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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尼所了解的任性
送交者: 小李的妈妈[☆★也是你的媽媽★☆] 于 2023-03-07 7:56 已读 1108 次 2 赞  

小李的妈妈的个人频道

薛慧莹/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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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还未出生前,托尼与老婆的生活还算平静吧!无非就是日复一日思念着对方,今日又重复着昨日思念。他们生活的日常是,托尼在广东做事挣钱、老婆在家乡带娃,他俩每日借助视频聊天,以缓解相思之苦。


农村人早睡早起,吃饭早,托尼为了迎接天抹黑后的客人高峰时段,吃饭更早──傍晚时分,大部分广东的城里人都还在自家折腾晚饭时,托尼的老婆已经放下饭碗,带着孩子与他视频聊天了。有时一边给孩子洗澡,一边跟他聊;有时一边教孩子做手工,一边跟他聊,婆婆妈妈、家长里短,吱吱喳喳,想到啥聊啥。两个年幼的孩子,早就习惯了这种依赖手机与爸爸亲近的方式,说的话比妈妈还多。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儿,文静,好对付。儿子降临之后,形势大为不妙,小家伙睡觉不安分、视频抢手机、洗澡像蝶泳、吃饭追着喂……农村的男孩受宠,托尼家的二少爷,被奶奶和妈妈惯得不行,堪比那孙猴子──三岁不到的他拿了姊姊的羽毛球拍,当成孙猴子的金箍棒,从门口到楼下饭厅,再到二楼的客厅,一路狂舞。越喊他放下球拍就越疯狂,终于打中了挂在墙上的电视机,屏裂啦。


连日阴雨,外加去哪都要这个码、那个码,人们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宅家,将就着过日子。上发廊剪头、染发、烫发、洗头等等,能省则省矣,所以春节过后,托尼老板的生意差得出奇。他跟朋友开玩笑说,因为无事可做,太过无聊,只好靠数脚毛虚度光阴了──刚刚过去了的这几天吧,从星期一到星期天,营业额加起来不到一千元,平均每天不足两百,还未够交水电和房租。吃饭吃的是去年留下来的老本,现在却要花几千元,给熊孩子买个电视!


不买还不行,那是老家二楼客厅的大电视,与大哥一家共用的。大哥结婚前,父亲取出打工多年存下的钱建造大屋,左右对称,分成两间既可以分开,又可以合并在一起的两层半小楼,以示不偏心,两个儿子各占一半。


托尼想发火,却又找不到发火的对象,恨得咬牙切齿,走出门外一边抽烟,一边埋怨老天爷糊涂,各种作死,祸害他生意如此之差、祸害他儿子打碎了电视机。


有位熟客在前面很远处,就跟托尼打招呼。托尼脸上挤出一点笑意,走前几步上去敬烟。熟客说:戒了、戒了,剪个发先。天气这么潮湿,洗头半天不干,等会你得给我剪短一点。


托尼扔了手中还剩一半的香烟,洗手、漱口,以去除手上、嘴上的烟味,才去给人家剪发。


昨天才转过去三百元,让老婆买帐篷给孩子玩过家家。一会又要买个大电视,下周交租金,水费、电费,然后,马上又来到给老婆转生活费的时间……现在的孩子玩过家家已经不是小锅、小铲这种假把式了,最近流行的是露营──在院里搭个帐篷睡一晚上算是露营!女儿说,全班同学都有帐篷,她没有,会被人家笑话。玩得高级啊,处处都烧钱!大概是要安慰托尼吧,老婆发来语音说,买了材料准备自己缝制帐篷,「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心灵心巧呢?省下一百五十元……」


托尼说:行啦、行啦,等下我忙完,上网买了电视再跟你说,你准备收货就是。


刚才太郁闷,差点转钱给老婆了。他了解自己的老婆,长着一张精明的脸,实际上又糊涂、又笨拙。买电视这种要货比三家的大活,他须得要亲自操心才稳妥。


他老婆又说自己想修理儿子,打不下手。奶奶拉过去拍几下屁股,小混蛋明白到自己闯下了大祸,不哭不闹,瞪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总算有点安慰,托尼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脑海中浮出儿子胖嘟嘟的小脸蛋。还未送去幼稚园的小孩子,已经搞坏家里太多东西了。再长大一点,岂不是要变成混世魔王?


前些时候他还在想,宝贝儿子是否得了过动症,要不要带去医院检查。不能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想多了会焦虑──他在心里提醒自己。


每每家乡传来托尼不愿意听到的消息,尤其是儿子、女儿调皮捣蛋,被人告状的时候,他就恨自己本领低微,无法更好地照顾家人,也无法亲历孩子的童年。


有位很美的少妇走进店来,打断了托尼的胡思乱想,只见托尼脸上堆起了一个完美的职业微笑,起立相迎。美女问他今天有没有去验核酸,他说验了,排了一小时队,衣服淋湿了,腿也站麻了。


美女又要看他的码是不是还绿着。托尼一听这话心里不舒坦,不过脸上没有表现出来,温和地配合她的谨慎,亮出代表着健康的绿码。

所幸托尼的忍耐没有白费,这位美女要烫发,而且还要用最贵的药水。烫一个头比剪很多个头都贵啊!托尼读书少,情商高,虽然已经年过三十,身上却还散发着少年人的单纯可爱,能抚慰每位进店客人的心──当然,这可能也是服务从业人员应该具有的人文素养和职业道德。


烫发需要挺长时间,说话很好听的美女主动找话题跟托尼聊天。她说:你门口那棵枇杷树,前天我经过,看见上面还挂着很多果子。现在一颗也不剩了,是你摘掉的吗?


托尼说:不是我,未熟的枇杷又酸又涩,我不爱吃──好可惜的,都还没熟透,就让娟姨全摘走。


哪个娟姨?美女问。


就是跟你同一幢楼那个喽,我们这里又没有很多娟姨!托尼没好气地说。


美女「哈」的一声笑了起来,说她还真是个奇葩。上周这位大方的美女过来洗头,进屋时托尼正在替娟姨剪头发。发廊进门是个柜台,柜台后面一块木板做成的墙,墙上贴着几个二维码,大多数客人都是扫码付款──六十出头的娟姨剪完后,站在镜子前左顾右盼,十分满意自己的新造型,说自己变美啦,然后又说手机里没钱了,得付现金。


托尼说现金也一样,三十元。


娟姨说:哎哟哟,我也没有这么多现金呢。托尼不知怎样接这话,犯傻,望着她,听到她又说:五元行不行?


托尼差点没大声笑出来,严肃地说:剪头要三十,五元怎么行!


娟姨掏出五元扔向柜台,风一般跑得无影无踪。


美女大笑,说娟姨的脸皮是厚了点。其实她家不穷的,儿子、孙子每天穿著名牌衣服到处跑。除了她之外,全家人看着都很光鲜。她还天天翻附近几幢楼的垃圾箱,找纸皮和塑料瓶子卖。


托尼说:那天她快把我气疯了──之前她来剪发,少给我五块、十块,也不好跟她太计较。没想到她变本加厉,只给五块钱,过分到不得了,打发叫花子啊──下次我得收了她的钱才给她剪头,不能次次都被她占便宜!


美女又说:她摘枇杷的时候,你问她要钱啊!到处占便宜,都变成习惯性动作了,见到啥好东西,都想着往自己家里搬!


