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娃娃 6park.com
猪香猫被送到朱伯明那里时，全身上下几十处“伤痕”：黑色塑料眼睛因为护理不当加常年磨损，患上了严重的“白内障”；鼻子处的一层绒毛掉得精光；曾经胖嘟嘟的身体日渐消瘦；胳膊、腿、尾巴、后背等处有开线缝合的痕迹；一只胳膊上的“伤口”还未完善处理，可见外露的线头；耳朵、腋下、肚子、脚掌、屁股、肚子等几十处掉毛。 6park.com
猪香猫是一只高15厘米左右的毛绒小熊猫，黄白相间的身体，棕色腮帮，嘴唇上翘，两只小耳朵竖着，形似小浣熊。十岁那年，王莹在放学路上的一家文具店看到它，一见钟情，花18元将其买回家，从此睡觉、旅行、吃饭、上课、上班都带着，像“儿子”般悉心照料。转眼二十二年，陪着王莹长大的猪香猫日渐衰老。“那段时间感觉他千疮百孔，特别不健康。我担心他可能陪不了我多久了。”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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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莹下决心好好修补一番猪香猫。2018年初，上网搜索后，看到上海有一个老师傅叫朱伯明，专门修补毛绒娃娃，便把娃娃寄了过去。在网上，朱伯明被网友称为“玩偶医生”。 6park.com
收到娃娃后，经过一番查看，朱伯明给王莹发去几百字的治疗方案，包括清洗、补毛、缝合、磨损修复、整体充棉、全身加固等项目。征得王莹同意后，开始着手诊治。整个治疗过程会在微信上“实况转播”，拍成照片或小视频发送给王莹，并实时沟通治疗进度：“针对毛绒的配方+食品级的灭菌+油画笔纯羊毛笔刷，最大限度减少损伤，清洗中。” 6park.com
朱伯明 6park.com
五个多小时后，朱伯明微信通知王莹洗好了：“漂揉近10次以上清水。接下来三档风扇速度微风吹干，约8至10小时。”洗娃娃不是难活，但送来给朱伯明修补的娃娃大多是主人的心头宝，多年未洗是常态，“有些送来的娃娃全部都是污渍，就像卖猪肉的人身上系的围布。”朱伯明用一口上海普通话幽默地打比方。 6park.com
“太久没这么干净了。”凌晨12点，王莹给了回复。第二天早上，看到回复的朱伯明开始进行下一步，配线。配线看得是手感和颜色。白线很快配上。黄色和棕色部分浅于原色，还得继续试。朱伯明习惯把修复程度按“成”分级。“土黄不易控制，配至七成已较好”，他打算从第二天下午新到的毛线中再找找，争取配到九成。手感则与布料的纤维组织的结构相关，“有些纤维组织比如的确良、麻布之间有差异，熟悉这些以后，拿手摸它们，就能感知到这种手感是什么布料。布料的颜色像画图一样也是可以拼凑的，像绿颜色和红颜色搅一起后，颜色就变淡了。”朱伯明对本刊说。王莹的毛绒玩具因为没有衣服，省去了寻找布料的环节。 6park.com
最难的修复部分在猪香猫的眼睛。需要把猪香猫患“白内障”的眼睛取出来，3D打印一个原样的，再把新的装回去，一部分埋在娃娃身体里，一部分露在外面，而外露部分的多少直接决定娃娃眼睛的大小。朱伯明通过调节零件底部的扣子一点一点地调大，或者调小，王莹正在出差，两人只能在微信上交流，日夜相伴二十多年的娃娃，王莹能一眼看出新旧的区别，但这种直觉又很难通过语言说清楚，“感觉他看我的眼神不一样”。这样的表达没法精确为具体的数字，而误差也许只在一根头发丝之间。调了整整三天三夜后，朱伯明在微信上建议王莹接受目前的程度，因为“植上一圈后，眼睛直视下，还会小0.008mm”。 6park.com
第一轮修复暂告结束，朱伯明把娃娃寄回给王莹。收到娃娃的王莹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还是觉得猪香猫的眼睛和原来相比稍小了一点点。2018年年底，王莹去上海出差，终于等来亲自拜访朱伯明的机会。他们约在一家餐厅见面，王莹给朱伯明带去一只毛绒鳄鱼作礼物。朱伯明带着自己特制的镊子等工具过去，现场再次调整猪香猫的眼睛。直面“儿子”做手术的过程是残酷的，王莹扭头看向别处。朱伯明调一点，请王莹回头评估下，直到娃娃的眼睛终于接近王莹记忆中的样子。 6park.com
修复后的猪香猫 6park.com
咖啡馆见到王莹时，已经是修复完成后的一年多，她给我看猪香猫的新眼睛：“这眼睛现在非常明亮，对不对？会发光。”除了黄色绒线部分因为没有达到“十成”匹配，明显可见新旧的区别外，猪香猫还是原来的猪香猫，更精神。“有的人跟朱伯伯说，他认为朱伯伯那里是医美中心，是做了个美形或者整容。我觉得这词不太准确，他（猪香猫）并没有整得跟以前不一样，对我来说更像是康复。”王莹说。 6park.com

