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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醒时分 鹤望蓝
送交者: 笠北七[♂★★声望品衔10★★♂] 于 2023-02-12 14:13 已读 1454 次  

笠北七的个人频道

王幼嘉/图

终于起飞了。飞机升空的轰鸣声,让他精神一振,甚至有点亢奋。他本来就是个谨小慎微的大男生,并不喜欢腾空的感觉。但这一刻,似乎在胸中炸起过节的鞭炮。他等待这一天,等得太久了!一想到大洋彼岸的母亲,那个望眼欲穿等着他归去的女人,他的心就安定下来。


他紧紧用双脚护着座位下的背囊。他原本是想要一路抱着他的背囊的。可是起飞前,空姐说飞机起飞时,所有物品都要放置在脚下或是头顶的行李箱中。目的是固定物品,不会因意外的气流颠簸撞击到乘客,他唯有放下他虔诚捧着的背囊。


背囊里其实只装着一样东西,一个骨灰盒。一个魂断异乡的人,他的父亲。


对于这个他叫「爸爸」的男人,他有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似乎一切由他而起,也因他而幻灭。十三个小时的飞行注定是无眠的,有足够的时间让他梳理回忆……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三年前全家人一起移民美国?不,应该是从他出生开始。


从记事起他就知道,他有一个大伯在美国。大伯一家人就是那个年代人人羡慕的金山客,他们家的孩子,就是他的堂弟、堂妹们,几乎每年都回国。跟他们逛街、吃饭,对每样他司空见惯的东西都很新奇。花钱也好像不是钱,总觉得样样都便宜,一买就买一大堆。平日里精打细算的爷爷、奶奶看见他们撒娇,也总是笑逐颜开。爱吃什么点什么、爱买什么就买什么,眉头都不眨一下,一反平日的节俭。而他,唯一跟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孙辈,从来没有这样的待遇,像个局外人,是无关紧要、不讨大家欢心的那一个。只有妈妈在意他,可是妈妈也没有可能像爷爷、奶奶宠堂弟、堂妹那样地宠他。


妈妈说因为大伯他们使的是美金。那时候美金与人民币的兑换率是一比十,只要拿出一块钱美金,在国内就很好使。所以他们花钱如流水。


爸爸只有屁颠屁颠地跟在大伯身后的分,跑前跑后,永远处在随时听候差遣的状态。谁让他连份像样的工作也没有。开始,大伯还通过在国内的老关系,给爸爸介绍了几份工作。可是,自己的爸爸就是不争气,没有一份工作做得长久。做一份工作丢一份,每丢一份工作就得罪人一次。工作是越做越差,从给领导开专车到小公司里跑腿,一事无成。


不要说养家糊口,自己的钱都不够花。爸爸不会挣钱也就罢了,偏偏又是个爱花钱的主。在他的朋友面前爱充大头,尤其爱炫耀他的亲哥哥在美国,总是不负预期地收获众多羡慕嫉妒的目光和奉承。结果呢,朋友的聚会都是他埋单,似乎只有这样,他才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于是,他更加热中于这种大鱼大肉的喧闹,快意恩仇地刷存在感。


妈妈刚好相反,精明谨慎。家里的钱守得紧紧,与爸爸的分得很清楚,任由他在外面胡天胡地,也别指望回来拿一分钱。即使他没钱花、即使他欠了一屁股债,妈妈也毫不心软,让他自己想办法。爸爸能有什么办法,不就是去跟大伯要。所以,爸爸是期望大伯回国的,多多益善。这样他就有机会啦。


自然,大伯一家回国从来没让他们失望过,不仅给他们带来眼花撩乱的礼物,还会叫上他们,到高级酒楼陪爷爷、奶奶吃饭,有时还两家人一起去旅行。每一个饭聚、每一次外出,爸爸总有机会从大伯那里拿到一笔不小的钱,足够他挥霍一阵子。那是爸爸最得意、最高兴的时候,也是妈妈会对爸爸另眼相看的时候。往往也是他一家融洽平和的时候,因为家里没有了争吵和冷战。


小时候,他上学的学费赞助和名目繁多的补习费用,都是大伯给的。大伯是把这笔钱直接给妈妈,不经过爸爸,似乎也清楚爸爸是个守不住钱财的人。


后来大伯在城里最热闹的街区买了两套公寓,是同一层相邻的两个套间。一套给他一家三口住,还有一套,本来是打算给爷爷、奶奶住,让老人与他们邻近,好有个照应。 6park.com


可是那时,爷爷、奶奶不想离开已住了几十年的老屋(现在回想起来,可能两老也知道这个小儿子不靠谱),于是这套公寓就拿来出租。爸爸当然是跑腿帮忙张罗出租的那个人。可是收到的房租则是交由妈妈做帐,每月交给大伯。从那时开始,大伯就叫妈妈由租金里支付他的学杂费。


