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掠山海东游记II•一夕间被抢了个精打光！ 6park.com
楚夫子 6park.com
	真没想到，我会在总统府西厢房开始一段甜蜜恋情！ 6park.com
	其实，我跟小新正式结交男女朋友，是在总统府西厢房邂逅的次年，亦即一九六八年，地点是武汉和南京，演的是《双城记》。而在一九六七年七月上旬和中旬那些在南京动乱不断的日子里，初见对方眼神便如胶漆的我们，只是心中互相爱慕着。直到我离开南京，彼此也没有过任何的爱情表白。但是，我和她，从第一眼对视的时刻就知道，爱的种子是播下了。而且不但播下了，还抽发出了嫰嫩的青芽。想必，这便是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的首句挑明的，“哪个少男不善钟情，哪个少女不善怀春”的两情相悦罢？ 6park.com
	小新那时没有对我表白，可以理解。女孩子么，矜持是优点。那我这男孩为什么也没能向她表白呢？ 6park.com
	那是因为我中学六年，读的都是男中，没有跟女孩子处的经验。我在初中的诨名，就是“羞姑娘”，见了女孩子，真比女孩子还要害羞。所以呢，别看我爬山游水睡棺材胆子肥，没有不敢做的事，但见了女孩子，那包天的胆儿就不知溜哪儿去了！往往张口结舌，词不达意。——这可以算是我不肯轻易向小新表白的“历史根源”。历史根源之外，还有个更重要的“社会根源”。那就是，那时，社会上讲出身，从上到下，到处都讲。我呢，虽从不曾以自己资产阶级兼地主的家庭出身而自卑，自暴，自弃。但是，自卑不自卑，自暴不自暴，自弃不自弃，是我自己一个人的私事。爱咋咋。而谈恋爱呢，却是两个人共同的事。我得尊重对方对我家庭出身的看法和想法。而尊重她的看法和想法，也便是尊重我自己和保护我自己现在和未来的幸福。 6park.com
	家庭出身，我呱呱下地时就已决定，非我可以选择，如果触法，我不是责任人。所以我一贯用毫不在乎的态度对待，皮里阳秋：你搞你的，我搞我的，惟遵循牛虻的信条：“不论我活着，还是我死去，我都是一只快乐的大苍蝇。”而到在我自己长大得足够有资格做出选择的时候，我自然就会特别注意选择者和被选择者之间的平衡。用在寻找伴侣上，便是，选择者和被选择者一定要能互相平视。男或女之爱，爱的是女或男，不是出身。我绝不“高攀”，也绝不“低就”。同时，我也不希望对方有“低就”感或“高攀”感。这是我的恋爱铁则。文革前是这样，文革中是这样，文革后还是这样。 6park.com
	记得文革狂飙初起，群雄逐鹿，秦楚齐燕韩魏赵合纵连横，能人辈出。其中有个谭立夫，很是有名。谭是北工大学生，把北航附中红卫兵胡诌出来的一幅对联摆出来到处鼓吹，搞得人人以为对联的“版权”是他的。那对联上下联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是“基本如此”。红卫兵运动之初，首都红卫兵四出串联，在各地煽风点火。这幅对联，便跟着他们的足迹，流毒全国。这样的低级而又低级的血统论，本来只是一部分人暗地里说说，上不得台面的。想不到它后来竟会传染成全国流行的恶疾。 6park.com