托尼说:想不到才过了几天,她又好意思到我店前摘枇杷──她站在人字梯上摘的时候,我想去问她要钱的,又怕她摔下来赖我──其实没熟的枇杷很酸、很涩,根本吃不了。


美女说生枇杷可以用来腌渍,不过也不好吃──她大概是怕熟了以后,被人家摘走了吧──路过的人见到摘一两颗是有的,特意搬张梯子过来全摘走,连青果都不留一颗的,只有娟姨了──以前我见到过她提着一大袋青青的橘子往家走,还问她怎么买这么生的橘子。现在想来,也是在社区哪个位置摘的。


托尼说:前天有人在我这理发,说我们社区的芒果,还没熟就已经被娟姨摘光了。


美女说:上百棵树,甚至可能有几百棵芒果树呢!全摘完得租个仓库装,怎么可能?


托尼笑笑说:应该是开玩笑的吧,那些绿化芒一点都不好吃,摘来干么用呢?




年轻的男人在城里打拚赚钱,老婆留在农村守家带娃,会导致无穷无尽的苦恼与麻烦。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一家人全在老家厮守,短暂的幸福过后,会带来长久的惶恐──在老家做事工资低,兜里没钱,能令人心生惶恐的啊!如果托尼在老家做事,收入够一家人吃饭,不够生活,更别说给孩子提供良好的教育了,所以夫妻二人认可了两地分居、每年只有个把月相聚的生活。


或者您会说,妻儿可随托尼前来广东生活。正如那句广东话说的那样,谁不知道阿妈是女人啊?看看周围,一家老小住在狭窄局促出租屋的打工人们,过着什么品质的生活!那还能叫生活么?老家有宽阔的大屋,还有个种满了果树的小院子,怎能让孩子在城中村的出租屋长大成人!


托尼的父母,同样以分居的方式养大了两儿一女──现在托尼的父亲,六十出头的人了,还带着村里几个小伙子,在上海替人家搞装修,为哪般?为的就是,趁着还能干活多弄点钱,让晚辈轻松自在些,压力小一些。托尼的父亲、大哥、妹夫,堂兄、堂弟等等,他们家和他们亲戚家所有还有劳动能力的男人,都在外乡的大城市做事,赚钱寄回家,女人统统留在老家带娃。托尼他们家娃多,三兄妹总共八个娃,其中有对双胞胎。


正当托尼神游太空、思绪万千的时候,门口进来一位体型奇大的壮汉。


「嗨,大只佬!」托尼迅速收回悲伤,笑脸相迎。


「剃光!」大只佬说。


「啥?剃光头?大哥,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不开玩笑,」大只佬说,「老子一肚子恨,不剃光头不足以解恨──剃了光头也不解恨,但还是要剃光。」

广东人爱把高大结实的汉子称为大只佬。刚刚走进托尼发廊的这位大只佬,是社区的名人,几乎人人都认识他、人人都爱他。首先他抢眼,比大部分人高大英俊,一米八五,还结实,一身肌肉性感到不行。


托尼十年前认识他时,他还很年轻,刚刚开始创业,用买菜的小三轮带着老婆、孩子,在社区的内街漫游,逗得一岁的孩子咯咯直笑。后来他的火锅店生意上去了,扩大经营,有专门的公司替他配送蔬菜,他的那辆小三轮还留着。第二个孩子出世以后,又用它拉着老婆和两个孩子,在社区里来回穿梭,成为社区一道又古怪又温馨的风景。


托尼因为总坐着低头玩手机,肚腩大得令他发愁,有次向大只佬请教怎样减肚腩。大只佬说:我没有专门减过肥,因为我从来没有肥过──你想想看,每天坚持健身的人,只有八块腹肌,能有肚腩可减么?托尼这才知道,人家身上的肌肉是用一滴一滴汗水换来的。


大只佬每天午饭饭市过后去健身房,到晚饭饭市开始之前回来,继续做事。大只佬的火锅店就开在社区旁边的食街,用很稀的粥水做汤底,以保持食材的鲜味。若是吃辣椒的客人来了,厨房会专门提供用辣椒做成的蘸酱,或者用鸳鸯锅,服务十分贴心周到。


去年年底有段时间,托尼的生意还不错,请几位兄弟去大只佬的小店庆生。大只佬问清楚是托尼生日,去隔壁又隔壁的烘焙店,买来一个大蛋糕和几盒很贵、很好吃的曲奇饼,让托尼感动了好些天。


大只佬当时说:托尼师傅帮我剪了十年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啊!托尼从此把大只佬当成了好朋友,更加用心地替他剪头。托尼曾经跟同学小邱说过,如果人人都像大只佬那样,半个月剪一次头,他想不发达都难。大只佬十年如一日,留的是寸头,他的头发又长得快,每个月起码要剪两次。


「我剃了哦,大哥你真的舍得吗?」托尼问。大只佬身上的酒味,让他有些把握不住。


「剃吧、剃吧,不剃不是人!」大只佬说,「刚刚和员工喝完散伙酒,从明天开始,我就不是火锅店的老板了,打工去。我还留着头发做什么用?又不能只靠美色行走江湖!」


托尼大吃一惊。


昨天是宠物店倒闭,今天是火锅店。清明节这个月,果然邪恶啊!不过宠物店倒闭并非经营有什么问题,是被恶人告状,赔了太多钱才倒的。


推子推完,大只佬又让托尼用剃刀刮发根,让头皮更加光溜,镜子般反光。


两周以后,托尼从另一位熟客嘴中得知,大只佬去了师兄的饭店做厨房大佬,老婆进保险公司做事,孩子托付给老人照顾。有手艺的人无论如何,都能找得到一口吃的。只不过,从老板沦落成为打工仔的大只佬,过得没有以前潇洒了,健身房没法天天去,也不再用小三轮带着妻儿,在社区里面瞎逛。




托尼十五岁那年随大哥离家外出,闯荡江湖,自力更生。他成为托尼前,与大哥、表哥、堂哥等人结伴,去过很多地方打工,长沙、杭州、南京、苏州、上海、广州等等。十九岁来到佛山禅城,被洁净的街道、友善的市民、沁人心脾的玉兰花香所吸引,决定长留,于一间火锅店做服务员,无法忍受衣服、头发上永远无法清洗干净的火锅调料味,转去粤菜馆做厨房学徒,又讨厌手上极难去除的鱼腥味,跳槽去商场卖鞋。


在表哥的指引之下,一边上班,一边学习美容、美发──据他自己说,最后之所以选择剃头做为终生职业,是因为他喜欢洗发水的味道,什么牌子的都喜欢。他是个对气味十分敏感的人,喜欢的气味永远喜欢,排斥的永远排斥。


美容、美发学成,他去一间很大的理发店做学徒,升级成为师傅,默默存钱,在二十四岁,本命年,跟大哥借了点钱,顶下一间小发廊,成为老板。一年之后回乡相亲,凭借老板这个身分挑肥拣瘦,选中了一位美貌女子,迅速成家、迅速生娃。如今他三十二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女儿都读小学啦。


女儿一岁过后,老婆无法忍受分居之苦,从老家寻来,白天将女儿往理发店一放,自己潇洒打工去,傍晚下班回来做饭煮汤,一家三口在小小的发廊里面共用天伦之乐。


老婆上班期间,没有客人时,托尼抱着女儿在店门外从东走到西,再从西走到东,高举女儿至头顶又放下,逗得女儿咯咯直笑。客人来了,他使劲在女儿脸上亲一口,放到小推车上让她看着自己做事赚钱,给她买奶粉……

这是一段美丽的时光啊,托尼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洋溢着幸福快乐──再没什么比得上全家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更踏实的了。可惜好景不长,女儿接二连三生病,医生说南方潮湿多菌,环境过于恶劣──该死的城中村出租屋,狭窄、潮湿、不通风。


老婆嘟哝着说,怎么不在发廊的社区租房住。托尼何尝不想在连居民素质都高很多的社区租房住,贵啊!社区的房租是城中村的四、五倍,一个睡觉的地方而已,相当于多租一间没有收入的店面!老婆只好带着女儿回老家……之后怀上老二,更加不能外出追随丈夫了。


享受过幸福生活的托尼不甘心两地分居,随后将发廊交到同行的手上,让他负责支付房租、水电即可,自己回乡暂住,看能不能找到更合理的生存方式。他于镇上的理发店谋了份差事,两个月不到,撑不住又回到广东做他的小老板。在老家打工那点钱仅够买粮油,肉都吃不上!


