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岁时，从简单的逃课开始，只用了大约10个月，周昱就在流浪中陷入了偷盗、抢夺、抢劫的旋涡。他周围的留守少年和他一样，一旦越了界，人生下坠的速度都又快又猛烈。专门学校未必能彻底带来改变，但起码提供了一条缓冲带。 6park.com
记者 | 王海燕
摄影 | 冯海泳 6park.com
逃跑和回归 6park.com
我在新雨学校见到16岁的周昱时，他正叉着腰站在篮球场上看别人打篮球，1米65左右的个头，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瘦瘦的，看起来挺斯文，没什么特别。他走过来跟我聊天的时候，我才发现，虽然剪着规整的平头，但他右耳前方却用推子推出两条杠，不长，三四厘米，处于张扬和个性之间。我问他那是什么意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随便推着玩的”，他如今正在学习美发。 6park.com
新雨学校法制副校长王华把他介绍给我，说一年前他跟另外一个同学出门去参加夏令营，没老师跟着，两个人准备逃，商量了一下，还是回来了，这个细节让老师们发自内心地感动和骄傲。新雨学校是贵州遵义市的一所专门学校，就是过去人们熟知的工读学校。因为入室抢劫，周昱三年前被派出所送到这里，他的同学大都跟他年纪相当，超过一半和他一样，是被公安部门送来的，涉及案由最多的是抢夺、抢劫、偷盗，合称“两抢一盗”。 6park.com
一名新雨学校的学生跟着老师外出期间，始终闷闷不乐，像一个游离的边缘人。 6park.com
来新雨学校前，王华在贵州省遵义市红花岗区延安路派出所当民警，那时他接触过很多这样的孩子，犯案手法粗暴，小轿车直接砸，女生的包包耳环直接抢，对付他们的流程也一样，抓捕，做笔录，教训一顿，24小时内放掉，别无他法。根据我国《刑法》和《未成年人保护法》，不满14岁的青少年不负刑事责任，已满14岁未满16岁的青少年，只对8类严重犯罪负刑事责任（故意杀人、故意伤害致人重伤或者死亡、强奸、抢劫、贩卖毒品、放火、爆炸、投毒罪）。 6park.com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早年式微的专门学校近些年在一些省份重新增多，并提供了一个场所，让人们得以更多地认识这些原本尘埃一样飘荡的孩子：他们从何处来，他们经历了什么，他们会走向何方，教育系统可以做些什么。 6park.com
新雨学校最多能容纳100名学生，目前在校人数超过80人，大部分都来自遵义市下辖的14个县市。贵州是中国人口外流大省，而根据贵州省卫生健康委员会2015年的公开数据，遵义又是贵州省外流人口大市，跨省流出人口122万，占当地总人口的21%，排名贵州全省第二。学校里也有来自甘肃、重庆、四川等省市的学生，他们流窜作案，在遵义被捕了，户籍所在地又没有专门教育学校，只好送到新雨学校。 6park.com
新雨学校实行军事化管理，晚饭后、晚自习前，新雨学校的学生在做日常体能训练。 6park.com
周昱是遵义人，出生于遵义市余江镇合家村。余江镇距离遵义市中心不到30公里，曾获得过“全国村镇建设先进镇”，镇区3平方公里，交通便利，是当地少有的繁华大镇。但不到10公里以外的合家村就不一样了，这里山高路陡，土地零散，村里绝大部分青壮年都在外打工。周昱家的砖木房子孤零零在半山腰，约两米宽的水泥路今年刚刚修到家门口，但修了也没太大用，太陡了，车上不去。 6park.com