那时他还在读小学,看着妈妈把帐目理得清清楚楚。大伯很满意,似乎因着妈妈这一丝不茍的表现,弥补了爸爸的某些缺陷,在大伯面前、在家族里,挣回了些许面子,妈妈和他终于可以稍微擡起头来。


稍大一点,妈妈掩不住兴奋地告诉他,大伯申请了他们一家移民美国。那时候父母还年轻,他也还小,他已能够感觉到家里猛然间充满了希望。妈妈憧憬着移民美国之后,过大伯母一样的生活。他也想像着自己,会如堂弟、堂妹那样在美国读书,暑假回国探亲兼带旅游。至于爸爸是怎么想的,他比较模糊。爸爸当也是打了剂强心针,突然觉得自己可以挺直腰杆做人。不过他们父子一向很少交集,一直是妈妈带着他,安排他的一切。爸爸很少管他、理他,更不会和他聊天谈心事。


因为是第三类别的移民,要等排期,那是漫长的等待。实际上他们一家等了十多年,这让妈妈日夜焦心了很多年。眼看着他年近十八岁,妈妈开始担心。等他过了十八岁,还是没有消息。时间过了一年又一年,妈妈心灰意冷了,以为他再不能以未成年子女身分跟着移民。


妈妈说,她自己并不真想移民美国,去美国全是为了他,可是这等待也太久了。除了他有个大伯可以申请他们一家去美国,他们根本跟美国挨不着边。他们在希望、失望当中起起伏伏,被动地等待,等待那从来不在他们手中的恩赐。


后来才知道,美国的移民法就在他们家排期到期的节骨眼上,出炉了欧巴马总统的梦想法案,他成了受惠者。那是后话。


漫长等待的年月里,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地继续着。大伯吩咐他要好好准备英语,可是他并不是块读书的料。初中就被各种补习班弄得晕头转向,升高中的考试考砸了,被妈妈勒令复读。很记得妈妈被气得铁青的脸,不停骂他没出息,怎么连书都读不好,居然能考出这样见不得人的分数。因为大伯都掏钱付补习班了,妈妈不可能怪说家里没钱,他没得到该有的辅导。真是气打没处出!


妈妈找来自己高中毕业的成绩表,摆在他面前,逼他认真看清楚了,一连串地追问:「有你这么低分的吗?有你这么低分的吗?……」


他被妈妈的盛怒吓坏了。虽然从小妈妈对他都是严厉的、啰嗦的,总是用她不停的啰嗦管教他。可是他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失控,这么歇斯底里的愤怒。


许多年之后,他才渐渐明白妈妈当年的愤怒。是他让妈妈丢脸了!妈妈是不可能承认自己的儿子不成材的。更何况,她拿了大伯的补习费,心中暗地里憋足了劲,拿他跟大伯的孩子比。不能在美国读私校、名校,考个好高中再上大学总是要的。她自己没读过大学,和爸爸一样高中毕业就出来工作了。可是她还是自认为比他那不堪的爸爸要高出许多、优秀许多。而他这次的失败恰恰就是暗示着,他和他爸爸一样的无能,这当然戳中了她的痛处。


爸爸还是没有正式职业,还是盼着每年暑假大伯一家回国,还是那个接飞机抢着去的闲人。只是大伯回来的次数少、时间短。如果只有大伯母带着堂弟、堂妹回来的话,爸爸要一样的殷勤,却没什么好处可得。


大伯母不会像大伯那样惯着爸爸。请一大家子吃饭、消费,她可以埋单;给爷爷、奶奶的红包,她舍得掏钱。可是从来不会给爸爸一毛钱去挥霍。爸爸还要在她面前抢着埋单,以显自己慷慨大方。


他觉得爸爸很多余,在大伯母面前装什么装?大伯母不动声色,心里明白得很。说不定你钱花完了再去问大伯要,大伯母都知道。何况你抢着埋的那些单,对大伯母来说,都是小意思,再怎么夸张表现也打动不了她。他相信妈妈也是这么想的。 6park.com


其实,他后来发现,他的父母都对大伯母有种莫名的心怯。这个比他们都年轻的女人似乎很随和,却又无端生出距离感,无法靠近,高冷得让人捉摸不透。她即使面带微笑和你说话,也不代表她的话一定是客气的。她会当众打断爸爸喳喳呼呼的废话,说:「闭嘴,没你的事。」惜字如金轻轻的一句,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可就是自带气场。爷爷、奶奶甚至大伯在场都不作声,形同默许。