	我呢，初中就喜欢看印度电影《流浪者》，当然一贯是对“法官的儿子永远是法官，贼的儿子永远是贼”的血统论嗤之以鼻。然而，在当时的现实生活中，我不得不直面正视和对付社会普遍存在的这种荒谬的以出身定格终身甚至后代的成见。那时，血统论已经根深蒂固到了个什么程度呢？开大会发个言，发言者首先就得当众先交待自己家庭出身！否则免谈。甚至搞大串联时，在火车上抢个座位（那时没有对号入座一说），也要报出身！出身越贫贱，越有资格坐。我步行长征到北京之后乘火车回汉。为避免跟人争坐位报出身，便蜷曲睡上没人肯睡的头顶上的行李架。后背，紧贴滚烫的热水铁管发虚汗，前胸，流通全车厢的冷冰冰的寒气。倘一不小心滚将下来，至少会砸扁下头三五颗脑壳的！我身下的一个硬座上，坐着我们星火长征队的老姚。一位青年，上车迟了，找不到座位，见老姚长相老实巴交的，以为好欺负，便把小小的桌子啪的一拍，要老姚给他让座！那家伙出言不逊不说，还恬不知耻报出他要老姚让座的理由：“老子出身贫农！”谁知这老姚虽老实，搞毛了可也不是好惹的。他嗓门更大，也把那小小的桌子狠狠一拍，压人一头，吼出：“老子出身——城，市，贫，民！么样？”最后当然还是老姚赢了。为什么呢？因为两人家庭出身虽都带个“贫”字，但显然，城市里的“贫”民，远比农村里的“贫”农，离无产阶级更近几寸：“贫农”虽贫，还有破房和烂工具么！而城市里的“贫民”，房是租的，家徒四壁，连一件工具都没有的！所以，那位来者不善的贫农的后代，不得不怏怏去别的车厢发掘比他的出身更次的倒霉蛋……我在行李架上听了他们的精彩对话，笑起来，对城市贫民出身的老姚竖起大拇指…… 6park.com
	当然，这是个特例。但由此可以看出，在当年人们的心目中，一个人的家庭出身所对应着的社会地位，竟可额外获取法外的权利。 6park.com
	以此之故，当我看准哪个女孩对我有意之后，我若对她也有意，我会先要告诉她，我的家庭出身，以免误她终身。她若不在乎，我才会正式表白的。如果她持社会俗见，那么，我就是再爱她，也绝对会理智地掐死、捏死这段情。我想的很透彻——你既对我的家庭出身不满意，那你的择偶标准就缠夹了社会偏见，而不是纯粹爱我这条一米七六的男子。我若继续追你，即便追到了，也只是徒然给未来的共同生活埋下一颗不定时爆炸的极端敏感的饵雷……	 6park.com
	在总统府西厢房，经过几天交往，我发觉，我和小新之间，有巨大的家世鸿沟。她的父母，是十二级高干，虽跟我同属“人民”范畴，却位处“人民”的顶端。而我的家庭成分，是资产阶级兼地主，虽同属“人民”范畴，却实处“人民”的底层。我这人，向来不做明知无结果的蠢事，撩人害己。所以，除了跟小新有不由自主的秋波触融顶摩，暗相勾，横欲流，什么的，却在此后的一年中，彼此都未发出任何露骨求爱的信号。我持身甚严，小新呢，也矜持有加。我以为，要跟小新好，我第一要做的，便是尽量自然地让她及早知道我的家庭出身。她若知道了我的家庭出身，还是爱我，那我才可以对她剖心表白的。所以，尽管我见到她的第一天便填了首《归自谣》，而且后来又为她写了多首别的词和诗，但这些词和诗，都要到一年之后，我的家庭出身问题得到了她“不管它”三字的正面回应，我才敢拿出给她瞧的。 6park.com
	我们的恋情，会大大长于此文所记叙的时间段，故尔在此文中暂且按下不表——以后再述。 6park.com
	……小新和我默默注视着彼此，说着些莫名其妙的碎杂话。然后，如起于青萍之末的软风，她站起身笑吟吟又轻盈盈地打了一个旋，将我和张君延导进里屋。 6park.com
	里间稍大，有七八位男女青年在，站的站，坐的坐。看样子，都是武汉各个大学的学生，以女生居多。他们原来以为我和张君也跟他们一样，是来投奔的武汉学生。小新嘀嘀呖呖唱歌似的介绍过我们，我们也庄庄重重自我表白之后，他们才知道我们已经从大学毕业一两年了，算是他们所有人的学长，连道，“失敬，失敬！”把我们围在中央。 6park.com
	那阵子，大学学生中还不兴称“师兄”“ 师弟”“ 师姐”“ 师妹”这些乱七八糟的称谓。除非是开玩笑，求那个滑稽，轻浮，油腻，酸腐，或者梁山伯祝英台式的暧昧的效果！ 6park.com