夫妻二人从此以后默默忍受分隔之苦,仿效牛郎织女过生活。憋得难以忍受,于夜深人静时视频,释放压力。


在托尼老家,别说打工,就算做小老板也不是那么轻松。同样是小发廊,托尼在广东替人家剪头,一次收二十五到三十元不等,过年涨价百分之五十。老家镇上的发廊,剪一个头撑死了只能收十五元,过年二十元,染发、烫发、发拉直的,几乎没有。而老家的生活用品、柴米油盐等等,不见得比珠三角的城市便宜。


老家乡下最大的好处是天大地宽,屋前屋后,能种瓜果蔬菜,小溪小河,能捞上来小鱼小虾……

一个人生活的托尼孤独、压抑,经年累月借助啤酒催眠。再加上替人剪头这种事,总是忙一阵闲一阵的,一天中他有大半时间闲坐着刷短视频,年纪轻轻便有了个异常巨大的啤酒肚──自己感觉太大时减减肥,减掉几斤后,认为体型好看了些,又开始放开喉咙瞎喝,结果肚子很快就又鼓了起来……如此循环往复。


如果不是那个难看的大肚腩,托尼是个美男子,皮肤白净光洁,五官清朗、身材高大,还染了一头醒目的金发。坏就坏在那个肚腩上。他讨厌自己的肚腩,但又无法戒掉啤酒,晨跑或者晚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个人的生活如此单调乏味,为何还要处处为难自己呢?


不知哪个起的头,喊他托尼,跟着有人喊托尼老师,他的真名,倒是鲜有人知了。社区里面人人都喜欢他、信任他,他的小店门边,终年堆满了快递。有人劝他收一点代收快递费,每份收一元,一天亦能有百来块钱呢!他说大家街坊邻里,只是借我的地方摆放一下东西,哪里好意思收钱?


发廊既是个发廊,也是个聚脚点,附近的人饭后散步,会拐过来他这里闲聊几句,问他吃饭了没有。有时乡下的亲戚送来了时鲜水果,黄皮龙眼、香瓜香蕉什么的,也拿点来给他。邻近几幢楼的熟客,有时大人要去买菜,嫌身边的小孩累赘,往发廊一放,回来再领走。所以发廊总是人来人往的,托尼积累熟客的同时,也积累故事,知道许多街坊邻居的奇闻怪事──受限于社区内街,他的生意永远也不会太好,但也绝对不差──除了持续的阴雨天和大家觉得外面风声紧那些天。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被感染可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啊!有些打小在他发廊理发的青年男女,长大后搬去别的社区生活,还定期回来他这里打理头发。


有个女的,比托尼大几个月,是托尼的同省老乡。托尼喊她珍姊,她让托尼喊珍妹,做金融业务的,租住在发廊左前方那幢楼的顶楼。三年前,2019年夏天,买下租住了多年的那个三居室,重新装修,时常买来许多东西寄放在托尼的发廊,装修期间,请托尼吃香辣蟹以表谢意。


那时二十九岁的托尼已是两个孩子的爹,珍妹还单着,聊着、聊着,不免感慨,说:如果我没有读大学,现在也是好几个娃娃的娘了。有时分不清,多读一点书,到底有没有让我们变得更幸福。


托尼说:当然要多读书。像我,初中毕业出来混社会,屁都不懂,要跟着表哥、表姊才敢出远门,只能进工厂做流水线。被克扣了工钱不敢声张,无端端被领班辱骂不敢还口,生怕被炒鱿鱼,饿死街头──那次在苏州一间电子厂,跟同宿舍的几个湖南佬干架,如果不是表哥带人来救,我搞不好就挂了。那年我只有十七岁,身体单薄,在工厂饭堂吃饭,每餐只有几片薄薄的五花肉,每次半夜饿醒,都是欲哭无泪──我们这种没文化的人只能做些简单粗暴的工作,或者像我那些不争气的老乡那样,在街头打打杀杀、坑蒙拐骗,为祸人间。


珍妹笑笑说:你算是脑子好的那一批文化低的人,好歹混成了个老板。托尼大笑,说珍妹骂人不带脏字。

珍妹买下房子是想要结婚的,婚礼前不知发生了什么,一拍两散,愤而离开佛山,下落不明,直至如今。托尼有时夜晚下班拉闸关门,会擡头望一眼珍妹顶楼的家,希望能看到有光亮透出。但快三年了啊,虎年都已经过去了大半,那个方向,珍妹家,依然是黑灯瞎火。


珍妹失踪以后,还有两个她的快递寄到了托尼的发廊──黑色快递袋子里面是个方形硬纸箱子,体积挺大,不重,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托尼打电话和发消息通知珍妹来取走,无奈电话打不通、消息也不回。


有几次托尼想拆开来看看是什么,又怕珍妹回来后怪他不厚道,总算忍住了手,任由它们留在墙边的货架,等候自己真正的主人。




有这么一种说法,长时间与丈夫分居的女性,尤其年轻女性,情绪波动大。托尼的老婆、嫂子、妹妹、母亲,莫不如此,家里、家外发生一点点小事,都能引发海啸,绵延发酵到令人不敢相信的程度,好事者将这种现象称之为蝴蝶效应。


鼠年那年,有挺长一段时间,像全国各地那样,他们老家包括幼稚园在内的所有学校都停课。五个孩子在家里上网课,精力用不完,疯子一样每天瞎胡闹,大人打个盹的工夫,几个熊孩子都能打起来。


有天托尼大哥家那对双胞胎打了托尼的小儿子、托尼女儿打了两个堂弟、托尼的大嫂打了托尼的女儿──托尼老婆勃然大怒──小孩子闹腾,大人怎么可以出手伤人?她去找大嫂算帐,遭否认,向婆婆告状,婆婆和稀泥严重失败,两妯娌都认为她偏心。


托尼老婆又去向自己姑妈告状,姑妈婉转向托尼打听,是否太长时间没有回家探亲了……

托尼老婆是领养的,准确说,是奶奶早上赶集,在妇幼保健院门前的台阶上拾到,带了回家抚养成人──其时,养父、养母均在广东打工,爷爷、奶奶在家替他们抚养孩子。


养父母说,自己都有两个孩子了,又不是富裕人家,为啥还要替人家养娃?奶奶善良,说什么也要留下这个可怜的小女娃。后来的情形是,养父母只是名义上的养父母,托尼老婆年幼时所有的事情都是爷爷、奶奶在操心。幸得家住县城的姑丈和姑妈善良,时不时送些衣物、奶粉过来,托尼老婆去县城读中学时,也借住住在姑丈家,被当成女儿疼爱……现在,爷爷和奶奶都去世了,她在托尼家里受了委屈,只能去姑妈那里诉诉苦。


托尼打电话给在上海打工的父亲,父亲打电话回家批评,并且指导母亲怎样开展工作,才能和谐家庭。母亲继而去做托尼大嫂的思想工作,托尼大嫂买了礼物去跟托尼老婆道歉,一场旷日持久的风暴复归平静。


未曾想,托尼老婆只是将怒火暂时压制下去而已,等到这年年底,托尼回乡过春节的时候再次爆发,把所有的憋屈全部发泄到托尼的身上,怨他留自己和孩子在老家,被人欺负了,也不肯帮她出头。


刚喝完酒的托尼大大咧咧地说:你能不能消停一会?都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而且人家都道过歉,你也收了人家的礼物了,还唠叨个没完!这大过年的,瞎扯这些有的没的干啥呢?