爸爸对大伯母极尽讨好,却总是不得要领。妈妈呢,是羡慕妒忌恨,心情复杂。自己的丈夫管束不了,她也希望藉大伯母之手管教管教他。可这也正是她的疮疤。


大伯母在父母面前有权威,不仅因为她是他们的大嫂,还因为爷爷喜欢她。爷爷不只一次在人前公开称赞他这个大媳妇。毫无忌讳,正如他夸奖大伯,根本无须顾及爸爸的颜面,好像爸爸没有自尊,妈妈也无须自尊。是的,一定就是这么认为,不然,爷爷怎么会逢人就喜孜孜地说:「我最喜欢这个媳妇,她给我培养了一个好孙子、一个乖孙女。」


要知道孙子辈里,他才是长孙。他出生几个月之后,堂弟才在美国呱呱落地。他们同年,还和爷爷同一个生肖。本来是有缘的,他还是爷爷从小带大的呢。爷爷不是应该跟他更亲吗?可是自从爷爷去了趟美国,参加堂弟、堂妹的毕业典礼,回来就赞不绝口。虽然爷爷听不懂英文,也不喜欢住在美国,可是知道了堂弟、堂妹在学校都是荣誉毕业生、读的都是名校,更不把他这个长孙放在眼里。


谁让他高中都没考上,复读了一年,结果还比同龄的堂弟迟进大学。而且他读的高校也是拿不出手的,还是大伯帮他给了一大笔赞助费,才勉强拿到毕业证书。大家心知肚明这样的毕业证书太多水分,等于是用钱买的,对他的就业毫无助益,他一样混不出什么名堂来。


大伯母问过他一次,考到了哪个学校、读什么专业?他含含糊糊地回答,出了一头大汗。他相信大伯母搞不懂自己在说什么,可是她也没追问下去。他以为自己蒙混过关了。


可是回到家妈妈说:才不是呢。大伯母一听就明白,你读的学校比野鸡大学好不到哪里去。她通透得很,所以只问你一次。


这让他觉得自己非常窝囊。非常恼火不甘地被人认定他跟他的爸爸一样,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岁月还是蹉跎着,直到他二十五岁,漫长的等待总算迎来了转机。他们家的移民申请终于获得批准。他虽然超龄,但是刚好实施了移民法新案,十几年前申请时没有超龄,是等待过程超龄的子女,再多加一份表格,就可以随家人一起移民。


大伯将这些解释给他们听,他们似懂非懂,光是知道他们可以全家一起移民美国啦。至于要递什么表格、缴多少费用,都是大伯包办的。他们无须弄明白,也根本弄不明白。


这么多年的等待,他们都疲乏了。他们认识的很多邻居、工友、熟人都出国旅游几趟,只有他们从来没出过国。哪怕泰国、马来西亚、越南也没去过。不只是经济上的考量,还因为等移民。美国是连旅游都去不了。听说去美国旅游的十年签证很容易拿到,大伯的朋友都签了证,到美国玩过不只一趟。爷爷也去美国大伯家住了三个月,奶奶更是住下就不回来了。只有他们一家,申请了移民签证,据说与旅游签证冲突,只能留在国内无了期地等等等。


倒是一直担着个令人无限遐想的名声,将要移民美国。可就是一直没走成,爸爸的猪朋狗友大约都在心底笑他,一个大谎扯了这么久。光打雷不下雨,说了十几二十年,你不累,我们也听累了。妈妈的家人也开始有微言,是真是假?等到孩子都这么大了还在国内,还去美国吗?


是呀,父母也不再年轻,在中国已过了大半辈子。现在才移民,还有这个必要吗?不懂英文,关于美国的一切都是听说的。他们肯定不适应新环境、新生活。不像大伯一家,人生的大半时光都在国外。异乡已是故乡,他们的根基在美国。 6park.com


他们一家三口,在美国就只有大伯可以依靠,举目无亲,毫无依傍。其实在国内,他们也不算有根基。当然,大伯一直关照着他们全家,见爸爸一直吊儿郎当,妈妈又在四十岁时下岗了,还介绍妈妈去他朋友开的公司上班。这么多年不好不坏的,日子过得不出彩,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可是说了这么久去美国,到头来能不去吗?别说亲戚、朋友、邻居那里面子上过不去,盼了这么些年没去过,心里还是渴望的。这实在是难于以拒绝的诱惑,何况是有人白白双手奉上的机会。


尤其是爸爸,他才不想去美国落地之后会怎么样、有什么打算,在美国有大伯呀!他一生都是靠着大伯这棵大树,有大伯在,就淡定啦。至于移民要怎样准备、准备些什么,也不是他要想的,反正这由妈妈操心。


他还很理想化地认为,移民美国之后,他自己就摇身一变成为大伯一样的人,人人羡慕的金山客。每想到这里,他都飘飘然,觉得换个地方,自己就可以扬眉吐气,人前人后张扬恣意地活着,跟前半生的郁郁不得志告别。所有那些无视他的人、那些投来过不屑目光的人,都要后悔当初的轻慢。肠子都要悔青地忏悔,就该小心地赔着不是,毫不犹豫地恭维他。他能去美国啦,一说到这,他的优越感就升腾而上。哼,你们修练八辈子也去美国没门!


