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梅英／图
一分三十秒、四十秒、五十秒……

从史蒂文的右肩斜望上去，肖彤可以瞟见墙上那只圆形挂钟醒目的黑色指针。细长的秒针已经转了快两圈了，史蒂文在她身前很近的位置，面对面站立着，搭在她左肩上的手还没有移开的意思。

肖彤直视着史蒂文的眼睛，他的眼神波澜不惊，似乎与她的一样，平静而不露声色。就像那只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掌，也只是那么随意地轻轻搁着，手心里传递出似有似无的温度。

随着秒针滴滴答答向前转动，肖彤告诉自己，不用在心里再有任何怀疑了，她遇到了一个沉稳的猎手。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稀松平常，做为实验项目的负责人，史蒂文正在向她询问着工作的进展。「那个标本放到楼下的冰柜了吗？」「在做冷冻切片时，你都遇到了哪些困难？」……

史蒂文提问的语速不疾不徐，音调低沉而平稳，察觉不到任何的情绪色彩。他们的谈话是在工作区的走廊里，虽然此时过道上空无一人，但即便有任何人闯入，看到的也只是一段工作伙伴间的交谈。但肖彤知道，虽然史蒂文的右手没有任何让人警觉的移动，但放在她肩膀上的时间，也着实太长了。

他一动不动地直视着她，闪亮而放大的棕灰色瞳孔里，犹如甩出去了一把鱼竿，在幽深处正不折不扣地晃荡着试探，无声地向她伸出了邀约的询问：你有胆量让我再靠近一点吗？

肖彤保持着自然的微笑，也直视着史蒂文，眼光中没有丝毫游移，平稳地回应过去。她的身体尽量放松，用几乎没有任何起伏的声调回答着他的提问，对他眼中发出的试探，也给回了一个毫无痕迹的答复。她知道，如果这时她擡头间稍有不慎，哪怕流露出半点轻飘的斜睨，或是在微笑中呈现一丝含糊不清的暧昧，史蒂文那只放在她肩头上的手，马上就会给出同等的回应。

她本可以头转向一边，瞇起眼睛、嘴角斜翘着抛出一个轻蔑的冷笑；或是皱紧眉头、不假思索地耸耸肩，从而甩掉她肩膀上的负累。然而，她却没有这么做，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医学研究技术员，这是她博士毕业后只身飘洋过海到美国的第一份专业工作，她需要在这里站住脚，她不能就这样轻易地甩掉她赖以生存的根本。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先回去工作了。」肖彤礼貌又得体地向她的上司告别，缓步回到了自己的实验室。

肖彤知道，史蒂文平日里是一个相当自恋的家伙。他走路的时候，头向上昂着、上身笔直，衬衫里勾勒出紧致的胸肌。他就那样漫不经心地随意向四周左右瞧瞧，步子永远是不慌不忙的节奏，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史蒂文确实有点自傲的资本，四十岁多岁的他不仅在学术上小有成就，再加上好看的五官和依旧挺拔的身材，常常会吸引研究所里一些年轻女孩子的目光。

有一次史蒂文推开她实验室的门，直直地望向她说：「下午三点钟小组要开个会，请务必准时参加。」当时她正在和另一位研究助理聊天，史蒂文关门离开后，小助理挥舞着涂着亮紫色尖长的手指，夸张地睁大灰蓝色的眼睛，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对肖彤喊道：「他竟然都没有看我一眼！」

肖彤显然不是个小姑娘了。黑直的及肩长发配上合身的休闲职业装，身材苗条、面容清秀，三十多岁的她在外人的眼里，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了许多。做实验时，她把头发高高束在头顶，细长的脖颈在宽大的工作服上方天鹅般挺立着。

她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气质。即便是初来乍到，在种族混杂的西方研究所里，她并没有像传统东方女性那样，把自己藏在角落里。

她不仅会入乡随俗地微笑着和每个人问候早安，并且依旧保持着自己中文的名字，还会不厌其烦地纠正对方的发音。「希一敖肖，肖彤。对了！太棒了！亲爱的，你真是个天才！」每当有人勉强发对了音，她就会热情地伸出大拇指鼓励。一个星期后，连病案室的员工都认得了这个让人愉快的华人面孔，大家也了解到她那工程师的丈夫现在在中国，儿子也上了小学。

肖彤以前曾经也怀疑过史蒂文是否对自己感兴趣。她记得每当和小组讨论工作时，他的眼睛总是喜欢盯着她看。他也时不时到她的工作间，有时是取用一下书架上的工具书，有时转了一圈后闲聊两句，又毫无目的地离开。