老婆一听炸了,什么叫做有的没的?我在家里带孩子这么辛苦,被人欺负了,你不帮我出头,还说我有的没的!


接连好几天,老婆不给托尼好脸色。

有天托尼在外面跟同学喝酒,到挺晚才回家。大门钥匙自己带着,能进屋,房门却被老婆在里面反锁了进不去。拍门里面无回应──那么大力地拍门,老婆不哼声,两个孩子也不哼声,有点吓人了。


父母被惊醒,过来说,托尼老婆三个小时前,就带着两个孩子进房睡了,一直没有出来过,也听不到里面有过动静。


「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父亲问。


经父亲这么一提醒,托尼又恼怒、又恐惧,退后一步,伸脚踹开了门──只见老婆撑开双手,一左一右搂着两个孩子端坐在床上,像张开翅膀护崽的老母鸡。托尼紧绷着的神经总算放松了,怒火却又往上窜了窜,一掌拍塌了身旁的小方桌,水壶、茶杯、茶盘摔得到处都是。母亲拖了两个孩子去自己的房间睡,任由他们小夫妻在一处瞎折腾。


老婆第二天还阴沉着脸,对谁都不理不睬。托尼哄都哄不回来,傍晚时分,一怒之下,提前离家回广东。这是托尼自从十五岁那年起,春节离开老家最早的一年。


过后托尼老婆去姑妈那里哭诉,反倒被姑妈批评,方知自己大错特错,打电话跟托尼道歉。老婆发自肺腑的那些话,托尼越听越心酸,过后去小店买了花生米和辣鸭头,一个人喝闷酒。




2




像往年那样,清明节前,红莲去县城与姑妈会合,一起前往乡下娘家,给爷爷、奶奶扫墓。虎年这一次,她只带着儿子同行,女儿上学,没有一起来。


姑妈说:你留女儿一个人在家,怕不怕她被堂姊、堂弟欺负打架也没输过,是个半红莲说女儿年纪虽小,心眼特别多,时常把堂姊、堂弟,甚至是奶奶,骗得团团转。打架也没输过,是个半点不吃亏机灵鬼。

姑妈说:你们两公婆都特别老实,是只会下死力气做事的人,却让你们生了一个机灵鬼!


表哥在村口放下红莲和姑妈,掉头回城里上班,说好晚上再来接。姑妈让表哥去舅舅家里喝口茶,打个招呼。表哥说上班不敢迟到太久,一踩油门溜了。他打小就不喜欢舅舅和舅妈,嫌弃他们唯利是图,不讲人情世故。


养父、养母看到红莲,说声:你来了。不咸不淡,对姑妈的态度也不见得有多好。红莲低声跟姑妈嘀咕:他们总有办法弄得我开心不起来。姑妈握握红莲的手以示安慰。以前他们嫌红莲吃了他们家的饭,不知现在又嫌弃红莲些什么。每年红莲都恨不得和姑妈偷偷摸摸回来扫墓,不与养父母见面。


姑妈有个儿子,当年想多生个女儿,政策又不允许。姑丈是「铁饭碗」,红莲出现后,一度尝试着让红莲做她的女儿,还是被政策卡死,红莲不能在她家落户,也不允许她收养。但姑妈一直扮演着红莲母亲的角色,做红莲有实无名的母亲,爷爷、奶奶离世以后,让红莲到她家长住。


放下带来的东西,红莲牵着儿子到各处转悠,看到村里多了不少新房子,感慨时代进步得快。红莲刚刚读完高中不久,大哥不知做什么生意,弄到很多钱,打算在县城买套房子给父母。他父亲不愿意住城里,问他要了钱,推倒祖屋建了现在这间三层小洋楼──那时建房材料不贵、人工不高,在县城买房的钱,够回到村里建一间同样面积的三层小洋楼。村里不少新建的房子前面自带一个小花园,堪比城里的别墅。养父、养母老了,结束了打工生涯,回到村里种一点菜,养一群鸡、两条狗,过悠闲的生活。


一会儿,小姑和小姑丈骑着一辆半旧的摩托车也来了。

小姑见到红莲很高兴,抱着红莲的儿子亲个没完,给他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大红包。红莲还是婴儿时,小姑二十岁出头,整天抱着红莲稀罕。后来小姑重新去广东打工,与同乡工友结婚,留在广东生活。直到去年满五十办了退休,与丈夫回到老家县城买了套小房子,养老,偶尔帮人带带孩子、做做家政什么的。


她的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已经在广东落户,不再回来老家了。儿子是个学霸,还在读研究生,以后可能还要读博。小姑邀请红莲去她家住两天。


姑妈说:必须要去住两天,我也去。


小姑丈说:大姊你带几条辣鱼过来下酒。他上次到红莲姑妈家吃饭,对姑妈亲手做的辣鱼赞不绝口。


姑妈说:行、行、行,还剩下几条,全都送给你。


见到姑妈、小姑他们说说闹闹,红莲十分开心,也十分放松。只有在姑妈和小姑跟前,她才能真正放松。在婆家、在养父母眼前,她总觉得自己是外人,神经绷得紧紧的。像往年给爷爷、奶奶上坟一样,红莲的大哥和二姊都没有回来。


大哥三十好几了还不结婚,一年到头在外面闯荡,正经工作都没有,带过几个看上去像道上混的女子回家,又抽烟、又喝酒,气得老父亲头顶冒烟。二姊也三十了,十五岁开始出门做事,长沙、上海待两年,苏州、杭州待两年,换衣服般换男朋友,说趁着年轻漂亮,多享受生活,就是不肯结婚生娃,不肯过平凡踏实的烟火生活。


扫墓其实很简单,带着祭品到山上坟头走个仪式即可。山不高,路也好走。傍晚时分,姑妈和养母在灶间烧菜,小姑两公婆不知去哪个邻居家里串门了。

红莲带着儿子,在门前的树下看天牛打架,养父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抽水烟。红莲记得爷爷是抽水烟的,饭后也会在同样的位置,坐在同样一张老竹椅上,慢慢悠悠抽几口。养父去年回乡,不再出去打工了,像爷爷当年那样,重新抽起了水烟,用的是爷爷当年用过的,老毛竹做的水烟筒。他在外面打工的时候不舍得花钱,偶尔抽一点很便宜的卷烟,没有闲心抽水烟。


红莲无意中发现,养父盯着儿子的目光十分慈祥,一丝微笑暗藏于眉宇。这个发现让红莲难过,因为从小时候到现在,养父给予她的目光永远都是那么冷冰冰,没有一点温度的那种。哥姊都还在过放荡不羁的生活,长久不知道,起码五年内,红莲猜他们不会结婚生娃的──或者养父想要抱孙子,想得快发疯了吧!