这着实令爸爸得瑟了好一阵子。那些日子,没见他黏家的,日日豪气冲天地会朋友,告别宴吃完了一席又一席,吃得摸不着北。就像人们流行的说法,忙着、累着,但是快乐着。


与此同时,心思缜密的妈妈也一样地忙碌。还没来得及欢喜,就开始打点他们出国的行装。什么该带、什么不须带,几时订航班、买什么机票,她都精细地盘算过。 6park.com


也跟她自己认识的朋友、认识的到过美国或移民美国的人,打探所有细节。从过海关会被怎样问话、会问什么,到落脚之后怎么尽快办移民手续,最后申请回美证,妈妈锲而不舍地问完又问,找到所有可能回答也愿意回答她的人。妈妈将她一丝不茍的韧劲发挥到了极致。


三年前,他们终于成行,踏上美国的土地,美国梦圆!


那时候他们一家人整整齐齐,从没有过的幸福和完满。虽然一路疲惫,可是怀抱着美丽的憧憬,梦想着在美国从头开始,一切都会好起来。谁曾想,这竟是父亲的不归路……


事到如今,妈妈早打定主意不在美国久留。只想着将他们父子俩安顿下来,拿到合法的移民身分,她就一人启程回国,到大伯朋友的公司复工。她在中国生活了大半辈子,年轻时的种种梦想早已幻灭。特别是摊上这样一个不成器的丈夫,维系这段婚姻、维持这个家,已让她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她再无心力去应付美国移民的新挑战,一心只想守着她现在这份工作,直做到人家叫她退休为止。


正因为有了这份工作,才抵挡住爸爸这么多年的不负责任,他们母子才可以安身立命,有相对安稳的日子。


有时他不禁想,为什么妈妈会隐忍这么多年,没有跟爸爸离婚,带着他一走了之?她可能就是为了等这一天,等他们全家移民美国,给他一个光明可期的前程。她既想做儿子的他走出爸爸的阴影,又不得不无奈地依附爸爸,就这样在纠结中流逝了一生。


或许正如爷爷说的,妈妈当初是因为看中了他们家有海外关系,才嫁给了爸爸。


出国前的几年,爷爷因着给他介绍女朋友的事,跟妈妈闹翻了。 6park.com


他们从此见面都当对方透明,招呼不打、正眼不看。别扭了没多久,干脆不碰面。爷爷的生日,妈妈借口不参加。年初一惯例到爷爷、奶奶家拜年,只有他和爸爸去。妈妈都懒得维持那份言不由衷的客套。


爷爷开始骂骂咧咧,说妈妈看上他老爸,是因为有大伯在美国,一边肆无忌惮地在人前说妈妈的不是,一边变本加厉地专宠大伯母。在家庭聚会上,喝茶都要专门为大伯母准备一个特殊的杯子,上面烫金写着大大的「陈」字。大伯和爸爸都没这样的待遇,大伯母的杯子独一份。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要气他妈妈。我只认这个大媳妇,她是姓陈的,跟我们家姓。


姓陈对爷爷来说是件大事,他常常听见爷爷骂爸爸,骂急了会说:「我不给你姓陈,我收回我的姓。」这个姓是爷爷最具话语权的事,也代表了爷爷在家族中的地位和权威。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爷爷看见他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想把乡下姑婆的侄孙女说给他。首先,妈妈一直不让他谈恋爱,就是怕他要出国了还拖着尾巴。已经在担心他超龄不能移民的事,如果再来个家属,只怕节外生枝,事情变更复杂。


尽管爷爷在他小时候没少帮忙带他,妈妈对爷爷总是客客气气的,可是客气中还是带着城里人的优越感。爷爷家的亲戚,不,应该说爸爸家的亲戚,妈妈都看不上眼,更别说是个乡下的穷亲戚。胡乱塞给她儿子,那是一千个、一万个不答应。她儿子是什么人?将来要出国的。


后来他也想明白了,这件事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妈妈将这视为爷爷和她在抢夺儿子。妈妈对爸爸已经很失望,对爸爸有多失望,对他就有多宠爱。 6park.com


他是妈妈的珍宝,她人生在世的希望。她将一生的赌注都押在他身上,他就是她的全世界。谁敢撼动他们母子关系,她就与谁为敌。儿子的婚姻大事当然是由她说了算,随便一个女孩,哪能轻易入她的法眼?