	大家自我介绍毕，便热热乎乎成了一家人。我们也学会了跟所有人一样，直呼姓名。甚至也不屑于在姓前冠上“老”字和“小”字，以示直筒筒的亲密无间。 6park.com
	他们那时最急切地想从我们嘴里了解的，当然是武汉武斗的近况和实况。我们尽可能详细而客观地作了介绍。顺便，当然也讲了讲我们沿途在庐山和安庆的叠番历险。他们从未经历过此等趣事、险情，一个个听得眼睛发直，迷醉于我们讲述中如水般起伏的情节线条，以为在百无一用的书生群里遇见了俩虎胆英豪。我们则自谦狗熊。告诉他们，我等并非烈士，全是为形势所逼，被逃生的本能驱使——换了你们任何人，只要有一线求生机会，肯定会跟我们一样的！ 6park.com
	这个联络站总负责人姓吴。吴君人物俊朗，典型的白面书生相，是武汉大学物理系男生。联络站其他的成员，也以武大学生为最多。各个系几乎都有，简直是个“小武大”。武汉的大学，总数是上海的几倍，大学生在校人数，也是上海好几倍。全国所有一线城市的大学总数和在校大学生总数，当时和现在，也只有北京可以跟武汉比比多寡。这个联络站呢，虽挂名是“武汉三钢三新”联络站，但其成员里面，却没有一个钢工总或钢九一三的工人。更没有农民。是清一色的大学学生。几乎武汉所有大专院校的学生，这儿都有报备。我们到了之后，它所涵盖的武汉大专院校，几乎就达百分之一百了。但联络站的主持和日常运行骨干，据我观察，全都是武汉大学的学生。灵魂人物，除吴君和小新外，尚有陈君和欧阳君。 6park.com
	我们说了半天话，这些学生终于问起，你们在南京住哪？我们回答，暂住九中呢，想搬别处，但还没找好地方，对南京也不熟悉。大学生们便七嘴八舌道：“嘿，你们干嘛不住这总统府呀？你们住这儿，夜里还可帮我们看联络站的东西呢！不然的话，好屁两派，今天这个打过来，明天那个打过来，缠斗不休，这总统府的“领土主权”一月数变。哪个受得了哇？变一次，就搞鬼子三光大扫荡，把我们的文具纸张刻笔钢板抢跑一次！害我们不停去支左办办手续领新的来。颠去跑来，把我们都跑死啦！……” 6park.com
	我们听了，高兴的很。问，平时夜晚，这联络站，你们难道不派人看守么？那，你们住哪？ 6park.com
	大伙儿轰的笑将起来，吴君告诉我们，他们都是南京本地人，考大学考到了武汉。所以暑假回到南京之后，大家天天就在这儿聚会，开会，刻钢板，油印传单，什么的。有时也出去参加示威游行，刷标语，演讲。一到晚上，各回各家。 6park.com
	“你们只管住这儿——爱住多久住多久！”小新对我们说，一双辉发的眼睛摩荡着，饱含热忱。 6park.com
	天啦，住总统府西厢房！可以天天看到我心仪的小新！天下竟有这等好事？我和张君一连受了两天两夜的磨难，如今真的觉得是“苦尽甘来”，一个不小心，掉进桃花源了！ 6park.com
	自此，每日除了出去看看东名胜西古迹，我和张君便在西厢房落脚“坐班”，帮忙处理些联络站的日常“政事”。主要，是接待新近从武汉赴宁来联络站报到的学生，帮他们排忧解难，也给他们安排适当的“工作”——也就是去街上抄抄大字报，提要汇总，刷刷大标语，刻印和散发传单，搜集武汉和北京的最新消息，等等，等等。 6park.com
	有天，一位中年妇女带着她在武汉读大学的表侄女来。进了门，见我坐在办公桌后，以为我是头儿，笑容灿烂地将手中牵着的女孩交给我，道，“你这人，看着就放心。我可是把我这个表侄姑娘交给你们啦！武汉武斗，他妈把她送到我这儿避避。她在家闷的慌，硬要我带她到你们联络站来……她年纪小，不大懂事，你们可要处处包涵照顾点儿！”后来，处的时间长了，才知道，这女孩子是武汉某大学的广播员，哪里会“不大懂事”？她在她们学校是极有知名度的！ 6park.com