大哥读到初二,带社会混子进学校打同学给开除了,被父母带着外出打工,虚报年龄进厂做普工。十八岁那年,从父母身边溜走,投身于江湖,成为大城市一名小混混,过冒险的生活。二姊读完初中跟初恋男友去长沙,在男友的表哥那里打工,做过两次人流后被男友抛弃,从此看破红尘,凭借姣好的面容和火辣的身材游戏人生,玩弄异性。


相对于大哥、二姊,红莲算是个很乖的孩子,老实本分地上学、做家务,孝敬爷爷、奶奶,而且也还算幸运吧,在姑妈的赞助下读完了高中。姑妈的意思,如果红莲考得上大学,必定也供她读完大学。可惜红莲心中杂念多,读书不投入,勉强高中毕业而已。


红莲打小知道,自己是奶奶从路边捡回家养的。有这么冷漠的养父、养母,有半点都不疼爱自己的哥哥和姊姊、有那么多知情而嘴碎的乡邻,想不知道都难。

因为是被收养的缘故,红莲打小敏感多疑、缺少安全感,极度自卑,也极度自尊。她八岁那年,有天家里来了位中年妇女,邀请她与奶奶到家里作客。其实就是邻村,相隔不过两里地。于是大家就知道了,这个女人是红莲的生母,此举相当于公开认亲,希望以后大家还能走动。


附近有不只一个这样的先例,农村人,不少人家想要再生儿子,但又交不起罚款,只好舍弃了女儿。之后又敌不过思念,来与女儿相认。


此后这位中年妇女来探望过红莲几次,红莲不给她好脸色,而且一次也没有回访过。红莲心中有怨气,让她无法与生母亲近。从血缘上来说,红莲有个姊姊、有个妹妹。妹妹是红莲被送走后出生的──家里没有了红莲,她方能出生。当时的政策,农村第一胎是女孩,相隔四年可以再生一胎,父母于是便把刚出生的红莲放在路边,等有缘人捡走,当作没有生过她,希望第三胎能拚上个儿子,可惜三胎还是女儿──母亲在生老三时,被做了结扎手术……


奶奶安慰红莲说:你亲生母亲不是不疼你,是没有办法才这么做。她把你放在路边,肯定是在旁边守着的,一路跟踪我回家。所以后来才能到我们家里来寻你……红莲阻止奶奶继续说下去,自己跑去门外的石榴树下默默抹眼泪。


奶奶不在了以后,红莲时常梦见她──奶奶站在门前的石榴树下,银发随风飞扬。梦中的奶奶想要跟红莲说些什么,可惜红莲一句听不清。每次都这样,大风吹散了奶奶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姑妈便催红莲母子上路,去小姑家里。


其实姑妈和小姑家,直线距离不足一公里,走路一会就到了,菜市场的物价却是天和地。

姑妈家是老小区,是当年政府重点扶持的民生工程。区内有廉租房,当年的公家人买这个区的房子有大优惠,所以这一带住着不少吃公家饭的人──大姑丈是公家人,行政级别还挺高──人们说,因为这个区住着大量旱涝保收的人,又是县城最牛的学区房,拉高了生活成本,这个社区旁边的菜市场物价全县最高,房价也一直居高不下,姑妈家的旧房子超过二十年楼龄了,估价也跟小姑家的新房相差无几。退休以后的姑妈,经常带着小拖车,去小姑家附近买便宜的菜和肉。


红莲这天心情不错,路上拐进菜市场又买了些冰鲜,准备露一手。这是以前她在广东生活时,学会的一个汤。每次她做这个汤,儿子、女儿都抢着喝。


快到小姑家楼下时,红莲看见不远处一位道士牵着个两三岁的男孩慢慢走来,愣了愣,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没法动弹了。这么远的距离,换了别个,未必能引起红莲的注意。道士的发型十分独特,想不发现都难。红莲被姑妈推了推,如梦初醒,绕到树后隐藏。


果然是红莲以为的那个道士,太极髻一如当年、相貌一如当年,只是黑发中间掺杂了很多白发,脸上也增添了皱纹。姑妈小声问:要不要上前打招呼?红莲顿了顿,几乎想落泪,左手牵儿子、右手挽姑妈,向小姑家的大门走去。


上去打招呼,怎样称呼道士呢?红莲八岁那年,被领到道士家中,道士瞅个无人的机会,哄红莲喊他爸,红莲打死不开口。一会亲妈也如此忽悠,红莲依然不领情。养父、养母虽然刻薄,但红莲打小认了他们做父母,「爸爸、妈妈」喊得不知多甜蜜。


姑妈暗中叹气,不敢让红莲听见。

刚进屋,姑妈就跟小姑说刚才的事。小姑说:哎哟,天呀!我不知道有这层关系。有时路上遇见,我还跟这王八蛋打招呼呢!


道士是县城名人,起码这个区内,人人都认得他,因为他的打扮、因为他的职业。据说他挺受人信赖的,人们有喜事、白事、邪事,都爱请他作法。他牵着的那个小男孩,上面还有个姊姊,已经读小学了,经常看到她身穿校服到处走。姑妈说:不知他离了婚没有?


红莲不想再听道士的事,默默走到阳台向下望。天上有薄云,阳光影影绰绰,绿油油的树冠上,几只小鸟吱吱喳喳叫着飞来飞去,不晓得是在谈恋爱,还是刚刚捉到了虫子,兴奋成那个样子。


姑妈过来,从一包槟榔中掏出一颗给红莲。红莲嚼几口,说:乍这么冲!问了姑妈一包多少钱,想吐又不舍得。她问姑妈,什么时候开始嚼槟榔了,姑妈说:是你大姑丈爱嚼,我拿一个给你分分神。


红莲说:托尼喝了酒后,也爱嚼这玩意,嘴巴的味道很大,儿子都不让他亲。


姑妈说:你姑丈天天嚼,好费钱。他说有时觉得味道好到不得了,有时又感觉很糟糕──我问他,既然有时感觉很糟糕,为啥还要嚼?他说反正买得起,尝到什么味道,就是什么味道,糟糕不糟糕不重要。


红莲被极坏的情绪扰得头脑混乱,不懂姑妈话里的意思,「嗯嗯」应几句,去厨房帮小姑弄吃的。




3




虎年来临前的年廿八,托尼一大早回到发廊,给客人剪头、染发、烫头、拉直……好多客人,不停不歇忙到傍晚,拉下一半闸门,与同学小邱一起吃刚送来的外卖。等会他要坐小邱的车去高铁站。小邱是网约车司机,每日每夜似乎都在路上跑。

他们吃饭时,有客人探头进来,问能不能剪头。托尼说回家咯,明年再来啦。客人说,帮忙剪个头再回去,给双倍钱。小邱说三倍都不行,来不及呢,一张高铁票能剪好多个头。


过会又有人弯腰钻进来,哈哈笑两声才说:「叔啊,我来剪头啦。」


这个进门喊「叔」的人牛高马大,唇上长着两笔老鼠胡须,二十来岁吧,比托尼还高、还壮。一身痴长实肉,光看背影,谁都会以为他是个骠悍的人。托尼又好气、又好笑,骂道:破俊俊,你前天才剪的头,还剪个毛线,赶紧回家吃饭去!