周昱还没出生时，他爸爸就因为销赃，在福建入狱了，有期徒刑五年。当时，他妈妈陈桂桂跟他爸爸还没领证，生下周昱后，她就去了广东打工，留下周昱和堂哥一起，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后来陈桂桂告诉我，周昱4岁多的时候，他爸爸第一次出狱，她准备去找他领证，结果不到两个月，周昱的爸爸再次因为销赃进了监狱，这次的刑期是15年，陈桂桂决定不再等他。 6park.com
周昱的同学中，父母离异的家庭很多，“离异”这两个字在当地的含义有所不同，比如周昱的伯母，在他堂哥很小的时候就“走掉了”，“走”的意思是，突然就离开了，再也没有音信了；比如周昱的一个好朋友，住在外婆家里，妈妈打工回来，带回来的是另一个叔叔，而不是爸爸；还有的同学告诉我，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爸爸或者妈妈。 6park.com
一名中专美发班的孩子在给自己的手背涂药，毕业后，他想去当兵，刚刚去洗了手背上的文身。 6park.com
周昱在新雨学校已经待了三年，是全校学龄最长的学生，正常情况下，一年时间的矫治教育期满后，学生和家长就可以申请退学。但周昱的家长不敢接他出去，他逃跑过一次，是2017年，距他入校超过一年了。按照新雨学校的规定，警送生入校一年后，表现良好，可在周末或节假日由家长接送出校园，那也是学生们仅有的外出机会。但周昱家没人来接，他等烦了，就找了个机会从食堂翻墙跑了出去。 6park.com
逃跑并不容易，学校是贵州省遵义市红花岗区政法委牵头成立的，由红花岗区教育局主管。如今学校的51名教职工中，有红岗区公安分局派驻民警4人，聘用教官12人，都是复员军人或有公安机关工作经历。周昱身上没钱，只能步行到镇上去坐车，还没走到，就被学校老师抓了回来。那次回学校后，他受到了入校以来最严厉的惩罚，被打了屁股，挨打当天无法走路。 6park.com
有机会逃跑的那次夏令营则是2018年夏天，遵义市政府组织的夏令营，他跟另一名同学符合条件，被单独派了出去，市政府的车并不接送到学校，需要周昱和同学自行外出坐车。学校老师捏了一把汗，决定赌一把，放两人单独出去了，那时候学校甚至做好了准备，可能周昱会逃掉。但他最后回来了，并且跟老师讲，的确挣扎了很久。他告诉我，最后让他回来的理由有两个：一是他没地方可去，二是如果他走了，承包他的老师要扣钱，他觉得不能这样。 6park.com
转折的青春期 6park.com
如果那一次选择了离开，周昱可能很快回到进入新雨学校前那种生活，流浪、偷盗、抢劫。 6park.com
在周昱的记忆里，他小学时学习很好，三年级时还得过全班第五名，但没有拿到奖状，因为前三名才有奖状，没有奖状在爷爷那里就不算数。那时候他是勤快的男孩子，会用蒸笼蒸饭，会炒菜，会锄草，会插秧，会放牛，唯独讨厌收玉米棒子，因为玉米叶绒毛多，扎手，收完全身痒。和周昱一起长大的堂哥学习比他还好，比他还勤快。但奶奶似乎总不满意，两个孩子只要没在干活，就会被一顿凶。 6park.com
爷爷更温和木讷，但长期不在家，他养着两匹骡子，在临近的地方替人驮东西，一年能挣几万元，保证一家人的日常开销。周昱最喜欢曾祖母，曾祖母独居，他常常一个人跑过去听她讲故事，他挨打时，曾祖母也会护着他，有好吃的，曾祖母也会留给他。后来曾祖母眼睛失明，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都是他去给曾祖母做饭，陪她睡觉。曾祖母牙齿好，喜欢吃卤鸡腿，他会攒下钱买给她。 6park.com
家里的老人对孩子基本是放养，大伯偶尔在家时倒会管，但不得法。有一次儿童节，周昱找奶奶要钱买零食，奶奶不给，他发脾气不吃饭，伯父知道了，拿木棒揍得他全身是伤。他外婆和大姨跑来跟伯父大吵了一架，这给了他底气，他并不敬畏大伯。 6park.com
