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两性之间的“误会”引发的悲剧


刚刚大学毕业的年纪，锋芒初露的洛伦佐·贝尼尼已俨然成了罗马人心目中的「魔法师」。
1622年的一天，这位城里无人不识的斜杠青年——雕塑X戏剧家，在和他的朋友、红衣主教博尔盖塞一次彻夜长谈之后，为他即将上演的“石头记”遴选出了最意味深长的一幕重头戏，《阿波罗与达芙妮》。 6park.com
“阿波罗情陷达芙妮”是罗马诗人奥维德所作《变形记》中的惨剧，也是千百年来令身怀绝技者欲罢不能的母题。 6park.com
和以往一样，模特将是他自己。贝尼尼雄心万丈，誓要从沉睡的皓白大理石中，开凿出一阙惊人的不朽篇章。 6park.com

01 「入戏」


24岁，仪表堂堂，贝尼尼基本担得起雕琢对象的原型。他一旦启动了构思，便化身成阿波罗，陷入到那奥林匹斯山间仙气缭绕的冥想中去。 6park.com
出名趁早是天才的定律，贝尼尼据载8岁就已经雕刻出第一件呈现给教皇的作品了 6park.com
一如阿芙洛狄忒被视为女性美的极致，太阳神阿波罗则是男性美之典范。不仅出身高贵且丰神俊朗、身材健美，更兼具登峰造极的才艺。因此，若有谁拒绝他的爱，那便无异于雨露拒绝阳光般不可想象。 6park.com

【图释】古希腊神话中，太阳神阿波罗是宙斯和勒托leto之子，掌管，诗歌，音乐，美术，是九缪斯女神之师。古希腊人在他身上倾注了对于男性美的全部理想。
可恰恰有位女子，对这太阳神的完美无动于衷。原来是因着小爱神丘比特的暗中捉弄，使得达芙妮对阿波罗的热切追求避之不及，阿波罗却对其穷追不舍！ 6park.com
达芙妮，月桂女神，河神之女 6park.com
犹如灵敏的猎犬嗅逐野兔的足迹，“阿波罗”一路追寻着达芙妮的芳踪。
只见她步履飞驰，而他也无暇四顾，只任由爱神操纵着自己，疾奔、追赶、越来越快！仿佛一位足底无碍的溜冰者插上了双翼。 6park.com
阿波罗心想：一个卑微的宁芙仙子难道会拒绝贵为天神的自己屈尊的爱？ 6park.com
他几乎已越过她的肩呼吸到那如兰的气息。她飘散在自己脸边的长发，岂非嘉奖他即将求爱得胜的温柔摩挲？
忽然，那张脸回转过来，眼里却盛满惊恐。他错愕，魂牵梦萦的可爱人儿，为何这般厌弃自己？ 6park.com

正当他急切的左手触及心上人的一发千钧之际，达芙妮霎时发生了莫名的变异......
阿波罗尚处在惘然之中，而绝望的达芙妮已向她的河神父亲请求将自己变身——于是，在委身于人的前一秒，她被施下了不可逆的法术。 6park.com

阿波罗的目光仍紧随达芙妮，只见那逐渐消失的爱人，一缕芳魂在月桂树的光辉中浮荡......
“就是这瞬间！”贝尼尼突然从梦境般的冥想中抽离出来，像个导演那样喊了声“cut”。他胸中激荡着征服云石的信心，“这，将是属于我的炸裂瞬间”。 6park.com

02 「调度」


贝尼尼大汗淋漓、卷发凌乱，沉浸于疾速创作的澎湃激情之中。冰硬的大理石在他手中，被拿捏得如同蜡一样易变、似面团一般柔软。
他让月桂的嫩枝在达芙妮柔荑般的指尖抽芽，迅速地飞扬出枝条，翠叶洋溢。 6park.com
贝尼尼先安排达芙妮的「戏份」 6park.com
枝叶的颤栗走漏了内里惊恐的脉动，取代了凡躯的主枝仍须带着她的体温......他嘴里这般默念着。
她张开的嘴仿佛在呼救，她眼睛里露出恐惧和绝望，楚楚动人的面容哀怨又凄婉。贝尼尼精心营造着这场戏剧的氛围。 6park.com
肌肤上仿佛沁出了汗珠，眼睛的虹膜捕捉到一丝反光...... 6park.com
达芙妮的双腿开始受到月桂树的缠绕，犹如八音盒的周身攀上了藤蔓纹饰。柔软躯体上，日神所染指的一小部分已经被树干的粗糙外皮所吞吮。
但且慢！小心那木质的纹理切不可遮挡了腿部的优美。 6park.com
 6park.com

