数的诗。把一锅汤、一筒酒，吃得喝得一滴不剩。好不畅快！ 6park.com
	快活罢，谢过曹老师收留之恩。怕明晨走得太早，不宜打扰曹老师的清梦，便事先跟他道了别。回到下榻的教室，关严门窗，屏障寒气，便睡上乒乓台。一时松涛拍窗，醪气旋头，酣然入梦。 6park.com
贴主:楚夫子于2022_11_17 14:10:17编辑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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