虽然谁都没有捅破,可是脸上也绷不住。爸爸在爷爷和妈妈之间无所适从,连和稀泥都没本事。平时很能说会道,现在只有视而不见、装聋扮哑。妈妈也没指望爸爸能周旋其中。她忍了一辈子,积蓄一生的屈辱和不甘都爆发了,为儿子奋起抗争。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为母则刚!


妈妈在美国待了两个月就回国了。没来得及去旅游,没有机会好好看看梦牵魂绕了多年的美国,留下父子俩在大伯为他们准备的房子里。说好了,来年的夏天他和爸爸回国,他们可以一家人在中国快活度假。


在她眼里,美国的生活犹如苦行憎,度日如年。无奈,他们要坐移民监,住够日子才可以将临时绿卡转正。妈妈在美国的身分就靠他们了,她自己申请了回美证,,没等批下来就启程。只要他们的绿卡落实了,妈妈就可以凭着回美证回来。他们只有老老实实待在这陌生的城市,远离国内所有他们熟悉的朋友和娱乐。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妈妈这么久。也是和爸爸相处最久的一段日子。结果第二年的夏天还没来,新冠疫情倒是先来了。席卷世界的病毒大流行,改变了世界,也改变了他的人生。他们没有如期回中国,妈妈也再没有来。


美国的生活没有他们幻想得那样美好愉快。金山也不是遍地黄金。

还因为他们不通英文、学历不够,求生不易。要不是大伯,他们真是无立足之地。在大伯的陪伴之下,他们不仅拿到移民身分,还艰难考取了驾照。


其实他们父子俩在国内都有驾照,爸爸以前还任职过国企高管的私家司机。论起驾驶技术,是老司机的级别。可是对着鸡肠一样的英文字母,就是它认识他,他不认得它。他自己跟爸爸比,也轻松不了多少,每个单词都要靠翻译软件。考试的时候,谁给你拿着手机不离手?


考笔试的时候,每人对着一台电脑考。没有严格的监考,大伯帮着他们猜题蒙混过关。到了路试这里,就不容易混啦。考官一开口,他们就蒙了,屡次考砸。每考砸一次,就要过一段时间才可以复考。考了几个月,眼看复考的三次机会也用完了,,又要重新再报名缴费。


伯父没办法,只好请来讲中文的驾校师傅,给爸爸和他单独开小灶。等大家下班了,师傅带他们在考场实地练习,讲清楚每条路段、每个转角,有可能收到的指令和出现的情形,考官会考什么动作。可谓是画公仔画出肠,师傅就差没代他们上考场了。


拿着得来不易的驾驶证,他们还是无法自立。去超市买菜都要开车,即使离家近,也要认路呀。那些英文本母他们看着脑壳都痛。买菜也是看实物识字,看价钱都能闹出大误会。和超市的收银员指手划脚、鸡同鸭讲,是常有的事。在一个全是陌生人群、陌生语言的环境,他们迷蒙困惑,没有安全感。



要找工作谈何容易。没有了大伯,他们什么都不是。

环顾四周,没有适合他们的工作,只有到大伯介绍的中餐馆做收碗碟的bus boy。总比待在家里无聊发闷强,多多少少赚点小费,总算是自己挣来的钱,可以大大方方到超市买自己想吃想喝的。


他们惊讶地发现,在美国超市,蔬菜跟肉类一样贵。以前在国内,他们家里吃大量的蔬菜。只有爸爸喜欢大鱼大肉,不吃菜,老是被妈妈说他饮食不健康。现在一看那蔬菜的价格,他们还真吃不起。


本来,大伯还帮他们联系了一周三次到当地政府开办的新移民英文班上课。他也用妈妈给的钱,报了社区大学的英文班,准备好好恶补。疫情一来,居家令一出,课室不能去了。移民英文班暂停,社区大学改成在线课程。


他原本就不爱读书,是被逼着不得不学。父母还指望着他呢。现在好了,有借口松绑了,他也情愿去餐馆打工。


餐馆是大餐馆,当地中国人聚集的地方,在这里可算是遇见同文同种的同胞了。虽然自己做着最低下的工作,在国内这样的工种是不曾在他们考虑的范畴,可是现今的他们却是如鱼得水一般开心。


其实离家近的还有另外一家规模相当、待遇更好的大型中餐馆,只是这样好的事,也轮不到他们这些没有经验的新移民。现在这家退而求次之的中餐馆也是因为疫情,大半跑堂的侍应生情愿回家拿政府补贴,也不来上工,人人自危怕被感染了新冠。餐馆是最危险的地方,不是吗?所以才急须招人维持营业。他们于是有了机会。喜从天降,干得不亦乐乎。