足尖则生长出丝丝月桂的树根、蔓延进泥土里...... 6park.com

那么他贝尼尼，不，阿波罗，这登徒子又该是一副怎样的面貌？
其实，他并非那种狂乱不堪、不知怜香惜玉的暴徒。他是倾泻灵感与雅致的太阳神啊！这琴技超尘的竖琴师，只消在晨光中稍微一显身手，拨动一根琴弦就能让西风和煦、烟消潮平，就连猛虎毒蛇也要侧耳倾听。 6park.com

于是，他要他英姿俊逸，脸庞则须清澈无暇，最好停留于少年。
为他凿出一副茫然的表情，表明他刚刚觉知到自己的受挫，又好像是对自己过分殷勤所造成的悲剧不知所措。 6park.com

呵！可别被这秀美的恬静所哄骗，误信了他几分无辜的纯洁。那被风扬撑起的斗篷，难道不是他不计后果急速追赶的铁证，不是那迫切欲望的马迹？ 6park.com
 6park.com
 6park.com
两个人物并非完全贴合，也未完全分离，而恰恰是在最心潮起伏的一刻突然被判无法企及的情欲，才最为诱人 6park.com
两个青春蓬勃的神明，仿佛摆脱了重力、下一秒就凌空欲飞。这是因为，贝尼尼在雕塑上布下了处处「视觉机密」——比如日神的右臂向斜下方自然摆开，恰好与达芙妮高举的右臂形成一条线。这种延续性使得二人好似一齐沿着这条斜线急遽上升。 6park.com
从这个角度，达芙妮的右臂又和日神高高鼓起的衣带形成了一个大S形。 6park.com
诸多三维空间上的平行与S曲线，共同造成了整体巧妙的和谐 6park.com
极致舒展的肢体、弧状的衣带、发丝形成动态的韵律，犹如舞蹈般优美而无懈可击。
妙处还在于，除了造型的刻画，玩转舞台的贝尼尼通过雕塑受光的层次和阴影区域的构建，这便进一步营造出了运动感和张力。 6park.com
不同角度的光投落下来，我们会获得不一样的观感 6park.com
截止此刻，贝尼尼已连日滴食未进、不眠不休地完全专注于创作。他累得瘫倒在地，喘着粗气。
小助理接过他手里的小钻头，低声提醒他前一位助理费南利的工费还未结清。（订单太多，贝尼尼不得不招募其他雕塑家、协助自己一起实现雇主的野心）贝尼尼用晶晶亮的眼瞅着自己的杰作，点点头，他称心如意。 6park.com
贝尼尼自画像 6park.com
下一步，该去向主教大人展示成果了。后者从未浪费贝尼尼的才华，而小贝也绝不会像阿波罗一样，把握不住到手的机会。 6park.com

03 「罗马因你而生」


雕像揭幕那一天，贝尼尼尽情领受了主教溢于言表的赞许。在一位艺术家的职业生涯里，能有知人善任的首富做靠山和密友，是彼此之幸。 6park.com
小贝这件《阿波罗与达芙妮》是红衣主教博尔盖塞一系列委托作品中的一个，现存于罗马的博尔盖塞美术馆。 6park.com
博尔盖塞咂摸着眼前的杰作种种动人心魄的细节，随即热泪盈眶：贝尼尼果真从大理石中召唤出了一出悲剧！
这哪里是静止的雕塑？在他眼前，是吹弹可破的肤质和鲜活的生命，是两尊活脱脱处在奔跑之中的神明，血液在大理石的肌体下奔涌。 6park.com

