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文学汉译史·美国文学翻译引发白话文运动上 6park.com
楚夫子 6park.com
第四章            文化时期（1916-1936）

	在政治时期的最后几个年头，清帝逊位，民国建立（1911），许多政治活动家却深感幻灭。先是袁世凯背叛共和，登基称孤。接着，一个又一个的军阀执政，将中国推进无底的深渊。混战的各路军头，争权夺利，厮打不休，不讲义理，不问因果，无须缘由，直杀得昏天黑地，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在这种背景下，士大夫阶层对政治、改良和革命的热忱逐步销蚀，消失。读者群对政治的厌恶，使得外国“政治小说”的翻译盛况不再。长期以来，雄踞书市榜首的政治性和教育性作品，迅速被外国侦探小说和言情小说所取代。在1911年辛亥革命后的五年间，竟有半数以上的外国文学出版物是这类消闲之作。对时局恶化一筹莫展的很多中国读者追求出世，在麻醉中忘却往年的政治抱负。美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汉译，一时仿佛失了向，不知何去何从。那些热心翻译救国的译者，沮丧气馁。寂寞的文坛，气氛空前压抑。
	恰在此时，许多负笈东西洋的学子学成归国。他们装着一肚皮外国学来的新知识，都跟胡适一样，豪情万丈，自信满怀，宣称：“我们回来了，一切都会不同了。”1他们绝非自吹自擂。未来的历史进程，确实证明了他们在改造旧中国的庞大工程中所起到的杰出作用。以下的统计数字便是铁证：在刘绍唐编印的《民国人物小传》七冊里，收录了816位民国名人。其中，竟有百分之四十四是回国的留学生！（其中，从欧美返国的236名；从日本返国的132名）又据吴相湘的《民国百人传》统计，列传的九十九人中，百分之八十一留过洋。（从欧洲返国38人，从日本返国42人）而在陈锡璋所著《细说北洋》所列八百九十人中，曾游学欧美者一百八十一人，曾游学日本者一百一十七人，共计二百九十八人，约占总数三分之一。2就早期国民党而言，几乎所有高层领导人都是归国留学生。即使是共产党内，早期大部分高层领导人也是回归的留洋学生。3在出类拔萃的归国留学生中，留美归来的有胡适，留法归来的有陈独秀和蔡元培，留日归来的有鲁迅和郭沫若。胡适和陈独秀一回国，就马上成为这一文化时期精神革命的主导人物。

 美国文学翻译引发白话文运动
	这场革命的兴起，是多重因素交互作用的结果。而最重要的因素，是胡适对庞德（Ezra Pound，1885-1972）和罗威尔（Amy Lowell，1874-1925）等美国意象主义主要发起人的诗学主张的随意翻译或移植。因为胡适一向否认他在用中文写出类似的条规之前读过意象派的文章，而有人又拿得出他确实看过那些文章的证据，所以也可以说，这场精神革命兴起的最重要的因素，是胡适对美国意象派观念的意译或不怎么高明的剽窃。另一个重要因素也跟胡适有关：他将他的老师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杜威（John Dewey，1859-1952）介绍到中国。杜威的哲学，体现了美国人的价值观，对中国人有过长期的影响。
	胡适（1891-1962）生于官宦之家。年幼时，受旧式教育十年。1906年，胡适十四岁，才进上海读书。先入梅溪学堂，后转澄衷学堂，最后转入中国公学念了三年书。毕业后，于1910年取得公费，留学美国。去国前，凝睇中原，他写了两首五古，抒发他对外国侵略者的痛恨（“狰狞百鬼蹲……群盗满国门”）和对祖国的热爱（“祝汝长寿年”）。诗中，他提到他赴美学习的目的是“招汝【中国】魂”。4起初，胡适认为发展农业可以使中国富强，而舞文弄墨不过是与民生无补的雕虫小技，所谓“我初来此邦，所志在耕种。文章真小技，救国不中用。”5所以他学籍落在康奈尔大学，修学农业一年有半。后来，他将主修科目改为政经，“虽不专治文学，但也颇读了一些西方文学书籍，无形之中，总受了不少影响。”6他开始逐渐意识到，文学也是救国的手段之一：“国事今成遍体疮，治头治脚俱所急。”7“救国千万事，何事不当为？而吾性所适，仅有一二宜。”8文学应是“宜”者之一。取得学士学位后，胡适在1915年转入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在杜威指导下修习哲学。从此，他服膺实用主义和社会进化论，认为，惟有实用主义，才是科学的思想方式。胡适留美七年，广泛接触美国文学和社会运动。当时，美国是自由主义当道，一切都讲究“新”，什么新人道主义，新国家主义，新历史，新艺术，新诗歌，新妇女。新名词层出不穷。胡适自不免受“新”风熏陶，特别是被门罗（Harriet Monroe，1860-1936）所办的《诗刊》杂志（Poetry: A Magazine of Verse）吸引。《诗刊》提倡以日常语汇入诗。这与胡适的想法暗合，因为胡适也在思量用白话取代文言进行中文写作。早在1915年他还在康奈尔念书时，他就和赵元任大胆酝酿用白话代替文言写文章。9而且，在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时，就曾以“铁儿”为笔名在《竞业旬报》上发表过白话章回小说《真如岛》。10
	这么着，在1916年四月，胡适就在所填的《沁园春·誓诗》一词中表达自己的抱负和理念：“文章革命何疑！且准备搴旗作健儿。要空千古，下开百世，收他腐臭，还我神奇。为大中华，造新文学。”11
	胡适在美国时，最感兴趣的，一是意象派理论，一是杜威哲学。正是他对意象派理论和杜威哲学的翻译及诠释，后来冲击了中国文学、中国伦理、以及中国社会和文化的方方面面。由于胡适觍着脸死不承认美国意象派理论对他的启蒙和影响，所以有必要将美国意象派的主要观点与胡适后来所提倡的观点进行详细的研究和文本比对。

