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掠山海东游记III•天心阁看当年长沙大火 6park.com
楚夫子 6park.com
	办完正经事，我和李君就起步去登那个天心阁，虽然早就知道，天心阁在抗日战争中因种种看得清道得明却又总是说不清看不明的原因，被糊里糊涂冤枉放把火烧了。烧了的阁，当然没啥可看。但那阁站立过的地头，却是全长沙的制高点呢。站在这没被汽油烧化的残垣断壁上，是可以一览长沙小的！ 6park.com
	也无须问路看地图，人往高处走，自然可达天心阁，听这阁名“天心”，本以为很高，至少要高过武昌的黄鹤楼罢？其实不然。此阁、彼楼，都建在六十余米高的小山上。 6park.com
	我们穿街走巷，很快便爬上了天心阁原来当地基用的那段两百余米长的残垣古墙。见到那墙，便生沧桑感。一见可知，那是明朝用砖改砌的。其险其峻，跟明长城京东的各个山脊段相仿佛。但在长沙文化古城的书香文气里，显得突兀，也因之更见卓尔不群。那墙，听说还是洪承畴降清后镇守长沙，拆运前朱姓主子王府的大砖巨石砌的，所以更显‘崇屹’。 6park.com
	我和李君边看城墙，边比较南昌的滕王阁。那也是在宋代建在城门上兼作城门楼子用的，靠着赣江，底座有城墙依托，但那儿城之座下却无山，所以便只显出拔地而起的雄峻，没有这儿修阁的险峻感。太平天国西王萧朝贵，便是在长沙这段城墙前误以为天心阁下是城门而战死的。可见明朝戚继光督造的万里长城东段，还有奉命重修的全国各州、府、县的城墙，可都不是花架子！	 6park.com
	足下这长沙城墙，也是屡修屡废。说它古，是因为汉高祖五年就筑了土城，两千多年里，一直毁，一直修。最后，总长十七里的城墙，被刘少奇的表哥，时湖南督军谭延闿（北伐军第二军军长）的第一副手副军长鲁涤平（鲁后来升任第二军军长），拆得只剩下两百余米才罢手。据说敢批怒龙逆鳞拼老命也要保住这段城墙和天心阁的人，名唤曹典球，时任市政公所总理，后任湖南大学校长。他老先生扬言要“睡在城墙上，誓与城墙共存亡！”若不是他，我们此刻足踏的这段残墙，也就平毁了。 6park.com
	曹典球守旧，那时是反对拆墙的，毛主席维新，那时可能是主张拆墙的。 6park.com
	听说后来，毛主席一九五九年在长沙蓉园专门设宴款待曹典球，让程潜、周小舟、唐生智、周世钊、李淑一等要人打横陪席。原以为是为他保住了长沙那段城墙和天心阁之事，后来才知大错特错！——毛主席为曹典球设宴，为的是报答他当年营救杨开慧去找何健辩论疏通，又在课堂智救被追缉的杨开智，还派杨开慧家的保姆陈玉英亲自将毛的三个儿子护送到武汉和上海之大恩大德。曹典球，跟毛主席的老师徐特立，还有毛的岳父杨昌济是同科秀才，关系铁的很！曹典球这守旧派，主张惟教育可以兴国的人，非革命之徒，当年竟还支持过毛主席起兵发动秋收起义呢！ 6park.com
	扯得远了，还是回过头来说城墙。无论对与不对，或半对、半不对，现在国内可拆的城市的城墙已然拆尽了。但事后平平和和讨论做过之事，也还是有裨益的。争去争来，无非是要明理么。 6park.com
	理是什么呢？我和李君边踏勘这截残留的古城墙边讨论，觉得，做任何事，第一就是要搞清楚：做？还是不做？决策的依据，无非利弊。有利无弊或利大弊小则行，无利有弊或利小弊大则弃。一时不能定夺的，若可能，则容留他日再议。西汉的盐铁论，不也是争到现如今还在翰林院争去争来么？ 6park.com
	首先，拆墙之前，要咬文嚼字，弄清作为处理对象的“城市”的来龙去脉。一般来说，是先有市而后有城（在欧洲，也有先筑城而后成市的例子，但极个别）。所以，市是本，城是辅。市的雏形是肆，是集，是做生意的地方，交换产品的地方，本质是商。城的雏形是寨，是壕，是保卫集市（商）的军事工事。本质是军。冷兵器时代，城是难以攻破的堡垒，所以有市必筑城，以挡匪盗和外敌犯商。可到了热兵器和热核兵器的现代，破击城墙的手段多于牛毛，城墙已丧失其辅市的价值，而且，城墙内所圈定的商业（市）急剧发展，需要货畅其流，交通万国。这时，作为辅者的“城”，阻挡了和限制了“市”的发展，那就失去了它本来作为市之辅的存在意义，而只剩下文化遗产的附加价值。倘若没个两全之策，那么，城与市，两者必去其一。被去的，当然只能是城了。因为市，就是商业，是社会的必需。而且，历史地看，作为上层建筑的文化是永远也竞争不过商业的。 这也便是孙中山先生所谓，“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罢。社会的进步趋势，不是以我们的怀古恋旧而转移的。 6park.com