它吸收了所有古代艺术的精华，但却如此面目一新。贝尼尼极推崇米开朗琪罗，却决意走出了一条与前人截然不同的道路。——将古典静穆的定律束之高阁，转而刻画起激荡奔突的人性，自如地调用巴洛克风格雄辩的视觉语言，精湛的技艺，让石头有了欲念、有了情绪。 6park.com
 6park.com
米开朗琪罗和贝尼尼的《大卫》对比/米神的大卫正处于蓄力阶段，小贝的则处于力道释放的瞬间。 6park.com
博尔盖塞意识到，这尊《阿波罗和达芙妮》和不久前完成的《普鲁托和普洛塞庇娜》、《大卫》，这些作品，已共同宣告了一场雕塑领域的革命。 6park.com
圣特雷莎的狂喜/1647-1652 6park.com
《普鲁托和普洛塞庇娜》/1622 6park.com
这是贝尼尼的舞台，是他的艺术绽放的时代。主教相信，有生之年会看到他继续为这个政权所用，指日必将重振罗马城。
“你为罗马而生，罗马为你而生。”
——教皇乌尔班八世对贝尼尼如是说 6park.com
博尔盖塞对贝尼尼极为器重，而如果没有天纵奇才的贝尼尼，可以说就没有今天恢弘的罗马城 6park.com
如同一切伟大作品初问世时一样，贝尼尼的雕塑因“过分充沛的性张力”引发了不少微词。不过，争议未能阻挡人们争相涌入主教的宅邸，观看这部凝固的剧作。 6park.com
博尔盖塞美术馆外观 6park.com

如把视野稍稍拉远，观众似乎还能看到台上的其他角色——把达芙妮变成月桂树的河神，以及整桩事件的始作俑者丘比特。 6park.com

【图释】达芙妮身后托着她的是父亲河神，而左边不起眼的角落里小丘比特吓得瑟瑟发抖，而正是他的两支乱箭造成了这曲鸳鸯谱/中阿波罗追逐达芙妮 Giovanni Battista Tiepolo/1755·1760
故事的结局人们都已了然：达芙妮拒绝了阿波罗的追求，为了守身如玉的坚持，宁愿永失人形。
而阿波罗依旧爱她，他抚摸着这新生的树，从可爱而芳香的树上摘下枝叶做成自己的桂冠，以表此爱不渝。 6park.com

【图释】他哀悼到：最美的达芙妮啊，以后在我掌管的一切领域，凡优胜者我都要为他们带上你的叶子编成的桂冠。这便是「桂冠」的由来。/阿波罗与九缪斯女神Anton Raphael Mengs /1761
但眼前的一幕，贝尼尼的追光灯只聚焦在男女主人公身上，分明是戏至高潮前戛然而止。 这便是美学家莱辛后来所提出的包孕性顷刻* 。
贝尼尼
将雕塑看作一种
具有高度表演性的艺术。
注：*莱辛在《拉奥孔》中提出的美学理论，指将内容表达的最丰富，最能激发人想象力的瞬间。 6park.com

罗马城中，人们久久陶醉在那“速度与激情 ”的情节里。假使贝尼尼不是那位在深夜里与魔鬼交易了绝技的浮士德，那么他的另一层身份——戏剧作家、制作人和演员，也想必曾紧紧攫住他的手、驱使他完成了这鬼斧神工。 6park.com
贝尼尼志得意满，所到之处无不是粉丝拥簇、群众欢呼。 6park.com
主教看出城民的狂热和崇拜，胸中洋溢着自豪。可转念又担心起这两个极具诱惑性的裸体恐会导致某些人想入非非，于是提笔在雕塑的底座上添了两行教化诗、以示告诫：
情人的美丽转瞬即逝，
他双手空空，苦果自食。 6park.com

时过境迁，当我们看到陈列于殿堂中的作品，达芙妮仍在以触目惊心且不计后果的方式终止掉那段不被祝福的关系——还有谁在意，它的诞生是旨在叫人们恐惧那不可逆的后果、从而放弃对肉欲的试探？
我们的心情和500年前罗马城邦的百姓是如出一辙的。不同的也许只是能够容纳更多角度的解读。 6park.com

我们会惋惜，明明可以组成金童玉女的CP，为何达芙妮偏对追求者毫不动心？想必不是对那男子的完美帅气浑然不觉。她可以不选择阿波罗，也可以不选择爱情。
爱与不爱，与你是否才貌绝伦身世显赫无关。但达芙妮无需解释，她也有权拒绝。 6park.com
纵使是灰姑娘，也不一定要对王子的殷勤受之欣然。 6park.com
沿着这条思路，我们还会联想到波伏娃那句“两性矛盾是人类社会的最底层逻辑之一”。两性之间的误会，确乎是人类永恒的矛盾。 6park.com
1629，年仅31的贝尼尼成为圣彼得大教堂官方建筑师。他长达82年人生中，罗马历任教皇、主教皆对他委以重任。 6park.com
但贝尼尼大有可能没想这么多。不可否认的是，凭借对这个顷刻的捕捉与演绎，他调动了后来者无尽的想象。更从有限的形式里，使人们感受到了无限的意味。


作者｜秋虫子
评分完成：已经给本帖加上 25 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