	张君跟我一样，未婚。他还是在一年以前谈过一场有始无终的恋爱。这联络站里女生多。张君善谈，女生爱听，如鱼得水。我呢，只要小新在，心满意足，必不离总统府一步，所以也是如鱼得水。我和张君至此，真是“得水”到了“此间乐，不思蜀”的地步！ 6park.com
	这么着，忽忽过完五天快活日子，我和张君都绝口不再提去上海的事。此后，又过了五天快活日子，我们还是绝口不提东下或北上。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我们过两个半天是一天。一直过到了百万雄师和武汉独立师冲击梅园事件前夕的七月十九号。 6park.com
	那天夜里，南京两派在各自开大会之后，都举行了支持武汉造反派的大游行。游行既然事涉武汉，我和张君当然义不容辞要跟三钢三新联络站的所有人一起去共襄盛举了。那天夜里特别闷热。晚上我们出门时，把装所有重要东西的挎包和草席放在西厢房的一角，而且锁上了门。我和张君，因为热，考虑混在游行队伍中也没人打量我们的穿着，所以上身只套了件背心，下身只着了条内短裤，脚上只拖了双拖鞋，光腿光臂，跟着队伍走程序。 6park.com
	夜半，游完行，打道返回总统府。进大门时，发觉情况有异：把门的，好像换了一拨人。当时没有太在意——换几个守门的，关我们什么事？到了西厢房外一瞅，我们突然傻了——门锁被撬！大门洞开！赶忙进去开灯！灯光下，我们联络站的所有器物，包括我和张君的所有的私人“家当”——除了那两张席子——全被抢掠一空！ 6park.com
	而今，现在，当下，目前，我们全身的全部财产，只有背心一件、内短裤一条、拖鞋一双！“精打光”这三字，看来便是发明出来贴切形容此刻此地的我们的！ 6park.com
	夜色已阑，屋外黑漆漆的，无从觅匪踪迹。也找不到地方申诉投诉，更见不着可以理论的对象。我出门打了个小转，重新回屋，想起什么，一惊，立问张君：“你那六十块钱大票子，该不是没有塞在裤腰带的夹缝里头吧？”——前面说过，在汉口上船之际，我就嘱咐过他，将十元一张面值的票子塞进那里藏掖以防万一的！出门这二十来天，用的都是我兜里的六十块钱。现在，我兜里的钱只剩下十七块多了。维持不了多久。若是他那六十块钱被掠走了，我们回汉口的船费钱都凑不够！那可怎么办？ 6park.com
	张君摸摸裤腰带，沮丧地告诉我：“糟了，我落在挎包里了！没了……” 6park.com
	嘿，这下，金银细软被席卷一空，还真个“精打光”了！ 6park.com
	事已至此，埋怨也没用。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失一两次手呢？我安慰张君道：反正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一文不名，也有一文不名的好处么！——那就是睡觉会睡的更实诚！鼾打的声音更欢畅……车到山前自有路么，柳暗花明又一村……明天，就是天要塌下来，咱们今夜也得先好好睏个觉，蓄好精神。至于明天天塌下来之后怎么办，咱们明日再想！好啵？早晨，脑袋清醒。我和你四只一点五的眼睛，要寻不出点抢犯的蛛丝马迹，我还真就不信了！ 6park.com
	“Tomorrow……Tomorrow is another day!”我忽然想起《乱世佳人》郝思嘉的这句至理名言，并以此振奋神色落寞的张君。 6park.com
贴主:楚夫子于2022_11_29 22:37:59编辑

贴主:楚夫子于2022_11_29 23:00:36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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