有中国人出入的地方,使他们有了认同感和存在感。 6park.com


有那么一次,还被大伯的朋友认出来。大伯一家在此地认识很多朋友,朋友来吃饭,竟然问:你是不是某某的弟弟,你们俩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我一眼就认出你来。


他也在晚上上班的时候,碰到大伯母和一桌朋友来吃饭。那天晚上生意不太好,只有一张大桌的客人,他负责上菜和收拾餐具。当他走近餐桌时,大伯母低声叫住了他。他才发现大伯母在这桌客人当中,可能早就看见他了。简单打了个招呼,大伯母扭头和朋友继续谈笑风生。不知道是怕耽误他的工作,还是怕他尴尬,或者是她自己觉得尴尬?


后来听爸爸说,他也碰到过一次,大伯母带她的美国朋友来吃饭。之后大伯母就再没有来。大伯则从来没有现身这家餐馆。妈妈说:他们是刻意避开你们。也有可能疫情越来越严重,来的客人更少了。


餐馆的生意也是每下愈况、惨淡经营。为了减少开支,时不时要减少员工的工时。爸爸是首当其冲,他许是年轻,总是拿到好的时段和较长的工时。


这时,奶奶又再次中风,生活完全不能自理,需要人二十四小时看护,于是爸爸就回家和大伯一起照顾奶奶。大伯给了他一辆二手车,自己开车上下班。


在餐馆里他确实接了地气,认识了与他同龄又背景相似的司徒。工休的时候相约一起外出,司徒带他在城里城外见识了不少地方。大家都是穷小子,大多时候是在免费的公园打打篮球或者闲逛。都是想避开家人,出来透透气、说说话。

不久,司徒就介绍他到他自己打工的快餐店里做。累是累了点,可是时薪高,小费也不错。照这样下去,他很快就可以攒到回中国的机票。只是疫情不知道何时出现拐点,一转眼,他们来美国两年啦。


妈妈盼着他回去,但是回国要隔离、要自费住隔离酒店,还要抢天价的机票。这都不是他们可以承担得起的,只有想想的份。大伯费了这么大劲把他们移民过来,当然不会支持他们回国的想法。所以他们都没敢提,要回国只有自己想办法、自己掏腰包。撇开高价机票不说,国内疫情管控严厉,也是让他们望而却步的原因。于是,日复一日地继续着这了无生趣、无聊透顶的「美国生活」。老听人们无限向往地提到「美国梦」,怎么他们的「美国梦」竟是如此无奈?


直到大伯跟他们说,大伯母回国了,去探望她的老父亲。爸爸开始动摇,他本就不适应也不喜欢美国的生活,无奈疫情让回国的路变得遥远和艰难。可是大伯母,她一个女人,都可以有这个底气回去住十四天的隔离酒店,过五关斩六将,接受各种检查和通关。他们两个大男人想回国都想疯了,居然就没有行动。贫穷真是限制了想像力!


恰在此时,发生了一件事,促使妈妈痛下决心,给他们订回国的机票。


奶奶的病情不见好转,久卧病床的人脾气越加刁钻拧巴。她本来就偏心大伯,对爸爸的苛责不再停留在脸色难看,演变成诸多刁难,总是嫌爸爸送饭菜来晚了,服侍不周。在她眼里,生性鲁莽的爸爸无论如何都跟大伯没得比。

她动不动就晾爸爸一边,打电话到大伯那里告状,要大伯过去,她才肯好好吃饭。大伯在,就什么都好说。轮到爸爸照顾的那天,就是鸡飞狗跳,谁都不得安宁。爸爸如何陪着小心,奶奶都不满意,还要被大伯训斥他不孝顺。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他已觉得爸爸很忍耐啦。他从没见过爸爸对妈妈、对他,有过这般低眉顺眼的时候。


爸爸也是有脾气的人,早就不愿过这种忍气吞声的日子。于是,爸爸和奶奶吵将起来。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越发不可收拾。


大伯很生气。他是个大孝子,在他眼里,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以往爸爸没少惹事,他再不争气,看在兄弟的情分上,大伯都能忍。惟独顶撞了奶奶这一条,不容姑息。最后通牒说:你要不愿待在这儿,就走。爸爸能走到哪里去?