匠人 6park.com
王莹口中“康复”的意思其实是修旧如旧，除了毛绒的颜色、布料的种类、眼睛的大小、鼻子的摆放位置、嘴唇弯曲的弧度这些常规内容需要和原来的娃娃保持一致，还要兼顾手感甚至脸颊饱满的程度等不那么容易“量化”的需求。总之，朱伯明要将娃娃修复成合乎或接近主人记忆中的样子。 6park.com
他把这项需要修旧如旧的工作看成是文物修复，最近，这位72岁的老伯“正在钻研文物修复技术的最大还原限度。” 6park.com
爱“钻研”的习惯跟了他一辈子。60年代的配给制经济时代，为了让家里的布票充分利用起来，还在上初中的朱伯明去裁缝店“偷技术”。从最简单的短裤做起，本以为前面一片布后面一片布拼起来就好了。一上手发现不是那么回事，明明别人的裤子屁股都是翘的，到自己这里变成平的。他就对照着裁缝书去改，一次不成改两次，三次，四次，一条短裤终于做好。 6park.com
1965年初中毕业后朱伯明考进技校，毕业后分配到上海的二轻局做技术工人，在一块车零件里抽个螺丝出来，误差按μ级算，不能超出两三根头发丝。 6park.com
为了提高手指的精准度，他自学拉小提琴，小提琴四根弦，用四个指法拉，相差三毫米音就变掉，必须熟能生巧。朱伯明就在家里不停地练习，虽然拉出来的声音“像木工拉锯子”，“比二胡还难听”，朱伯明一拉五六个小时，“拉到别人都把门关起来”才肯罢休。 6park.com
朱伯明还爱钻研手表，一块手表里200多个零件，朱伯明能把它们拆开，六分钟之内再装回去。当时有一种叫英纳哥的名牌手表，一天快慢4秒以内算正常，朱伯明想把误差调到2秒，后来，这个目标又被提到1.5秒，他做到了。洗手表的手艺他也会，把手表的每个零件包括螺丝都拆开，放到汽油里洗一洗，再把零件装回去。装回去的零件不能错位置，还要求精准度比拆洗之前高。60年代一个月工资36块，洗一块手表要5块，单位里同事都找他来洗。 6park.com
90年代，有一天，单位同事拜托朱伯明修补一只衣服严重磨损的毛绒娃娃，并提出必须在旧的上面修补，最好保持原状。他试着将一块新布反复搓洗，手工做旧，给娃娃换上。同事拿到后“特别满意”，“在单位里到处宣扬”，从那以后，找朱伯明修补毛绒娃娃的人多起来。 6park.com
退休后，朱伯明的工作地点从车间转到客厅的工作台，他正式做起一名玩偶修复师。匠人的钻研劲儿又被用到娃娃修复上。游标卡尺、自制镊子，3D打印机、画图软件各种设备一应俱全，工作积累的手艺也用上，尤其在精确度方面。做了一辈子技术的朱伯明最爱用的描述单位是“头发丝”：特殊鼻子复制，尺寸精确到三根头发丝、0.1mm；眼睛位置的移动，左边向上0.3mm，约7根头发丝。 6park.com
“你生的小孩身上长出一颗只有芝麻的五分之一大小的黑点你可能都看得出来。同样，在毛绒娃娃身上他们也看得出来，所以修理这个东西的误差不能超过这个（精度）。”朱伯明对本刊说。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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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一个找他修过娃娃的网友告诉他，“日本也有专门修毛绒玩具的工匠师，但你修的比日本人还好。”这位网友帮他在网上发推文。再加上口口相传和媒体的报道，找朱伯明修娃娃的人越来越多。工作台上的娃娃从一两只堆到几十只，朱伯明在那个十几平的小房间迎来送往，再把修补的娃娃发到微博，模仿娃娃的口吻说话： 6park.com
“今天来了一个小朋友做皮肤护理，已做了一小块。” 6park.com
“你在时不准我看其它毛绒娃娃一眼，持宠而娇，现在主人要你回家了，你会想我吗？” 6park.com
“明天回家了，想我了，随时可以过来品赏美味肉类食品，运动多了瘦了也可以回来增肥，不过注意期限。” 6park.com
很多网友羡慕朱伯明，说他做的是世界上最令人心动的工作。他在微博回复到：“我也是退休了才做自由喜欢的事，而且做起来特别有趣，慢慢地才知道每一个毛绒娃娃都与主人有一个故事、特别是年代久远的毛绒孩子，有个性，有脾气，还会与我互动，其乐无穷，真是幸运有这么多的赞。感谢。”延续陪伴 6park.com
在把猪香猫寄给朱伯明前，王莹下了很大的决心，“儿子”一去将近二十天，自十岁时把它带回家，彼此还没有分开过这么久，她怕自己忍受不了这种离别。 6park.com
