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东池上当季油菜手摘手掐,撕去外皮。(蒋勋.图片提供)摘菜和掐菜
应该解释一下,为什么一整天都在摘菜。
其实不只是摘,还有掐。
「掐」是用指甲试菜梗的软硬,从根部掐上去,指甲觉得嫩,就停止掐。
我觉得这是触觉的考验,她说故事,眼睛没有看,纯凭指甲的感觉,把一堆青菜整理好。
现代人忙,没有人摘菜掐菜,餐厅里多是用刀切,切掉大段,剩下嫩叶来用。
最近在东部看到两家餐厅用手工掐菜,一个是富冈渔港的特选,一个是池上的吉本。吉本端上来一碟烫青菜,上面浇了肉燥。跟我说:「今天油菜刚摘出来——」
池上在秋收前后,田里满满长起油菜。油菜花有漂亮的明黄色,很耀眼。我住在龙仔尾,邻居常把油菜放在门口。当季的油菜,清甜香嫩,清油素炒,一点点盐,是秋天最好的滋味。
但是油菜不耐放,台北办油菜花节,早上摘的菜,下午送到台北,已经老了。台北人说「好吃」,农民一脸抱歉。
青菜都不耐放,只有在偏乡,可以吃到鲜嫩现摘青菜,是莫大的福气。
福冈特选,原来是做野菜起家,现在客人多点海鲜,但特选的野菜难得。有灰翟,龙葵,水菜,枸杞叶,龙须菜,山苏,过猫,还有母亲最爱吃的宝钏菜(猪母奶)。
野菜满山遍野都是,但都要花时间手摘。野菜中杂草多,也要花时间慢慢挑。
龙葵,民间叫黑甜菜,又苦又甜,很贴近庶民的生活。餐厅里不容易看到龙葵,摘的过程麻烦,要细心用指甲掐,把老梗都掐掉才好吃。给都市人一堆龙葵,大概都不知如何整理。
龙葵苦,芥菜也苦,深秋入冬,好吃的青菜,多带苦。羽衣甘蓝也带苦,苦里回甘,像最好的茶,只沉溺甜食,就错过了这滋味。甜的味觉在舌尖,苦味在喉咙口,也许是生命中年后才懂的味觉吧……
在特选,也吃到极好的水菜。水菜,也叫西洋菜,在法国叫cresson,到乡下泉水边摘,只摘嫩芽,拌在沙拉里,也带点苦,极好。水不清,长不出这种菜,自然是好东西。香港同学用广东煲汤做法,选水菜的根茎老叶,跟排骨熬汤,菜熬得稀烂,汤头却香。
因此,青菜有不同吃法。吉本把油菜梗一一手剥,撕去外皮,素炒菜心。
特选也用手撕去苋菜老梗,吃里面青嫩菜心。
菜心好吃,但要用手撕去外皮。
我在绍兴吃过「三霉」「三臭」,其中有「霉苋菜秆」,用粗老的苋菜秆腌渍发霉,一股地老天荒的臭。老苋菜秆,和青嫩苋菜完全不同。地方文化,从食物入手,看到个性,很难比较好坏,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存活的方式吧……
绍兴料理「三霉」「三臭」,总让我想到鲁迅〈药〉里蘸人血馒头治肺痨,要刚砍的人头,刚喷出的热血,才有效。
特选,吉本,偏乡小店,不那么只为盈利,还会摘菜掐菜,都是手工,都会人忙碌,很难懂这种手工的讲究。而母亲的青菜都是这样摘出来的。
我和母亲许多相处的时间都在摘菜掐菜过程中,也听她说了许多荒谬好听的故事。
记得摘四季豆,掐掉两头,顺着边,撕下豆荚边刃的硬丝。
芹菜要从下往上掐,摘断,顺势撕去老的筋。
豆苗、龙须菜都要两头摘,下端的老梗要掐去,上端攀藤的硬须也要掐掉。
这样的手工,才有精致料理。我们现在少的,往往不是珍贵食材,而是手工的耐心细心。
手机的时代,一头栽进自己虚拟的世界,讲究的手工,已是天方夜谭。
父亲转任公职后,在粮食局做督导,常常下乡查粮米销售。我们家分配到一户宿舍,紧靠在四十四崁背后。早上去大龙国小上课,我都穿过保安宫,从庙宇后殿的神农殿开始,一一浏览。庙宇的雕花极细致,剪黏和浮雕壁塑都好。最喜欢屋檐下交趾陶烧的彩色人偶,一个一个历史演义故事,母亲常常说给我听。
我和国小同学,用芭乐树的槎枒制作弹弓。每天上学经过保安宫,比赛打屋檐下的陶偶,今天打吕布,隔天打貂蝉。陶偶头从高高屋檐下坠落。
屋檐高,陶偶小,不容易瞄准。打中一个,大家争抢说「我打到的」。这些年讲古迹保护,同学会谈往事,讲起弹弓打交趾陶偶,每个人都说:「我都没打到──」
历史大抵如此,此一时,彼一时,都叫作「正义」。
保安宫正殿两侧和后方墙壁壁画,有「木兰从军」,有徐庶母亲用砚台打曹操,有吕布貂蝉,有过五关斩六将,都是保安宫野台戏的故事。很有趣,也都是母亲熟悉的,她和我独处的时间,就一一说给我听。
保安宫的壁画是潘丽水画的,现在是国宝,小时候我们就坐在廊下,玩弹珠,看潘丽水和徒弟画画。
母亲在战乱里,一路看了很多戏,从西北的秦腔,到河南梆子的豫剧,一直看到南方的评弹说书,到了台湾,又正好有机会看保安宫的野台戏。这些民间戏剧是她一路逃避战乱最大的安慰力量吧。
她年少时就爱看演义小说,对民间流传久远的故事耳熟能详。她自己融会贯通,把《白蛇传》《封神榜》《三国演义》《七侠五义》乃至于《杨家将》《聊斋》的许多片段,编成口说版本,闲来无事,晚饭后,坐在门口乘凉,她就说给邻居听。附近邻居小孩都爱听,她也很有成就感。夏天乘凉,都在饭后说一段。而且见好就收,「且听下回分解」。
文学戏剧原是茶余饭后消遣,不会正经八百当正事。对于「少年维持烦恼」,她有偏见,我不辩驳。
但是,我很怀念童年和母亲相处的时间,听她说故事,看她洗菜、摘菜、掐菜,很长时间整理一把青菜,因为需要很长的时间,她就把故事说得很慢。《白蛇传》从白蛇立下志愿修行,每天对着日升月升吐呐,有了天地菁华,一寸一寸脱胎换骨,一次一次蜕去蛇皮,五百年,从一条蛇,变成美丽的女人白素贞。
「可惜,再修行五百年,她就可以修行成男身。但是,她等不及了……」这是母亲的注解。
我们幼稚的时候,不太能理解为什么「等不及了」。
母亲仿佛替白素贞遗憾,也仿佛替自己遗憾,「再熬五百年,就可以修行成男身」。
我和母亲一起摘菜掐菜,听她说到「白素贞」,仿佛她一切的委屈都是因为她只修行成了「女身」。
「母亲也觉得她一切的委屈都是因为她是女身吗?」我偷偷这样想。
「如果是男子,她会想过不一样的生活吗?」我在大把大把的青菜里,看着母亲特别安静的脸,她,是否也有委屈呢?(下)
台东池上的油菜花田。(本报系数据照片)
贴主:小李的妈妈于2023_01_27 8:05:22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