大家僵持着,谁都没有好脸色。有时爸爸气得不想给奶奶送饭,叫他去送。这样的事越来越频繁,妈妈知道了,心疼他啊。她儿子来美国,不是来伺候人的,何况还是伺候一个她憎恶的老太婆。


打小妈妈就告诉他,奶奶不喜欢他,奶奶和妈妈也水火不容。说是他一出生,奶奶就闪到腰。疑神疑鬼的老人偏偏听信算命佬的话,说他与奶奶八字不合,相克相冲。奶奶从来没抱过他,对他没有一丝亲情可言。妈妈也不是好惹的,相克之说传到妈妈耳里,从此恨老太婆入骨。婆媳关系的最后一层面纱挂也挂不住。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妈妈马上给他们订好了飞机票,一个月后启程。还没开始收拾行装,爸爸却病倒了,住进了医院。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那一次没有走成,就注定了最后的结局。


那是个多事之秋。爸爸总是头晕恶心、食欲不振,进出急诊多次,后被收入院治疗。医生诊断是脑膜炎,出院之后仍然感觉全身不爽,又说不上哪儿不对劲。这么一折腾,也就误了上飞机的日期。一拖拖到年底,大伯母都从中国回来了,爸爸还在家中卧床不起。


他打工的天数剧减,每周要和大伯轮流照顾奶奶和爸爸。他一直觉得,爸爸会好起来的。他之所以生病,要不是被奶奶气的,就是为了逃避。一直病不好,就可以不用服侍奶奶。一直生病,大伯就顾不得生气,什么都原谅他啦。


这可苦了他,每日在爸爸和奶奶之间奔波。长这么大,他哪里干过这样的活。来美国已经别无选择地到餐馆打工,现在还要斟茶递水、服侍病人,忙做饭、忙家务。以前妈妈从没舍得让他干,他也没留意过,一个家里有这么多方方面面的家务事。如今非要自己来了,才发现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干不好。


每日和妈妈的通话,更多的是求救。在妈妈遥控的面命耳提下,他总算能应付日常三餐,不至于把自己饿死。妈妈越加态度坚定,要他速速回国。但是爸爸的身体仍然不争气,拖着、拖着,又拖进了医院。这次进去,爸爸住了很久、很久,久得他都忘了时间还在流动、久得他都麻木了。


在病床前,第一次他们父子有这样单独相处的时间。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从来不了解爸爸,或者说,他们从来没有试图了解过对方。一直他都只跟妈妈亲,在他心中,爸爸就是个糟糕的丈夫、失败的人,根本没把他当作父亲来尊重。 6park.com


在医院的日夜,他才知道爸爸有长期的皮肤过敏,免疫力低下。这些病征都是看起来不严重,却是治不好的沉疴痼疾,中西医均无良策。


爸爸聊起来说,曾经遇到过一位治奇难杂症的老中医,拍着胸脯保证可以治好他。可是就像爸爸做的任何事情一样,开始激情万丈,最后就是不了了之。他去找了中医两次,开了几副药,便再也没坚持回去复诊。他可没有耐性天天看病拿药、煮药喝药,还要饮食忌口。饮食忌口那才是要他命,人生全无了乐趣。为了能大快朵颐,他什么都可以豁出去。


可能也正因免疫力低下,爸爸在医院里病没治好,却雪上加霜,染上了新冠肺炎。新冠病人都要被隔离两周,这两周内谢绝探访,他和大伯都没办法给爸爸送吃的。爸爸几近崩溃,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给大伯打电话,几乎是哀求着喊救命。他觉得自己在等死,一个钟头比一个钟头难受。


大伯一次次紧急招来医生、护士,可是查过所有指针,都没发现他的毛病,谁都不知道他为什么疼痛。唯有开大止痛药的剂量,让他昏昏睡去。等他醒来,孤独无助还是驱使他打电话。


电话成了他的救命稻草,只有听到那边大伯的声音,他才稍微心安。可是大伯也不是医生,对于他正在经历的病痛爱莫能助。


大伯想分散他的注意力,跟他说:「你现在大把时间了,不如每天跟我学一句英文吧?起码想吃饭或上厕所,你可以跟护士讲啊!」


可是爸爸哪里听得进去。过去那么多年没学会一句,现在更学不会。


大伯只能一接到他的电话就叫护士:「他要上厕所。」「他想喝水,打不开盖子。」「他觉得冷,请加张被子。」 6park.com


这样来回折腾几天,病房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个难缠的病人。大伯再叫医生、护士,大家都很不以为然,这无形中让爸爸陷入深深的绝望。


好不容易熬过了十四天,爸爸的新冠测试转阴,移出隔离病房。他们终于可以到医院陪他,给他带吃的。但是进到病房,吃惊地发现爸爸已瘦得不成人形,更加虚弱,已不能起床了,对带去的中国食品也提不起胃口。


奇怪的是,至今医生对爸爸的病竟说不出个所以然,建议他出院,转介到康复中心疗养。爸爸一听更加恐慌,仿佛去康复中心,就是宣判了他的死刑,死活不肯转院。大伯不得不周旋在医生当中,为他说情。终于是如愿留了下来。