周围的大多数男孩子，从初中开始，学习就莫名直线下滑，但周昱下滑得更早一些，大概发生在小学五年级。当时，他妈妈陈桂桂从浙江回到遵义开了一家米粉店，爷爷听说后，决定把周昱送去给她抚养。爷爷领着周昱去了遵义城里，把他放在了陈桂桂的米粉馆对面，独自走了。但第二天，陈桂桂又把周昱送回了爷爷家，送到山下下车的地方，塞给他一个新书包和一堆吃的，也独自走了，嘱咐周昱自己回家。 6park.com
周昱走在离开老家的路上，这里离镇上有7公里左右的车程。 6park.com
周昱记得他没哭，他对妈妈本来就没什么记忆，不想和她的新家庭住在一起，但他还是觉得很不舒服，回去之后开始学抽烟，放牛时有小伙伴递给他，他接过来就抽了；还逃学，因为作业没做完，就干脆不去了，领着两个小伙伴，在山上晃荡到放学才回家。周昱小时候也干过特别调皮的事情，比如五六岁时往爷爷茶缸里撒过尿，八九岁在家里偷钱买小水枪，但迫切地想长大，是小学五年级过后出现的念头。 6park.com
在他的概念里，长大就是和村里那些上了初中的大孩子一样，去镇上读寄读，没人管，有钱花，随便上网。但真的读初中后，他发现自己也没什么钱，吃饭用餐票，每周固定交钱买，衣服鞋子都是爷爷买好了直接拿给他，那种带着网纱的球鞋，在周昱看来，又土又丑。除此之外，爷爷没有给他零花钱，周昱开始截下钱不买餐票，饿着。花钱的地方很多，上网，给同学买礼物，去外面餐馆开小灶。有同学找他借，只要开口，他都借，他从小就讲义气，会察言观色，买零食总买朋友喜欢的，他觉得朋友比大多数家人重要，这为他换来了好人缘。刚进学校一个多月，就有新同学凑钱给他过生日，买了蛋糕、黑色格子帆布鞋。 6park.com
上了初中后的周昱和小学一样，还是比大多数同学都矮瘦，绰号叫“矮子”。但他的胆子却大起来，上学没几天，在操场上看到有人找自己朋友麻烦，他走上去就踢了一脚，对方没找他理论，直接走了。拳头果然是管用的，他在身体上不占优势，但从小就扛揍，下手狠。 6park.com
也不只是拳头。他堂哥比他早一年上初中，因为整天上网，学习早就变得很差了。堂哥人缘也好，在学校里认识人多，刚进学校时，就对周昱说过，如果被欺负了就去找他。这让他有了“混”的底气，也有了“混”的向往。 6park.com
实际上，那时候周昱自己所在的班级已经一半的男同学在“混”了。“混”的意思就是上网、喝酒、谈恋爱，还有打架，以及陆陆续续逃课。一开始周昱处于中间状态，他打架，但还没离开校园。只是一些不好的苗头已经出现了，比如初中的课程很难，他发现自己跟不上，老师也不大管，只求他们安分些；总是缺钱，买东西要朋友凑，那就得更讲义气，更多帮人出头。甚至被警察抓了一次，起因是周末和四个朋友一起回学校，走累了，看到路边一辆自行车，有人提议骑走，他毫无异议，就跟着一起把车骑走了，还没骑到学校，就被警察逮住，蹲了半天马步后，才让爷爷领回了家。 6park.com
流浪的少年们 6park.com
初中第一学期，周昱大约被坐实了“混”的名声，所以才发生了下学期更关键的转折。有一次放周末，他和朋友回小学玩，翻围墙进去，朋友先进，他还在后面等着，小学校长就骑摩托车过来了，喊“站住”，他一慌，就跑，手里的书包都没要。回到初中校园，星期一的下午，年轻女班主任冲进来，揪住周昱的衣服怒冲冲问他，为什么去小学偷东西。周昱后来才知道，那个朋友在小学教室里乱翻，似乎拿了什么东西，而顺着周昱课本上的电话，小学校长找他初中班主任告了他的状。 6park.com
