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文学汉译史·政治著眼翻译《人生颂》·下

楚夫子

	这第一首译成汉文的美国诗，到底译得如何？比较一下该诗第一节的三个文本，就可知其大体.
	朗费罗原诗:
	Tell me not， inmourning numbers,
	Life is but an empty dream! …
	For the soul is dead that slumbers,
	And things are not what they seem.
	
	威妥玛直译诗：
	勿以忧时言
	人生若虚梦
	性灵睡即与死无异
	不仅形骸尚有灵在
	
	董恂润色诗：
	莫将烦恼著诗篇
	百岁原如一觉眠
	梦短梦长同是梦
	独留真气满坤乾
	显而易见，威妥玛十分贴切地理解朗费罗的原意。然而，当他把这原意倒换成中文时，笔头却极端拙劣。他掌握的汉文词汇过于有限，所以把“inmourning numbers”和“things”译成了“忧时”和“形骸”。他的句法也不连贯，所以把“For the soul is dead that slumbers”译成了“性灵睡即与死无异”。把“And things are not what they seem”译成了“不仅形骸尚有灵在”。第一句，虽然可能已经过别的中国人润色，仍然显得怪异，难以解读。只有第二句，虽平仄不调，还译得像那么回事。总起来看，威妥玛的翻译不是成功之作。
	然而，董恂也并不比威妥玛高明多少。正如汉代译经和明代翻译西学的笔受者和润色者那样，董恂全然不懂外文。他只能猜测和附会支离破碎的威妥玛译文的意思，进而敷衍成章，调好平仄，弄成七言诗的摸样。
	威妥玛的词组“以忧时”颇费解。董恂错将“以”字，而非“言”字，看做句子的动词，因为“忧时言”更像古代中国文人写诗、作文惯常用的套话。但是，威妥玛恰好是用“言”字作动词用，而以“以”字作介词。这样，董恂就误解了威妥玛译诗的第一句，而将全句译成“莫将烦恼著诗篇”，并进而将应是宾语从句的第二行诗当成了与第一行没有语法关系的另一个句子。而且，董恂也没有弄明白威妥玛译的第三行诗“性灵睡即与死无异“，因而他想当然地改成了“梦短梦长同是梦”。董恂根本搞不懂威妥玛所译的第四行诗“不仅形骸尚有灵在”的意思，因为它本来就凑不出任何意思。董恂就把“尚有灵在”变成“独留真气”，再为押韵，加上“满坤乾”三字。
	这么一来，经过威妥玛和董恂的两番折腾，朗费罗原诗所要表达的意思，便变得完全相反了。朗费罗信基督教，故对人生取积极态度，认为人生不是梦。而董恂却按中国流行的释、道思想和文人传统，对人生取消极态度，将这首诗意译为“人生如梦”。
	威妥玛和董恂只合作翻译了一首英文诗，而且翻译得很糟。但他们却是翻译介绍美国文学作品及其它外国文学作品给中国大众的先行者，功不可歿。现如今，此诗在美国已默默无闻，至多被人当作笑料提起。可是，1838年，《人生颂》甫问世，便以“人生真！人生亲！人生终点不是坟”（威妥玛译成“人生世上行走非，虚生也总期有用，何谓死埋方至极处。”董恂译成“天地生材总不虚，由来豹死尚留皮”）的劝世诗句，风靡整个蒸蒸日上的美国。于此相反，在当时江河日下的中国，该诗的译文，只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中流传。10迟到二十世纪，中国人才从不见经传沉沦下僚的芝麻官儿方浚师的笔记中发掘出这首译成汉文的美国诗。
	中国二十世纪出版的朗费罗诗的汉译本，完全看不到威妥玛和董恂的影响。11《舟行纪略》讨论了朗费罗，但无迹象显示作者知道朗费罗已有作品被译成中文了，尽管作者在1882年阴历十月十一日在日记里曾用相当篇幅，将朗费罗的诗篇《开窗》（The Open Window）、《炮局》（The Arsenal at Springfield）、《漏沙》（Sand of the Desert in an Hour Glass）与李白和其他唐代诗人的诗句相比较。12
	综上所述，在第一篇美国文学作品被译成中文的过程中，有几点值得注意：
	一，首先关注美国文学翻译的，是中国士大夫，或曰官僚-知识分子；
	二，士大夫之着手翻译美国文学作品，是从政治着眼的。他们要以文治国，要教化化外的蛮夷，诱其向化，归顺中华；
	三，挑选要翻译成中文的美国文学作品的标准，是看这些作品是否载道，和载有多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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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主:楚夫子于2023_03_23 14:25:43编辑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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