俊俊说:但是我想剪啊,我喜欢叔叔给我剪头发。


托尼说:你的头发那么短,没法剪呢──俊俊乖,赶紧回家吃饭去,要不然你妈一会找不到你,又要哭啦。俊俊这才乖乖回家去了。


他家就在旁边的楼上,托尼的发廊几乎成了他的第二个家了,有事没事就赖在发廊不回家。托尼大他没几岁,天天被他惊天动地般喊「叔」,有时感觉很古怪,心情不好的时候,简直想踢他两脚。


俊俊的脑子跟大多数人不一样,还好他胆小如鼠,对人没有攻击性。小时候爸妈带他来剪头,后来爸妈失去耐性,换成了爷爷。他奶奶身体不太好,一直都很少出门。他爸爸在郊区一间工厂上班,要倒班的那种,妈妈在前面的食街做服务员。爷爷以前是工人,退休后开始做生意,很讲究社交仪态,就算带俊俊来剪头,也打扮得工工整整,皮鞋崭亮。


他们家有两套很小的房子在这个社区里,爸妈和爷爷、奶奶各住一套,是当年的拆迁置换房。有次妈妈带着俊俊在发廊边上的小公园玩,被气哭了,跟托尼诉苦说,不知拿这个儿子怎么办,每每想起都苦恼得睡不着觉。

俊俊父母后来又生了个女儿,希望老一辈都不在了以后,妹妹能照顾俊俊。最近这两年,家里人都不怎样管俊俊了,任由他在社区内游荡,反正他不会伤人,也丢不了,肚子饿了,自己会回家吃饭,困了以后,也晓得回家睡觉。


不管刮风下雨,俊俊每天都要到托尼的店里坐一坐,有时一天来几次,见到托尼闲下来,就让托尼给他剪头。托尼有原则,头发长了才给剪。俊俊有时候给钱,有时他身上没钱,家里人隔天来给。如果家里人忘记了,托尼也不追讨。


每次俊俊来到发廊,托尼都开电视,让他看动画片,声音开到大大的。俊俊看到高兴,手舞足蹈,托尼就拿着手机到门外刷视频。有客人进店,俊俊自觉把音量调小,人也变得斯文起来,一声不哼地死盯着电视画面──这是托尼教他的,有客人的时候,必须要安静,做个懂礼貌的好孩子。


投桃报李,可爱的俊俊把托尼当成了知己好友,时不时从自家的冰箱,拿点吃的来孝敬托尼,啤酒、优酪乳、苹果、果冻,见到啥拿啥,还有几次拿来了几只生鸡蛋。


不知从哪年开始,春节前,俊俊爷爷会送给托尼一点年货,有时是冬菇、木耳,有时是广式腊肠、腊肉,还送过很大一罐花生油。傻子俊俊,啥都不在乎,除了他妈妈的眼泪。只要妈妈一落泪,他就死死抱着妈妈不松手。


腊月涨价是发廊铁定的规矩──涨价不要紧,有钱没钱,剪头过年,人人都想光光鲜鲜地迎接新的阶段。最近这两周,托尼每天站得双脚发麻、腰酸背痛,可心里快活啊!假如发廊的生意每天如此,买车、买房,指日可待,老婆、孩子不必异地分居。

与家人分隔千里,始终是托尼心头的一根刺,一根很大的刺。


汽车开进了高速路,周边环境变得工整起来。因为傍晚下过雨的缘故,路灯下的绿化树显得生机勃勃。小邱说:你真幸福啊,明天上午就能到家,赶得上中饭,也赶得及年夜饭。


托尼认为小邱说了句奇怪的废话,对他说:你好几年没回去了,真不想跟我一起回吗?到了高铁站补票应该可以,今年的车票不紧张。


小邱笑笑说:自从外公、外婆去世以后,我就没有回去过了,我妈也不肯再回去。她跟我舅舅仇人似的,见面不理不睬,不知他们年轻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我莫名其妙跑回去,我怀疑我老婆会打死我。就算老婆打不动,我妈也要打死我。


托尼说:不怕,她们都迷信到不得了,不会在新年期间打你的,你不要过了正月十五才回广东就好。


小邱的老婆怀了二胎好几个月了,每天早上起来,吐得惊天动地,却没什么胃口,人变得越来越瘦,做啥都提不起精神。小邱说:让你说得我都动心了,不过,现在回去,车放哪里呢?


托尼说:这还不简单,放在候车场,停车费我出。临时买张高铁票,跟我一起回去,就这么说定了。一路上的啤酒我包啦,还有你爱吃的辣鸭头,也要请你吃。


小邱说:不了,舅舅家的小孩子那么多,我回去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十分没意思。


托尼当然知道小邱不会回乡,只是忍不住像往年那样劝一劝。「你可以住我家。」托尼说。小邱不说话,专心开车。


夜间的高速公路,车也不少,还有很多人像托尼一样,坚守岗位,到最后一刻才回家。小邱的母亲八十年代末来到广东打工,二十岁不到生下小邱,送回乡下交给父母养。

直到小邱初中毕业,才从老家来到广东的母亲身边。十九岁来到广东佛山时,托尼经常上小邱家里吃饭,小邱的父亲,他没有见过。现在小邱的母亲年纪大了,每天为生活东奔西跑,也从未见过她身边有什么男人。托尼有时喝了酒,想问小邱有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不敢问。


今年和去年,春节前抢票变得容易。过年外出旅游的人少了,回乡团聚的人也少了,抢票自然不困难。托尼原本买了三天前的票,后来见到发廊生意这么好,想多弄一点钱,退了票,重新买年廿八晚上的──车上睡一觉起来,就是除夕清晨,不能更晚回去啦。


这三天很值,收入能顶平时半个月。主要是烫发、染发的人多,价钱不是单纯剪头发比得了的。托尼对小邱说,可能现在的人压力大,很多人年纪不大,头发却很白,白发率明显比前几年提高了。


小邱说: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烫头,顶着厚厚的头发,不热吗?


托尼说:这你就不懂了,今年烫头的也比往年多,尤其是男青年,有人还带着画册图片来,要求照着样子做。不管经济好不好,过年弄头发这个事,多贵大家都舍得。


在杭州打工的大哥几天前已经回到家,借了辆汽车去车站接托尼,是一辆白色的桑塔纳。汽车在腊月的雨夹雪中,慢慢开进托尼熟悉的村庄,远远便见到他们家门外有很多人。托尼暗中窃喜,以为老婆、孩子和父母在门外列队欢迎自己。走到近处才知道,人家是在邻居的门外观望。


大哥说:送童关的,我出门时来了一个,这会应该是另一个人了。按这个速度,今天他们家起码要来六、七个人。


大除夕的送什么童关?托尼疑惑。

之前天天与红莲视频,聊的都是家长里短的小屁事,没听她说过邻居家有谁要生孩子。


大哥说:嗨,那孩子都一岁啦,去年春节在上海出生的。


他们这个乡镇,或者说他们全县,甚至更大范围内,习惯了孩子还未出世,便要「预约」好算命先生。等孩子落地,就给批注生辰八字,叫「请童关」。其实通俗讲就是批命,童关上清楚明白写着该名孩童宜啥忌啥,比如三岁前忌火、六岁前忌水、八岁有贵人提携,或者这孩子长大以后,适宜从事何种职业等等。主人家不用跟先生报告孩子的生辰八字,人家自己能弄清楚,也不知是从哪打听到的,从未出过差错──这多少带着传奇色彩。


现在有互联网和手机也就罢了,托尼和他大哥出生那个年代,别说互联网和手机,村里连个固话都没有!这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童关组织」在很多年前已经盘根错节、枝繁叶茂,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最近这些年,童关管的时间没有以前长了,批注到十二岁戛然而止。不知是不是现在社会变得复杂,而算命先生的水准还停留在旧时代,不敢推算太长时间以后的运程。托尼和他大哥的生辰八字没啥问题,见风长,只说长大以后不宜与父母同住,须得出远门去谋生──这其实等同于废话,在刚刚过去的三十多四十年中,他们村里九成以上的男子,都会在二十岁之前去外地打工谋生。