周昱不服，跟班主任辩解，说不关自己的事，班主任说他嘴硬，给了他两个耳光。打完周昱，班主任要拉周昱去学校德育处，周昱不去，班主任让他站着，自己去德育处叫老师，周昱在后面直接翻围墙出了学校，再也没回去过。离开学校后，周昱就在余江镇瞎溜达到深夜，无处可去，碰到了另外两个校友，两个人周昱不熟，但认识，早就辍学了。三个人在黑夜里互相盯着徘徊了很久，对方最终打破沉默，表明他们准备翻进水果棚拿点东西。周昱一下就明白了，其实就是偷，他很饿，他决定加入，帮他们放哨。随后两个月，周昱一直跟这两个同学在一起，大多数时候，他们吃住在网吧，没钱时偶尔也回其中一个同学家里吃饭睡觉，找对方的父母要钱。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去偷，在镇上，用钢筋别开居民家的防盗窗钻进去，翻箱倒柜找钱，三个人一起偷了三次，一次没有收获，另外两次分别翻到2000元和800元，周昱说这件事做起来很轻松，“有人进屋，有人放风，两三分钟就搞定了”。 6park.com
但他很快就跟头两个小伙伴分开了，因为对方把他当小弟。他后来长期结伴的是一个小学同学，还认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哥哥。这个哥哥是哪里人、做什么的，他一概不知道，但他知道对方间接认识当地一个警察局领导。三个人并不经常在一块玩，但没钱了会互相借，还互相帮忙打架。 6park.com
那时候，周昱依然吃住在网吧，没钱了就去小学门口找小朋友要，几十上百的，也能对付两天；或者偷，最多的一次偷到过1万多元，去遵义城区玩了半个月，还买了手机。网吧老板娘是个四五十岁的妇女，周昱叫她婆婆，他说婆婆人很好，从来不问他们钱从哪里来，允许他们赊账，默许他们睡在自家客厅里，邀请他们吃饭，还借钱给他们，周昱觉得在那个婆婆家里，有时就像在自己家里。根据周昱的了解，整个余江镇有五六个网吧，最大的有五六十台电脑，几乎都是这样的黑网吧。而整个镇上和他一样年纪流浪着的，大约有100多个，混得最好的是家里有钱的、认识人多的，或者有特殊背景的人。 6park.com
周昱形容自己“混得中等偏上”，他是靠拳头拼下来的，打人最狠的一次是有人把他当小弟，让他帮忙拿衣服，他感到受辱，拒绝了。对方要打他，他一开始是跑，结果绊倒了，对方追上来，情急之下，他捡起一块石头就砸过去，砸得对方满头满脸血，“后面就一直打一直打，打了三四分钟，打爽了才停下来”。对方有个朋友在边上看着，没敢上前帮忙。那一次周昱打得畅快，对暴力有了全新的体验。当然，他自己也被打过，落单了，被一群人从网吧里拖出来，拿着钢管围着打，全身挂彩，幸亏没伤到重要部位，后来也没去医院看，几个月后才痊愈。担惊受怕，担心第二天没钱吃饭，这是周昱在余江镇时的日常生活，但即便这样，他还是不想回家或者回学校。因为爸爸坐牢，长得瘦小，他小时候经常被嘲笑，在街上混的那段日子，他体验到了“走路别人会让你”的感觉。 6park.com
也有女生在镇上混，她们学男孩子一样染头发，做文身，大多都有一个不读书的男朋友。但周昱不喜欢这样的女生，他喜欢小学六年级时，老师安排帮助他学习的女生，长得好看，爱笑，会帮他写作业。这个女生后来考进了初中学校的尖子班，平安夜时周昱给她买过苹果，但他辍学后，两人就没联系了。不要去招惹尖子生，否则会被老师找麻烦，这也算规矩。他自己在街上逛时碰到过初中老师，打了个招呼，互不相扰。 6park.com
在余江镇时，周昱其实去找过一次工作，在一家洗车店洗车，2000元一个月，比成年人工资低一点，但他玩心重，拿了工资就辞职了，等钱花完想再回去工作，老板不要了，生活重回旧轨。 6park.com
余江镇是个大镇，周昱在那里混了大约10个月，最后被逮捕的罪名是“入室抢劫”。当时他们听说有个孩子身上钱多，是在家里偷的，他们趁那个孩子一个人在家时堵住了他，连吓带逼，不光拿走了那个孩子自己偷的几百元，还把对方家里全部3000多元翻走了。周昱其实有点困惑，他也不知道这算偷还是抢，免于惩罚的年龄让他没有意识到，一旦越了界，再往下的速度就会变得又快又猛烈。 6park.com
