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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大海都是相通的(全文完) 草白
送交者: 笠北七[♂★★声望品衔10★★♂] 于 2023-02-17 4:38 已读 1264 次 1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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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天,姊姊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家。说房间已经收拾好,凭着我的退休工资,生活不会有什么问题。反正已经玩了大半个地球,比起退休后足不出户的人,已经赚发了。还说谁谁谁的养老钱全投了P2P,立案调查也没用,即使能拿回一点,也不知猴年马月了;谁谁谁又把养老钱换成一大堆没用的保健品,堆在家里积灰。总之,她的意思是,我还不是最惨的。


「赶紧回国吧!别把最后一分钱都花没了。」她给我下了最后通牒。


那时,我已搬回原先住过的民宿,还是阁楼上的房间,夜里能闻到木头清香,远处的卡斯特罗雪山依旧白光闪耀。去南极大陆的念头,大概就在那些夜里,陆续出现在我的梦境中。好像,那个地方一直在等着我,此行的唯一目的就是它。


凌娜已将餐厅转让给一个阿根廷男人,对方准备开一家海鲜餐馆,主营当地美食──帝王蟹。那天,我路过餐厅门口,发现水泥花坛已被移走,粉色、红色的金斯花也不知去向,只以一排呆萌可爱、或坐或躺的企鹅雕塑群取而代之。


屋子里,往日的记忆更是荡然无存,火炉、原木桌子、橙色软垫统统不见了。白亮的瓷砖地面、格子壁纸、奶油色的墙壁,像是来到另一个世界。我似乎忘了黑色镜框里的人,忘了可远眺比格尔海峡的那扇蓝色窗户。


最后几天,她们忙着整理杂物、打包行李,有给家人的礼物、当地免税店里代购的保健品、来自「世界尽头」的吉祥物,大包小包里塞满东西。

没有指责和抱怨,也没有剑拔弩张,很像大战来临前的各奔东西。在此之前,可不是这样的。有一次,我从储藏室出来,看见蓝姨拿着一把扫帚,怒气冲冲地上楼,嘴里低声咒骂着什么,看到我也毫不掩饰。凌娜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每次看到蓝姨从厨房出来,就一脸憎恶地别过头去,眼神里都能喷出火来。


到了夜里,客人散尽,她们就更加肆无忌惮了。但每到对骂时刻,自动切换成方言模式,屏蔽掉我这个外人。我这才知道,她们来自同一地方,连说话的语调都很像。


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大半个月,就在我忍无可忍时,凌娜跑来告诉我,她要离开这里了,去往另一个国家。


「蓝姨呢,她和你一起走吗?」我忍不住问道。


「这怎么可能?她要回老家了。今生,我再也不用和她见面了。」凌娜毫不掩饰内心的兴奋之情。


最终,凌娜几乎交出所有餐厅经营所得,用钱换来了自由。


「我又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她在我面前大笑着,眼角的皱纹堆聚在一起,就像火焰。


几天之后,当那张船票被大风刮到我面前,我果断地抓住了它。旅行社的人不住恭喜我,好像我抢到的不是去往南极的船票,而是通往极乐世界的入场券。


后来才知道,那艘邮轮上不仅有中国游客,连船员中也有来自国内的年轻人。


从乌斯怀亚港启程的那个午后,天气罕见的温和,连风速也减弱不少,给人一种过分安宁、恬静的感觉。大海就像一个大湖,船开过,只稍稍漾起一道白色浪花。阳光照在水面上,局部有闪烁、微微发亮的感觉。


一上船,我便倒头睡着了。连续数天的焦虑和担忧至此烟消云散,我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大海,什么也不想。