王莹将她和猪香猫之间的关系解释为从伙伴到亲人再到母子般的陪伴。王莹的父母在她九岁那年离婚，本来在海淀区上学的她跟着妈妈来到朝阳区生活。也是在那一年，她遇到猪香猫。有一段时间，每周从东三环的家坐一个半小时地铁到西四环上学的漫长的路上时光，只有猪香猫陪着。上大学时，有一次，老师正在上教育心理学，讲到有的孩子对特定的物品有特殊的感情，走到哪都要带着，班里同学齐刷刷回头看她。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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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王莹习惯了睡觉时把猪香猫搂在脖颈或胸前。前段时间，看《玩具总动员四》里的胡迪带着一帮小弟上蹿下跳，她会忍不住想，猪香猫在家里会是玩具们的带头大哥吗？可能在我们睡觉时，他也有一个自己的世界吧？2015年，王莹带着猪香猫去西藏，站在纳木错的天空下一起感受湖面吹来的风，那一刻，王莹觉得猪香猫是有灵性的，他们下辈子还会相遇。“如果没有他，今天的我可能完全不一样。我很幸运他正好在我人生转折的时间点来到我身边，并在之后的日子里给了我无限的帮助、支持、陪伴，还有情感上的依赖。”王莹说。 6park.com
王莹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猪香猫离开了怎么办？有一次，猪香猫的胳膊“骨折”，王莹求妈妈帮着“接骨”，结果接好的胳膊因为走线不专业，只能紧紧贴在腋下，动弹不得。王莹只好把线拆掉，看着那条长长的“一直拆都拆不完”的缝合痕迹，王莹哭了，“就好像他做了一个特别大的手术，被开膛破肚。”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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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香猫二十多岁了，从害怕它“病入膏肓”到“无药可救”的恐惧日渐强烈。有一次，坐车行驶在一条山路上，王莹开始数猪香猫身上一共掉了多少处毛，一数好几十处，她无法控制地开始流泪，哭得“特别伤心”。后来，每掉一根毛，王莹都会觉得猪香猫“离死又近了一步。” 6park.com
朱伯明后来观察，几乎每一个送来修补的娃娃都像王莹对娃娃的情感那样，它们不单是一个年代久远的老物件，也承载着一段记忆。他会让娃娃主人附上一份关于娃娃的档案卡一并寄过来，注明它们的年龄、性格和喜好等。例如，一个叫妈咪狗的小娃娃8岁，喜欢吃鱿鱼，桃子，一切肉品；喜欢抱抱，贴贴脸；害怕打雷；容易吃醋。叫小胖的这位则是第一次独自来这么远的地方，主人在卡片里拜托朱伯明好好照顾它。 6park.com
朱伯明会在修复娃娃前，和主人视频连线，听听娃娃背后的故事，感受它们的“灵性”。一些娃娃是多年前父母买来送给当时年幼的孩子，现在，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希望修好它们，并传递给下一代；一些娃娃曾陪伴主人度过孤独的异国时光；有的娃娃曾陪主人经历地震；有的娃娃寄托着对离世的家人的思念。 6park.com
“有手艺的同时，懂娃娃主人的心”，这是王莹觉得朱伯明最值得信任的地方。比如，朱伯明收到的很多娃娃多年未洗澡，一般人会觉得太不注意卫生，或者会建议对方“赶紧洗洗吧”，朱伯明从来不说这样的话，他知道这是在保护它们。在一个视频里，朱伯明看着对面的娃娃，对旁边的人说，“他在看我呢”。这个画面王莹反复观看过多次，“朱伯伯说出了很多娃娃主人的心声”。有些玩家看不了朱伯明治疗娃娃的场面，太痛，他就轻声细语地告诉对方，别怕，咱这是无痛的微创手术。 6park.com
前一阵，王莹发了条关于朱伯明的朋友圈，有人在下面留言：“修复的不仅是娃娃，更是娃娃主人的心”。她觉得特别对，把留言转给朱伯明看。王莹之前想的是，将来等自己不在了，就把猪香猫一并带走。“因为觉得可能不会有人像我这么爱他了。”那次的上海之约，她和朱伯明聊起这个话题。朱伯明告诉她曾经的一个顾客的宝宝也特别喜欢妈妈珍爱的玩具，“你的孩子会像你”，朱伯明对王莹说。那次的见面改变了王莹的一些想法，“我觉得如果将来我的儿子像我一样爱他，我也可以稍微分享一下猪香猫，传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