这也正是新雨学校很多学生的路径。周昱的同学里，有人结伴从甘肃往外，去过西安、太原、石家庄、重庆、长沙各种地方，被逮捕时累计涉案金额达到300万元；有人独自跑到广州，和来自湖南、四川、福建各地的同龄人一起，在酒吧看场子，替人催收，雇主喜欢怂恿他们使用暴力，因为被抓了也不负刑事责任；还有人持刀抢劫，一开始只是简单地抢包，后来因为有人不愿意交出手机，就把对方逼到角落乱砍至重伤，抢来的手机寄存在二手手机店里，需要钱时随要随取。 6park.com
停止下坠的缓冲力量 6park.com
其实在余江镇时，周昱曾多次因盗窃和抢劫被逮捕，但涉案小，都是在派出所做完笔录就离开了，直到被送入新雨学校。 6park.com
新雨学校创办于2012年9月，校园选址很偏僻，在距离遵义市中心17公里左右的遵义市深溪镇高坊村。只有一栋楼，总占地8亩，由一所废弃的乡村小学改建而来，学校实行全年24小时封闭的军事化管理，学生每天早6点起床，晚10点睡觉。 6park.com
校长刘维平原本是检察官，最早定下的矫正期是3个月或6个月，内容主要是体能训练。但刘维平发现，经过短暂矫正的孩子离开后，绝大多数会重蹈覆辙。这使她下决心引入职业教育和常规义务教育班级。这个过程很难，主要是地区偏远，缺少老师，一开始是在临近的乡镇聘任，后来才逐渐有了正式编制的老师。但这件事又必须做，一是为学生们提供重入主流社会轨道的机会，二是将大多数同学留在校园里的时间延长到了1～3年，只有足够长的时间，教育才有发挥作用的空间。 6park.com
新雨学校的校长刘维平曾是一名有着24年工作经历的检察官，她希望把新雨学校做成长久的教育事业。 6park.com
刘维平其实没有教育经验，但出于一个母亲的感性经验，她知道高墙、铁窗和严格的军事化作息作为一股“硬”的力量，能防止学生逃跑，而学生改变，需要更多的“软”力量。这些年里，除了针对不同程度学生的差别教学，新雨学校还尝试了很多方法，比如将学生带去不同的省市参加各种活动、比赛；引入贵州大学的志愿者，接受他们的暑期支教，并日常和学生们通信。这些只是很基本很普通的教育手段，但却是周昱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校园生活。 6park.com
“软”力量中最有代表性的是随笔谈心制度。根据这一制度，学校不同的老师或教官要承包不同的学生，学生10天至少写随笔7次，承包人回复不得少于3次，字数不得少于80字，领导每10天要批阅随笔内容，当面谈心则1 0天内不得少于2次。在这种承包关系里，学生的状态将直接影响承包老师的绩效考核，而在强制性的随笔谈心中，作为成年人的老师无论自愿还是不自愿，都得俯下身来听学生说话；学生无论自愿还是不自愿，时间久了总得开口沟通，而沟通，正是真正改变的开端。 6park.com
同时拥有警察和副校长经验的王华跟我讲述，他感受到的区别是，以前在派出所工作时，因为任务重，他是真的憎恶这些孩子，有时候免不了一顿打；但到新雨学校后，考核方式变了，视角变了，和孩子们长期待在一起，他开始认识他们，了解他们，有了同情和爱。新雨学校的中专美发班上，学生们正在做实操练习周昱第一次和老师深度沟通是在入校一个多月后。他的承包老师找他聊天，聊了起码一个小时以上，主要是老师说，他听着。那是第一次有成年人跟他说那么多话，并且想听他的回答。他曾经的承包老师赵芬告诉我，开始接触时，周昱会显得闷，但久了就发现，他很喜欢且擅长沟通，班上有人心情不好，他通常都会觉察到，并知道如何安慰别人。关系变得好了之后，他还会主动到办公室找老师，说“老师，我们聊聊天”。 6park.com