到了他们妹妹出生,童关上写着:三岁前忌火。妹妹八月底出生,到了八月下旬,还差三天满三岁,妹妹晚饭后追着黄狗玩,从门口玩闹到灶边,一块木炭爆开,飞溅到她小臂上,伤愈,留下一个杏仁大的疤──其实灶里只剩下零星炭火,谁也料不到还能整出这个事。

如今妹妹已是三个孩子的娘了,疤还在。又说妹妹八岁有个大劫难,等到妹妹过了八岁生日,全家小心翼翼照料着,不让她近火、不让她近水、不让她一个人与村里的顽童追逐嬉戏。哪料有天她在学校上体育课,打排球,一头扎在柱子上,撞脱两颗大门牙。


托尼的两个孩子,请童关花了一千六,每个八百元,外加几包烟。这是几年前的行情,不知现在什么价了。他们这里的习惯,怀孕显怀后,就要请童关了──有专门一批人跑腿做这事,镇上有个大领导,当然也有专门的算命先生。跑腿的是一群身体有缺陷但机灵的人,不是瞎子、哑巴,就是缺胳膊少腿的,行动实在困难的人,身边还带个小徒弟。


比如预产期九月,家里人最迟要在春天拿个小红包(五十到一百元不等),到「领导」家里去,指定到时候请谁谁前来送童关,那么此事就定了。孩子落地,当天那人便坐着摩托车,将童关送到家里来。家里长辈迎接童关,交出预先准备好的八百元大红包和香烟,同时还要支付摩托车来回的费用。


如果不预先订好人,在孩子出世前,冷不丁就会有人上门拜访,要求到时候来给孩子送童关。这个人你还不能当面跟他(她)预定,得通过人家上面的「领导」来敲定,但你无论如何,也要给一个小红包(五十元起步)和一两包不错的烟才能打发。一旦预约好,便不会有人来骚扰,安心等到孩子落地以后,给个大红包即可。


这个习俗不知从何时开始形成的,没有谁能例外。托尼邻居家那哥们,与托尼同年,有一姊姊已嫁人,研究生毕业后在上海工作,三年前结婚,带了父母过去大城市安享晚年。

平时家里大门紧锁,春节才回家住上几天。去年因为妻子春节期间产子,全家人没有回乡过年。现如今,他家孩子已满一周岁,以为家乡人不理会童关的事了。不曾想,他们昨晚才回家,今天一大早便有人敲门送童关……从早晨到下午,一共来了九个送童关的残疾人!


家中各人一合计,再不主动去「领导」家中坐一坐,明天,大年初一,估计还会有人来。今天已经花出去一千多块钱啦──其实来者也无恶意,相反还说些吉利话,给予孩子祝福。但这大过年的,瞎子哑巴、缺胳膊少腿的,一个接一个往家里跑,哪个扛得住?


爷爷年饭顾不上吃,让儿子开车送去大领导家里,说要正式替一岁大的孙子请童关,麻烦过了正月初三再送来。领导说:恭喜你得了个大胖孙子,必须要恭喜的──除了惯例的八百元,还要外加一条芙蓉王香烟。孩子出世前就预定好童关的人家,并不需要这条香烟。爷爷不敢声张,乖乖跑去买了。


第四天,预定好的童关使者,一个只剩下一只好眼球的老头子,上门送上正式的童关帖──帖子跟之前那九个人送的一模一样,手写的,但像复印出来的一样,只是外面多了个红色的大信封。


家人替他付了摩托车费,请他喝茶、吃点心。因为过年,除了那个八百元的红包,再给个小的、两包大中华。他心满意足之余交代,二胎时,做事务必要有计划,尊重乡例,别再拖到孩子出世以后再折腾。


托尼刚从车里钻出,女儿小兽一样冲过来,扑进他的怀中。儿子还小,有点认生,怯怯地过来抱大腿。老婆面带微笑站在一旁,眼眶含泪,克制着情绪。

接下来的日子,只要托尼在家,两个孩子都像小狗一样,围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他经年累月不在家,孩子与他却没有疏离感。这既要感谢发达的网络技术,让他每天都能与儿女通过视频见面,同时也要感谢他老婆,红莲的教导。去年春节期间,红莲耍小脾气,令到托尼踢门砸桌,提早离家返粤。之后红莲被姑妈、小姑教育,三省其身、端正心态,同时还调整教育子女的方式──儿子、女儿不只一次对托尼说,爸爸一个人在外面做事养家,爸爸最辛苦,爸爸多吃肉。我给爸爸倒满酒,我给爸爸斟杯茶。


因为老婆变得贤慧,儿女乖巧,托尼这次回乡待的时间史上最长。到了正月十九,才恋恋不舍回广东,继续努力赚钱养家活儿。


托尼在家待着,烤火吃肉喝酒,有时又去外面,与同学发小胡闹海喝,幸福到不得了。红莲再也没有发过脾气了,托尼喝高了回来,要嘛泡一杯绿茶,要嘛弄红糖姜汁给他解酒。


初八以后,大多数人都上班了,托尼还在家里闲逛。有一天闲得蛋疼,取了多年未碰的钓竿去前面的小溪钓鱼。从下午耗到傍晚,才钓上来几条小白鲫、几条小青鱼,勉强够做一锅杂鱼汤。第二天起了个大早,领着儿子、女儿,带着网直接去捞。昨天他看到小溪水位很低,应该能捞上来些小白条。果然是这样,半天下来捞了好几斤。上网查到湖南小辣鱼的做法,全部做成能放很久的小辣鱼。远离亲人,托尼经常思念家乡辣椒的味道。


过了正月十五,开始有熟客发资讯,问他怎么还不回广东,要剪头啦。红莲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说,婆婆昨晚问她,是不是她贪恋那事,留着不让托尼回广东。

回到广东后很长一段时间,托尼都还怀念这个幸福快活的春节,怀念坐在溪边钓鱼时迎面吹来的冷风,竟有些压抑了。他心里想,如果经济上没有后顾之忧,留在家乡生活,准时上下班、周末休息、浇水种菜、傍晚溪边垂钓,月初发工资或者月底还有余钱,带老婆、孩子外出吃火锅,或者约同学朋友消夜喝啤酒……不知几时,才有机会过这种神仙般的日子。


正月十九那天,托尼返程回广东,在高铁站遇见了珍妹──开始时大家对视一眼,带着疑惑继续对视,认出了对方。车站遇故人,来去匆匆,也是缘分的一种。珍妹是去北京出差。她说三年前,房子装修期间,发现未婚夫并不值得托付终身,愤而分手。


恰恰在这时,同学邀请她回家乡省城一起创业,她便辞职回来了──房子两年前托仲介出手,无人接盘,可能是经济形势不如传说的那么好,也可能是因为市面上又还有太多刚刚建好的新房子,没有人愿意买一间顶楼而且没有电梯的旧房子。


珍妹还有十分钟不到就要进闸了,她匆忙对托尼说:「如果你还没有买房子,就买我那间咯。买了房子,好接老婆、孩子来身边。装修那么漂亮,床都买好了,我一天也没睡过,你们直接拎包入住即可──我便宜一点卖给你啦──」


托尼心动的,又听到珍妹说,那房子装修装修,花了三、四十万,又豪华、又实用,底价一百三十万。托尼心动过后,很快又打退堂鼓。房子的市场价可能不只一百三十万,但真是不值得买──楼龄太长了,朝向不好,顶楼夏天热、冬天冷,还没有电梯!