看着爸爸病情日渐恶化,大伯也在不知不觉中憔悴衰老,他真恨自己的英文不好,帮不上忙。即使他在病床前陪伴,爸爸还是常常打电话给大伯。大伯既要照顾奶奶,还要耐心地接听爸爸的电话。或许爸爸更需要大伯的陪伴吧,这让他这个做儿子的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有一天,他记得阳光特别好。大伯和他都在爸爸的病房里,爸爸的情绪特别好,和大伯聊起年轻时一起去旅行的事。爸爸脸上的笑容让他看起来似乎年轻了十岁,一扫病容。临走,爸爸还说想吃三色粉条。大伯说马上去买,明天给他送去。


第二天,他们还没到医院,就接到医院的电话。护士说爸爸发脾气,在拔管子。当时他很不理解,前一天还好好的,怎么就急转直下。事后才明白,那就是人们说的回光返照。两天后,爸爸在寂静无人的深夜,因心力衰竭而逝。


爸爸走的那晚,他应该在医院陪夜的,他也确实到了医院。整个晚上,爸爸一直在喊心脏不舒服。 6park.com


医生、护士来打一针,他就安静下来。一个小时又喊不舒服,又来一针。护士来了又来,他只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人,也受不了那凄厉的惨叫声,便回家了。哪曾想,那一夜便是阴阳两隔的永别,他竟然没有好好说一声再见!


爸爸选择在无人之夜孤独地离开,让他无法接受,也为自己那一晚没在他身旁备感自责。原来他们没有放弃,爸爸在潜意识里却早已放弃!有时回想起来,如果爸爸发病是在中国,起码是心安的,少了徬徨无助的心理折磨,会有足够的勇气直面疾病,不至于落到如今客死异乡的结局。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爸爸离开得那么决绝,留下他一个人。犹如一个弃婴,被遗忘在凄凉冰冷的角落。


无边的黑暗、无尽的悲哀像洪水,淹没了他。他向妈妈哭诉,像个小男孩一样,想妈妈、想在妈妈身边。可是妈妈来不了啦,妈妈说。他们之间隔着不只是一个太平洋,还有疫情,还有妈妈过了期的回美证。


一夜之间,毫无预警的,二十八岁的他被命运之神推到面前,独自面对一场无妄之灾、一场灭顶之灾。他张皇、他悲恸,他束手无策。


在外州的堂弟、堂妹迅速飞了回来。原本他才是主角的丧事,还是要大伯父一家帮忙办理。按照妈妈的意思,后事要照中国的规矩。可这里是美国啊,入乡随俗。从医院到殡仪馆、从化妆到葬礼,都是堂弟、堂妹帮着联系,他也说不上话。事实上他也没主意,只有做妈妈的传声筒。


很显然,妈妈那一套与美国习俗相去太远。什么查黄历、烧纸钱、撒米招魂引路,一概是没有可能发生的,他只有两边妥协。 6park.com


他和他一生悲剧的父亲滞留他乡,从两张机票等到一张机票。而他回国的航班不是被取消就是被熔断,三改日期,一拖就拖了九个月。一年的时间飞速跑过,他的人生却停滞不前。有时他都恍惚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从此再也回不去了。


是回不去啦。他人可以回去,生活却回不到从前。当初他们三人来美国,如今只有他孑然一身,黯然神伤。陪伴他的是爸爸冷冰冰、孤零零的骨灰盒。


因为回国的日子一改再改,他在等待期间,终于有机会在美国西岸旅游。每到一个城市,走进每一个景点,他兜里都揣着爸爸的相片和手机。他知道爸爸和他在一起,他们在美国旅行,就像多少次他们在梦里梦到的那样。


虽然,他已无心眼前的风光,但还是郑重其事。不仅是为了圆爸爸的梦,还是为了告别。余生,他极有可能再也不会重返美国,这个伤心地、这个梦碎的异域。


那天在海岸边,大伯母买了一个西式海鲜汤给他。在此之前,他从没听说过这个海鲜汤。大伯母说,这是西餐中最大众、最普通的一个菜式。许是预感到他再也不会回来,她特意请他尝尝。


他们在远离人群的大礁石上,吹着咸咸的海风,吃着滚烫的海鲜汤。两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太平洋的海浪声,海水的尽头就是中国。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没有觉得这样的沉默有任何的难堪,大伯母也并不是以为的那么疏离高冷。大概他已是一个有经历的人啦。


极目蜿蜒漫长的海岸线,落日红着脸,喝醉了似沉入海里,天际泛起一片绚丽的玫瑰红,如梦如幻。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渐渐收敛了余光,海风变得清冷……(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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