	社会的进步，看来，既是现代文明的畅扬，也是远古文明的悲哀。我和李君，想到这些，觉得已越出了思想之界（思想有边界么？），虽不至于流涕，却也痛感丧家之犬的惶惑。我们对古文明只了解九牛之一毛，不能不明不白去当它的孤臣。我们对现代的商业文明也没有九牛之一毛的赞同，所以更不能人云亦云去做它的孽子。噫，微斯人，丧家之犬，吾谁与归？ 6park.com
	我们站立青黑色的古城残墙上，边慨叹，边眺望楚天之下的潇湘美色，觉得天跟湖北一般高，但山却比湖北青，水也比湖北明。 6park.com
	咱们湖北的米襄阳芾是书画家，对潇湘之美景曾有精致描绘：“洞庭南来，浩淼沉碧，叠嶂层岩，绵衍千里。际以天宇之虚碧，杂以烟霞之吞吐。风帆沙鸟，出没往来。水竹云林，映带左右。朝昏之气不同，四时之候不一。此则潇湘之大观也。若夫八景之极致……”从其中对范仲淹“此则……之大观也”和“若夫”的copy和套用，可品味出米芾对《岳陽楼记》的熟谙——那也难怪：米芾出生于范仲淹去世的次年。《岳阳楼记》，当是他小时候倒头诵背过的一篇范文罢？化为己用而已。米芾说的潇湘八景，六在长沙之外。在天心台上可眺到的，只得两景。那就是橘子洲的“江天暮雪”和湘潭韶山的“山市晴岚”。但我和李君站在古墙之巅，时值正午，天又未落雪，所以只看得见橘子洲的“江天”，见不着“暮雪”。韶山方向，也只能远望，“山市”是看不清楚的，而且，见“晴”不见“岚”。但我们还是很满足。欣悦之余，心中忽然咕噜咕噜冒出一个小小笨笨的问题：毛主席是爱长沙的，但其著作中，怎么就只见第一师范、橘子洲、爱晚亭、赫曦台，却不见天心阁呢？ 6park.com
	这段城墙之下，长沙古迹是荡然无存了。我们于是下了古城，水往低处流，去寻觅近代的史迹。因为，前面说了，长沙的街巷，原有一千一百多条，后来，在日军还在两百五十里开外时，竟因国民政府实行焦土政策，执行上又出了问题，纵火烧光了六百九十条街巷！烧死人数，有说三万的，有说三千的。即便是少了一个零，也是够惨的！据说，有人统计过，在焚城十来天前，长沙已开始疏散市民。疏散后，市民人数只有三万多。这“统计”，有减少死伤人数之嫌，很可能也不可信。 6park.com
	我后来看了《张治中回忆录》。说他那时是湖南省省主席，管省政和保安队。而管野战军的，是九战区司令长官陈诚。按张的说法，是他在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二日上午九时许，接林蔚文主任传谕“我们对长沙要用焦土政策。”旋即接蒋委员长文侍参电：“限一小时到。长沙张主席。密。长沙如失陷，务将全城焚毁。望事前妥密准备，勿误！中正文侍参。”张乃立即将焚城事交付警备司令酆悌、参谋处长许权、保安处长徐权，准备汽油和调遣放火之保安队。十二点，陈诚来晤，吃饭时，因为蒋这次没将焚城的大任务交付本应交付的掌军的陈诚，而交给了掌政的张治中，张问陈，“这次长沙实行焦土政策，你的意见怎样？”陈淡淡回答，“当然要做的。”下午四时，酆悌、徐权同来，拿出一焚城准备纲要。张命令他们，接到放火命令之后，先放警报疏散居民，到第二通警报发出时便浇汽油放火为号。张说此话时，不知何故，长沙街市，已无一个警察。然后张忙完布置疏散伤兵，疏散各国教民等杂事，于凌晨二时就寝。刚入睡，副官叩门报告，“城内很多响声，已经起火。” 酆悌报告，“人都传说，火是从警察局烧起的。”这火，一连烧了两昼夜（张治中语），也有说烧了三昼夜或五昼夜的。总之，是古城长沙，一燎而尽！ 6park.com
	焦土政策，本是黄河炸开花园口段大堤滞缓日军攻势之后、武汉沦陷之前由蒋介石提出的。他命令陈诚具体执行，将武汉烧成焦土。陈诚因我老家地方官绅拼死反对，心一软，故尔没有执行。这很令老蒋气愤。在长沙大火前五天，他专飞长沙，召集军政要员开军事会议，提出，如果打不赢，长沙要实行焦土策略。还为此当场当众严厉训斥了没有在武汉执行放火命令的陈诚，杀鸡吓猴。——须知陈诚，可是蒋介石内定的接班人哩！我所在的学校，有位老教员偷偷告诉过我：“解放前，陈诚之于蒋介石，就如今日林彪之于毛主席！” 6park.com
	这次长沙焦土政策，张治中布置的执行办法有漏洞，下属领了汽油，却执行时机不当，一时恐慌，无令而擅行，当然该他张治中背锅了。蒋委员长呢，虽是焦土抗战的主倡者，力倡者，却在电报里说明了，烧城时间要掐在“长沙如失陷”五字上。而长沙城内起火时，长沙并未失陷，敌军尚在两百五十里外，所以蒋作为三军之统帅，无须为长沙未失陷便付之一炬负任何责任——焦土抗战是那时的共识。 6park.com