上船之前,按照惯例,每个人都留了遗嘱。我也给妻子发了一封电子邮件。


我住的是内舱房,没有窗户,自然也看不见海。但墙壁上有一个LED显示屏,随时播放外面的海景。躺在床上,就像置身于某个3D场景里,有一种强烈的虚幻感。


那天深夜,我从床上被震到地板上,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又被一阵摇晃弄翻在地。墙壁倾斜了,床与柜发出碰撞声,灯盏似在摇晃。我感到自己站在一块木板上,而木板浮在汹涌的水面上,风浪席卷而来。我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既无比期待那一刻的到来,又感到这一切来得太快了。


给妻子最后的信里,我提到了那件事。我没日没夜地想着它,一刻也没有忘记过它的存在。还记得那个晚上屋子里的气味,那个姑娘来过后,屋子里瞬间弥漫出一股好闻的气味。或许是花香,那姑娘带来一束花,还有水果和食物。


后来,我又想香味可能来自小区里的米兰或茉莉,它们被一阵晚风带进这屋子里。毕竟,那是初夏的傍晚,很多植物都在悄悄地开花。姑娘在儿子的房间里逗留了大约一刻钟,很快便离开了。


我进去的时候,儿子侧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我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屋里没有开灯,窗外路灯的微光,通过树影斜照进来。两人谁也没有说话。那个姑娘我并不认识,以前也从未见过。但我心里是高兴的,自从儿子生病回家后,这个屋里头一回涌现出好闻的气味,干净而清爽的气味,弥漫着花香与年轻女性的气息。


但我忘不了儿子的眼神──欢喜、悲伤、自尊、恍惚、困惑,又好像什么都不是。后来,我甚至认为那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揣测,屋里光线昏暗,儿子又侧躺着,怎么可能看得清楚?

舱外,狂风一路推着冰山和他们的船,发出可怕的撞击声。大西洋和太平洋的海水在此连接、碰撞,扭打在一起。我索性躺在地板上。天花板好似在旋转,就像飞轮,随时可能砸下来,或将我吸附进去。听着风暴的声音,我闭上眼睛,好似回到过去。


最后那段日子,我看见儿子常常趴在床上写写画画,纸和笔不离手,一看到我进门,便将东西藏到枕头底下。我假装没看见,心里却很高兴他找到了消遣时间的方式。


直到儿子离开后,我整理房间,枕头里掉出条状纸片。歪歪扭扭的字体分布在洁白的纸面上,就像一朵朵艰难盛开的米粒状小花。






既然一个人每年都以同样的方式度过,没有更快乐,也没有不快乐,那为什么还想要一直活下去?


为何就不能痛痛快快地接受它,就像接受一阵风、一朵云、一袭花香那样接受死亡?那些东西都很美,但无一例外都是会消失的。我们的生命也一样。


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力气越来越小,就像破袋子里的水,很快就会漏光的。


我真不想躺在床上,不想看到天花板,它们日日夜夜压着我,让我喘不过气来。可我能去哪里?我甚至不能自己从床上爬起来!


从今天开始,我不再要求自己一定要活下去。我相信,除了活着,生命还有更美好的形态,我要找到它。每天在这纸条上写字,大概就是在做这样的努力吧。


我确信自己的余生再无意义。自从那天黄昏,她来过之后,我不再期待任何东西。我真想带着她留给我的最后一点温暖,结束人世的跋涉。生命很美好,但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而死亡是回家。


上天,求求你带我回家吧……

几天之后,我将那些纸条揉成一团,连着儿子的衣物,一块烧掉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写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好像死亡不仅不可怕,还是一件值得憧憬的事。天哪,真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想。


风暴仍在继续肆虐,好似一个狂暴的人笑岔了气,全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天就要亮了,海面就要从LED显示屏上出现。我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想看一眼真正的大海。推开舱门,贴着墙壁,我踉踉跄跄地走在过道上。


「别出去,外面危险!」年轻船员操一口流利的中文,从后面一把扶住我。


一个年轻男人的脸出现在眼前。他来自中国成都,大学学的是国际贸易专业,在某外贸公司干了一年多,毅然辞职了。坐邮轮环游世界曾是他的梦想,将积蓄花光后,干脆留下当了船员。