除了和学生沟通，学校的另一项重要工作是促进学生和家长沟通。进入新雨学校大半年时，周昱的情绪已经比较稳定，他爷爷会来看他，他妈妈会给他打钱、买衣服，但都不想接他出去，他们怕周昱出去后就跑了。最激烈的矛盾发生在周昱曾祖母去世时，爷爷还是以忙的借口拒绝让他回家，这成为他第一次逃跑的主要原因。那段时间，他跟家人的关系简直水火不容，他会又哭又闹地跟老师控诉妈妈自私、不负责任。 6park.com
但陈桂桂也有自己的理由。她以前的确没怎么管过周昱，周昱被爷爷送到她店里那次，她没办法没收留他，当时她的米粉店只有一间小门面，既做生意，又日常居住，她现任丈夫有三个孩子，当时都在店里落脚。况且她当时对周昱爸爸有怨恨，不想跟周昱一家发生牵连。周昱进入新雨学校时，她又去浙江打工了，她有新的一家人要养活。一名新雨学校的单亲家长独自在家，儿子是她唯一的陪伴，但她又怕接儿子回家后，儿子不会顺利返校。 6park.com
没人说得出来双方的关系具体是在哪个点缓和下来的，但其中数得出来的事情包括：在老师的劝说下，陈桂桂终于从浙江回到遵义找了份工作，并决定忽略现任丈夫的不满，重新租了个房子，让周昱可以落脚；周昱则跟陈桂桂写过一封信，把他的全部不满和愤怒都写了出来，后来在学校老师的反复解释下，他逐渐接受“妈妈依然是爱他的”这个观点。他不再逃跑，根本原因是陈桂桂承诺他，三年期满拿到中专毕业证后，会给他办手续，正规离校。 6park.com
赵芬老师说，像周昱这样，家长和学生都在缓慢改变的，是最好的情况，但很大一部分学生自己有了改变，家长却没有改变。那种情况，孩子会很快再次回到以往的状态，新雨学校里，不乏三番五次被警察送回来的学生。 6park.com
今年9月本来是陈桂桂承诺来接周昱毕业离校的日子，但她其实早就在跟学校老师打听，怎样说服周昱继续留在新雨学校，升入大专，她心里还是怕。到学校和周昱谈判的时候，无论周昱怎样控诉、哭闹，陈桂桂的口风不变，坚持希望他继续留在新雨学校，最后在老师的协调下，双方达成的协议是，陈桂桂把周昱接出校园一个星期，再行定夺。陈桂桂显然违背了自己的承诺，但周昱当晚出去后答应了回学校。他后来告诉我，他实在待得烦了，想出去放几天风，他尤其不喜欢在学校军训，晒得很黑，不好看，发快手得用很重的滤镜才能盖住。他知道妈妈对他的信任度只有40%，他把超过1/3的责任划给了自己。 6park.com
一对新雨学校的家长，他们住在遵义城边别人赠送的土房子里，有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两次被警察送入新雨学校。 6park.com
相处的几天里，陈桂桂还是无法和儿子顺畅沟通，但在说到“文身”“早恋”这样的话题时，她在明显克制自己的批判观念，尽管担惊受怕，她还是给了他零花钱，让他单独出门；周昱去找过以前的朋友，他依然羡慕他们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如果有人惹了他，暴力依然是他最喜欢的解决方式，但他知道克制才是对的，应该尽力忍住。一周中，他花了一半的时间待在妈妈身边，但回学校的路上，他又变卦了，再次不知所踪。陈桂桂托我通过网络给他留言，说会去学校正式帮他办理离校。在母亲和儿子的角色里，陈桂桂和周昱显然都还很笨拙，还在学着如何处理自己和对方的期待。 6park.com
作为一个教育外行人，王华则开始理解到，转变无法短时间内达成。新雨这样的学校实际上提供了缓冲作用，兜住那些急速下落的残酷青春，“等到他们长大一些，稳定一些，逐渐自己改变过来”。他强调，还是要靠孩子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