	最后，倒是基本查出了几个起火原因。一是分发汽油时，酆悌规定的放火队要以连为单位，便于管理，但徐权却改成了以班为单位，酆悌默认了。二是放火队以班为单位进入各自的放火位置后，有人听信谣传说日军已打到距长沙十里路的新河了！保安队员心一慌，不等上级发令，马上把身边的木屋浇上汽油，点燃了就跑。 6park.com
	第一把火是在南门烧起来的。放火的地方，迅疾从一处变了三处，五处。再过一会，天心阁起火。尽管没有拉警报，但各处保安兵见到天心阁起火，以为是警备司令部放出号炮，不等警报拉响，上下左右一起纵火。立即便燃遍了全长沙！熟睡中的居民要逃命，你往哪里逃？这一夜，放火的下级找不到发令的上级，发令的上级找不到放火的下级——放过火，便全拼着命，冲出了烈火吞噬的长沙！ 6park.com
	事后，蒋介石莅临焦土，限两日内找出责任人。最后枪毙警备司令酆悌、警察局长文重孚和警备二团团长徐昆三个中级官员了事。张治中革职留任，徐权革职查办，许权通缉查办。可民意汹汹，矛头直指张治中和蒋介石。反是共产党的周恩来和毛主席转圜，怕汪精卫因此逼蒋下台而误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国共合作抗日之大局。毛说，要警惕有人借长沙大火事件攻击蒋委员长。周说，没有日本强盗的侵略，就不会有长沙大火，我们要把仇恨记在日本侵略者身上。有了这些转圜话，汪精卫终于在跟蒋介石“和还是打”的争斗中落败，十几天后，搞到本出国护照，他南飞越南河内，转向南京投日。毛、周的这次转圜，让国共合作又往前顺畅推进了两年，直到皖南事变。对十年死敌蒋介石不落井下石，还帮忙转圜，借势发力，不能不说是佛门的般若，是超越生死和苦的大智慧…… 6park.com
	我和李君下到平地，一路所见，当然都是大火之后复建的民舍馆堂，类似长居武汉的湘人修的原木下板造的小楼。湖南人喜用桐油，大街小巷，毂皮做的木板房，还跟二十多年前新造时一样，黄崭崭的。惟有脚下那烧不烂的石条铺的路，还是光光溜溜的如上了包浆的老石头。 6park.com
	我们找到第一师范。毛主席曾在此求学、任教八年，然后从这里走向世界。长沙大火，毁掉了第一师范的全部校舍，却没烧掉那口井。我小时候便知道这口井的。说是毛主席当年每天都要起个大早从井中取水淋身做冷水浴的，“练习猛烈与不畏”，“练习敢为”。我很是佩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么！那可是孟子提倡的，毛主席践行的。参加工作后，我的宿舍紧隔壁，就是男女公用水房。里头一长排，是大家漱口洗脸搓衣服的地方。另一长排，隔成四个冲凉间。门刚够遮掩冲凉人从膝到胸这一段未可示人之处。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一早一晚，是要去拧开水龙头以冷水哗啦啦啦冲身的。三九天，零下九度，十度，也冲！直冲的全身肌肤白汽升腾。太冷时，便大声吼歌挺住，声震楼廊几十家不得安宁！直到大家习以为常。大冬天，夜里冲了冷水，冰凉着钻进被窝，第二天早上，摸摸周身，依然凉滑。便起身再去冲，然后擦干了上班。简直迷成了病态！ 6park.com
	这次见着毛主席曾天天来此冲凉的水井，也想尝尝异地凉水滋味，但被李君喝止——在学校宿舍，李君住的寝室，就在我的隔壁——“这里到处是人民群众雪亮的大眼睛，还有这么多女人。你以为你是在学校水房里关着洗呀？水房里有块小门板子挡住你要害呢！有女人也不怕。但你看看这儿，有块遮羞的板子门么？”我一看，又一想，毛主席是拂晓起床做冷水浴的，怕的，可能也是裸身招人眼。所以立刻从善如流，听进了李君的谏言，只从井底悠悠打了一满桶水上来，用毛巾吸足了清清的凉水，淋淋蘸蘸的抹了抹面，再透了水，绞干毛巾，仔细擦了全脸和脖子，又以指蘸那井水摸顺了散乱的头发。庄严地完成了“到此一游”的纪念仪式。 6park.com
贴主:楚夫子于2023_01_15 17:16:58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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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主:楚夫子于2023_01_16 10:55:46编辑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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