	意象派，或曰意象主义，是二十世纪初英美诗坛的一个理论流派。其核心人物，是庞德（Ezra Pound）、罗威尔（Amy Lowell）及阿丁顿（Richard Aldington）他们烦腻诗歌中喋喋不休的说教和华丽辞藻，主张诗句用字简约、清朗以及口语化，还鼓吹诗歌主题的绝对自由化。这一派别的活动，始于1900年，终于1918年。它对千百年来陈陈因袭的诗论，即老旧的对诗歌本质及功能的解说，发起挑战，试图颠覆，并取而代之。
	作为意象派先驱的赫尔姆（Thomas E. Hulme，1883-1917）曾为伸张其反浪漫主义理念，在伦敦唇枪舌战。赫尔姆强调，现代诗歌创作，必须进行改革试验，他要摧毁传统诗法的局限，要对明确的起作用的意象给予更多重视。这些观点，深得青年彦俊庞德的赞同。1912年，庞德在《诗刊》首用“意象派”一词套在两位同时代的英国诗人阿丁顿和美国女诗人“H. D.”（希尔达·杜里特， Hilda Dolitttle）夫妇的头上。伦敦的一小群意象派诗人，从法国象征主义、中国古诗和日本俳句简洁明快的意象中找到同调。庞德然后通过美国门罗主编的《诗刊》、英国的《自我主义者》以及别的小刊物，大力鼓吹意象派观点。1913年三月，庞德在《诗刊》第一期发表文论《意象主义者的几不》（A Few Don’ts By An Imagist）。庞德的本意是“给初学写诗的人提供不（怎么写）的清单”。清单提供后，他意欲未尽，又补上了一句，“我不能列举完所有的不”，以预留空间给同好，创造更多的“不”的规条。以下，便是该文的提要：12
	一，不用浮泛的字，不用言之无物的形容词。
	二，切忌抽象。不重复好的散文里用过的陈词滥调。
	三，不要以为消除“影响”只意味着清除一两位你所崇拜诗人惯用的辞藻。
	四，不用修饰和美丽的修饰。
	五，自然，节奏不得破坏词形，不得破坏词的自然声调和意义。
	六，如用对称形式，不要在你要说的东西里夹带填充无聊的废话。
	七，不要有了感觉后懒得寻觅确切的字表述而拈用别的烂语。
	1915年四月七日，罗威尔在《几位意象派诗人》的前言里公开了她的“意象派信条”，阐述意象派诗作的规矩和特质。罗威尔提出了六条，并直言，“它们是一切伟大文学（产生的）要素”。以下便是这六条的概述：13

	一，用日常语言，但只用语义确切的或近乎确切的字，不用藻饰。
	二，勾勒新的心境时，要创造新的节奏，而不可袭用流连旧心境时的旧节奏。我们并不坚持以“自由体”为唯一的写诗法。但我们相信自由体常常比因袭的诗体更能表现诗人的独特性。我们为自由体而战，就是为自由的信条而战。诗歌的新节奏意味着新观念。
	三，选材须绝对自由。写飞机、汽车写得糟不是好艺术，写过去写得好也不是糟艺术。但我们热忱地相信现代生活的艺术价值。……
	四，呈现意象（“意象派”因此得名）。我们不是美术流派，然而我们相信诗歌必须确切地呈现细节，而不是靠大词响字笼统言之。因此我们反对逃避艺术创作真正艰难的不著边际的诗人。
	五，创作硬朗明白的诗，不含糊，不模棱。
	六，最后，我们大都认为，作诗须凝练。
	罗威尔在解说上述六条后，又加了一条：不直抒，要含蓄。
	在胡适1916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的日记中，夹有一张《纽约时报》当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书评版的剪报，上面提及罗威尔的六信条。胡适在剪报下加注道，“此派所主张与我所主张多相似之处。”14
	有多“相似”呢？难道他跟庞德及罗威尔观点上的“相似”只不过是偶合吗？ 6park.com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首先得遍读胡适倡导的《八不主义》的四个版本，然后再将它们与庞德的《意象主义者的几不》和罗威尔的《六条》进行逐条比较。

	胡适《八不主义》的第一个版本，见诸1916年八月十九日胡适致友人朱经农的信中。是时也，庞德已发表《几不》（七不）三年零五个月，罗威尔也已发表《六条》（实是七条）一年又四个月。八月二十一日，胡适在日记里追记信中“八不”如下：15
	“新文学之要点，约有八事：
	“（一）不用典。
	“（二）不用套语。
	“（三）不讲对仗。
	“（四）不避俗字俗语。（不嫌以白话作诗词。）
	“（五）须讲求文法。（以上为形式方面）
	“（六）不作无病之呻吟。
	“（七）不摹仿古人。
	“（八）须言之有物。（以上为精神{内容}的方面。）”

贴主:楚夫子于2023_04_14 22:23:44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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