有一次他发现她戴了一枚淡绿色的发卡，镂空的蝴蝶形状的金属发卡上镶嵌着细碎的水晶。「我在中国买的。」肖彤笑着回答。

「我从没见到过如此精美的对象，一个来自东方的惊喜。」史蒂文靠近过来，在她的头顶哈着热气说。

史蒂文那只放在她肩头的手不仅证实了她的预感，也让她认识到这个寻猎的男人开始忍耐不住想要进攻了。

第二天，史蒂文通知她去他的办公室。当肖彤拿着实验笔记本进入他的房间后，选了一把靠门的椅子，斜着身子坐下，一副随时准备起身的模样。

她和他之间隔着一张宽大的办公桌。桌子上一个玻璃小碗里放满了花花绿绿的水果糖。他随意取了一颗，剥开来放入嘴中。他一边用湿润的嘴唇在口里翻弄着糖果，一边解开两只袖口的扣子，然后放松地将双臂搭在扶手上，身子向后靠在了转椅背上。

「你也来一颗？」他擡了擡下巴向她示意。

肖彤没有接话，轻轻瞥了一眼水果糖，也丝毫没有去拿一颗的意思。她微笑着将实验笔记本放在桌子上。「你想了解一下实验的进展吗？」她问。

「今天我们不讨论实验的事情。」他急促地打断了她，略微皱了皱高挺的鼻梁，然后站起身来，停顿了一下，又开始用他缓慢的步子，在不大的办公室里独自踱起步来。

肖彤望向他，心想只要他擡手想去放下对着走廊的百叶窗，或者有意去关上办公室的房门，她就会马上起身告辞。

史蒂文斟酌着，开始了漫无目的地发问：「你来美国多长时间了？」「是否还适应这里的生活？」听着肖彤不紧不慢的回答，他突然又坐回她对面的椅子里，把桌上的书本移到一边，身子倾斜过来盯着她，然后用缓慢的语气说：「其实我也不是出生在这座大城市的，我来自一个小镇。我知道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很不容易。这个研究项目有不少困难，但你工作得非常努力，我从你的身上看到了同样的勇气。我母亲从小就告诉我：『永远不要放弃。』」

「永不放弃。」肖彤一直冷静地打量着史蒂文的一举一动，她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谈话吗？」史蒂文话锋一转问。肖彤擡了擡眉毛，平视地望着他，默不作声等着他的回答。他随即又沉默着站起来踱步，他站到了她的身后停住。

肖彤没有转身，她挺了挺脊背，她知道这个时候如果有任何言语上的激惹，或者态度上的不屑，史蒂文真的有可能会恼羞成怒，去做他的什么「永不放弃」。

她需要静止，在焦躁的猎人无从下手的时候，她需要让他的情绪没有任何的反弹之地。她低下头，小声地说：「你就是想让我觉得紧张吗？」她开始示弱，她需要先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当他又重新回到座位时，她开口了：「很感谢你理解我的不容易。虽然只有一年的合同，但这是我独自在美国的第一份工作，我很珍惜。」她停顿了一下，继续望着他说：「每个人都很敬重你在学术上的成就，你非常优秀，是我学习的好榜样。我会努力做好我的本职工作，并且也已经在申请另一份博士后的职位。你刚才也肯定了我的努力，以后恐怕还需要你为我写一封推荐信。」肖彤的语气轻柔而平稳，从她口中说出对史蒂文的溢美之词，显得那么真诚和自然。她把戴着婚戒的手擡了擡，微笑着，但却用足够坚定的语气，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史蒂文此时觉得，这间办公室似乎是属于肖彤的，或者说这里已然成为她的主场。这个看似柔弱的对手并不简单，她不仅知道对话里的轻重缓急，也会轻轻地避开他的锋芒，却在低调里毫不退让地坚持了自己的立场。或许这就是中国人所说的「太极」，如果她想，她就能控制住双方的平衡，她似乎使你满足地高高翘起，从而也让自己得以全身而退。

半年后，当肖彤和办公室秘书办理辞职手续时，秘书递给她一个信封。肖彤并没有打开，史蒂文告诉过她，那是一封他签过名的推荐信。

「祝贺你找到了一份更好的工作！肖彤，你的名字里有一个不常用的字母X，很特别。」秘书说。

「是的，希一敖肖，肖彤。你的发音漂亮极了！」肖彤热情地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这个能够在异国他乡创建自己主场的中国女人，带着那封推荐信，也带着她一直坚持的中文名字，挥一挥衣袖，不露锋芒地又奔赴下一段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