年轻人将我扶到船员休息室,那里有一扇小窗,可望见大海。窗前有一个焊住的小台子,杂乱地堆放着零食、书籍、积木和沙漏。相框里夹着他和一个女孩的合影,女孩穿白衬衫,一头黑发高高地扎起,神情略有些拘谨。


「刚才,我叫住您,没别的意思。您的背影有点像我舅舅,我已经好几年没看见他老人家了。」年轻船员在说这番话时,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表情。


我不解地望着他。


「嗯,从小我是在舅舅身边长大的。」他解释道。


「那休假的时候……总可以回去的吧?」我知道这些随邮轮满世界飘泊的人,每年都有一段不算短的假期。


「可以是可以,但每次……我总选择留下。」

他低着头,将指关节捏得「卡卡」响,好像这是一件很让人为难的事。


「海上就那么好玩啊?连家都不要了啊!女朋友怎么办?」我带着轻快甚至调侃的语气,快速瞥了一眼那相框里的人。


「没有女朋友……以前有过,后来分开了。」他用手指捋了捋头发,又放下了,「我发现自己很难与别人长久地待在一起,即使最亲密的人也不行。我总想着去别的地方,那些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好像远方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你能理解这种感觉吗?」


我忽然想起妻子。以前,她也说过类似的话,我让她不要胡思乱想。后来,妻子把没有说出口的话都压在心头,越来越重,直到离家。那时候,我真应该去理解她,让她把什么话都说出来。


「天天在船上,又能看见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望无际的大海,风浪又那么大,还可能晕船。」我嘀咕着,心里却升起一种莫名的感觉,好像这些事情的背后,隐藏着一股不可见的魔力。现在,它似乎被我看见了,或许它马上就要被我看见了。


「不会啊,每天看到的风景都是不同的,还会遇见很多有趣的人。刚才,我们经过了全世界最深的海峡,大概有多深呢,就算用两座华山和一座衡山放在海里,都不能填满它。」年轻船员歪着脑袋,似乎在说,你能想像有这样的地方吗?如果一个人只待在自己的屋子里,怎么可能想到这样的地方?


船员休息室显得隐蔽而安静。好像,我们不在海上,而在一座没有人烟的荒岛上。那一刻,我蓦地想到黑色相框里的人,心头一震。

那个人可也是在这样的船上工作?他们曾经认识吗?不知他落水的海域又在哪里?好在世上所有的大海都是相通的,它们从这个大洋流到另一个大洋,总有一天是要流在一起的。


我想要说点什么,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


那天下午,我们的大船靠近南极大陆,这是世界上最寒冷的地方,地球上百分之九十的冰都被冻结在这里。众人迎着大风,纷纷走上甲板,远处冰川林立,高耸起伏,仿佛冰雪世界里的城堡。水面如镜,冰山之影倒映其中,浮冰也从四面八方赶来。天空重现一种乳白色,好似鸿蒙未判,上下皆白,刺得人目盲。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


我感到下雪了。无数细小、宛如飘絮的物质,纷纷扬扬,从天而降。人群中,我与年轻船员的目光再次相触,他从甲板那头走过来。「这不是雪,这里很少下雪。」他告诉我,「这些都是大风刮来的,它们把积雪卷上天空,给人造成『下雪』的错觉。


「就像这里的冰,你仔细看──它不是白色的,而是蓝色的。


「这里,还有很多东西和别处都不一样。


「慢慢的,你就会发现。」


随着大船驶近,冰川如在眼前,望久了,那白色中真的渗出阵阵幽蓝,就像极寒时节火焰燃烧所释放的光芒。多年前,那个黄昏,女孩离开后,我来到儿子的房间里,窗户半敞着,风撩开窗帘,从外面悄无声息地钻进来。


此刻,我感到儿子的目光从那幽蓝色冰川的后面望过来,我的心似乎被什么碰了一下,完全敞开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意瞬间涌上心头。(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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