「我想起来了,还有两个你的快递在发廊!」托尼说,「两个挺大的纸箱子。」

珍妹愣了一下,「你还给我留着?」


「当然留着,我总觉得,既然你的房子还在那里,总有一天你会回来的。」


珍妹勉强笑笑,说再也不想回到那伤心地了──那是白茶,一级白牡丹,买给负心人的,送你啦。


托尼心想,茶叶放那么久,还能喝么?没料到刚拆开密封的牛皮纸袋,一股香味沁人心脾,泡一壶,汤色金黄,茶香满嘴,忍不住拍案叫绝。看那日期,是超过十年的福鼎白茶,白牡丹。上网查过才知,白茶的年分越久越珍贵。


珍妹留给托尼新的通联,匆匆离去。此后珍妹又给托尼发过几次资讯,希望说服他接手自己的房子,以学区房和豪华装修为卖点,强势推销。托尼到底还是冷静了下来,一来他的存款没有多少,二来他未必有勇气,带着老婆、孩子在身边生活──珠三角的生活成本那么高,他一个人做事,一家四口如何支撑得下去?光是儿子、女儿的教育费便能占去他收入的大部分!自己在广东再留几年,存点钱回到乡下做小生意,或者开间小发廊,才是他该想的。


托尼到底老实,连筑梦未来,做生意只敢做小的、发廊只敢开小的,从未往更大的方向拓展过。




4




虎年的正月二十,从老家回到广东第二天,托尼起了个大早,回店里搞卫生。平时他睡到自然醒,偶尔会在九点开门营业,大多数十点以后。太早开门意义不大,上午基本不会有客人光顾,连来闲聊的熟客都没有。


远远就见到有人趴在雨篷下的小桌子上睡觉,双手抱腹,腹手之间有个小包包,脚边扔满了烟头,看着像已在这里坐了一整夜似的。

天气不太热的时候,托尼喜欢跟朋友们坐在这个雨篷下面抽烟,偶尔有熟客或者朋友带了啤酒过来,也坐在这下面喝掉。每每这个时候,托尼都感觉生活挺美好,享受人生呢。


从背影看,这哥们年纪不大,是不是附近哪位「气管炎」昨晚喝高了,不敢回家睡,硬生生在这将就了一晚?托尼一边想着,一边开锁拉起卷闸进屋。开灯、开空调抽湿,搞卫生。


雨篷下的人睡醒,揉着眼睛走进发廊。很高、很瘦的一个人啊,比托尼还高半个头,但体重看上去似乎只有托尼的一半。


「剪头还要等一会哦,我得先搞搞卫生。」托尼说。说完感觉哪里不对,拿着抹布站直了,再看那瘦猴子。天呀,居然是他的大舅子,红莲的娘家大哥。准确说是,红莲养父家的大儿子。赶紧扔了抹布,走到大舅子面前,给他敬烟。


两周前,托尼和红莲带着两个孩子去红莲养父母家,大舅子不在家。岳父说他没有回来过年,红莲的二姊也没回。到底发生啥事了呢,他怎么突然跑来找自己?托尼心中飞快地盘算着,感觉不是那么靠谱,感觉危险正向着自己迫近。


「哥,你吓了我一跳,」托尼说,「哥,你怎么突然来啦?也不事先打个电话。」


大舅子身上的味道很大,熏得托尼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前面那条小路,社区的内街,就是厕所旁边,我的车停在那里,有没有员警抄牌?」


「过年前那个地方不安全,现在没有事。正月还未过完,员警不会那么无聊。」托尼说。


大舅子熏得托尼难受,赶紧重新锁门,带他回租屋。好歹让他洗个澡先吧。


托尼与红莲刚结婚不久,大舅子来佛山找过托尼一次。差不多十年了,他居然还记得发廊的位置。

最近这十年,托尼住的地方倒是换过几次了,次次都是因为房东太刻薄,加码收水费、电费。发廊一直在原地没有挪过窝。


大舅子居然开着一辆宝马,让托尼大感意外。你发财了啊?托尼问。那宝马虽然脏得要死,车内也臭不可闻,但肯定是一辆新车,没有八十万落不了地。


之前托尼听红莲说过,她大哥多年以来,一直都在用假的证件,基本不敢住酒店、不敢去银行柜台取钱,身上随时都带着大量现金。


经过老街一间洗车店,托尼说:一会你有空,可以来这里洗洗车。大舅子说:我先洗洗干净自己,补一觉。天天在车里睡,睡得我老腰都快直不起来了。也就是说,他好些天没洗过澡了,怪不得臭成那样。


托尼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后半句「怎么整得跟逃难似的」,硬生生咽了回去。大舅子说:累,太累了,等睡醒了再跟你说吧。


在托尼与红莲结婚前,红莲娘家将这位大舅子隐瞒得挺好,只说他在深圳打工,有时在东莞,做主管呢。婚礼上,他表现得体,帮托尼顶了好多杯酒。等到托尼婚后半年,他到佛山来找托尼玩,住了几天,一起喝过好几顿酒,托尼才知道,他是江湖中人,用广东人的说法说是「捞偏门的」。


之后托尼跟东莞的老乡打听自己大舅子,老乡说:天啊,他在东莞、深圳可有名啦,牛人啊,没想到居然是你的大舅子!


大舅子干了一票大的爆红偏门界。当年的深圳、东莞,经济欣欣向荣,老板和工人都过得滋润。尤其是老板,钱多到用不完,喜欢糟蹋年轻靓丽的小妹。

以大舅子为首的一个小团伙,瞄准一位胆小怕事但又很有钱的境外老板,用一位看上去十分成熟,但实际上不足十七岁的少女做前锋,拍下相片和录像,一举敲诈了老板六十万。


过后觉得这位老板还有可挖掘的空间,又弄来五十万。一段时间后,觉得可以再尝试,问他多要五十万。


老板送来了十万,同时送给大舅子一句话:「此事到此结束,再搞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这已经够了,人家掏空心思做局,弄个二、三十万已经算是天价。大舅子这单一百二十万,简直逆了天,让他成为江湖上响当当的大人物,道上无人不知晓。最近这几年,东莞、深圳的经济有没变化不好去分析,有钱的老板不再像以前那么好欺负是铁板钉钉的现实。偏门不那么好弄了,再加上大舅子出手太狠,被人惦记,遭到过几次报复,几乎走进黄泉路,也算是怕了吧,悄悄离开了珠三角。


据红莲说,没人知道大哥去了哪里捞世界。他对谁都不泄露行踪,就连父母问起,也语焉不详。


托尼知道,大舅子人没有传说中那么坏,好歹他手上有钱时,还知道拿来给父母建房子。红莲结婚,陪嫁都是他给的;托尼女儿出生时,他本人没出现,托人送来了八万元现金,让红莲到银行存定期,或者买基金,算是他给小孩子准备的教育基金。


之前他就跟托尼和红莲提过好几次,以后必须要好好教育孩子,想方设法让他们多读点书。或者,大舅子这辈子,吃过太多没文化的亏了吧。这么些年来,别说托尼,就连红莲,以及红莲的养父、养母,都未曾真正了解过这位梁家长子。


午饭过后,社区沉浸在正月和煦的阳光中,安静得像大海中间一个小岛屿。

发廊门外有微风吹过,送来若隐若现的桂花香味。广东是个神奇的地方,不分季节,不管你走到哪里,都能见到有人穿短袖、拖鞋,也能偶遇一棵正在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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