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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查雯 教授 6park.com
查雯博士，外交学院国际关系研究所副教授。主要研究领域涵盖民族主义，族群冲突，东南亚政治与国际关系等领域，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政治学系，现为普林斯顿大学访问学者。 6park.com
如果有机会去菲律宾，或许你可以留意一下城市里的纪念碑，其中不少与二战有关。这些纪念碑大多造型朴素，经常出现在公园或者街心花园里。菲律宾曾在二战时期被日本占领过，同时也是太平洋战争的主要战场之一——仅从歼灭日军的数量来看，在菲律宾阵亡的日军官兵就有将近52万人（作为参照，日军在中国战场阵亡71万人），考虑到太平洋战争持续时间比较短，菲律宾战场的惨烈程度可想而知。给守土卫国的英雄修建纪念碑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仔细阅读纪念碑的文字说明，你可能就会惊讶地发现，有些纪念碑原来并不是在纪念菲律宾的抗日英雄，反而是在为阵亡的日本士兵哀悼。 6park.com
历史问题一直是中日、韩日关系中一座翻不过去的山。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对于历史问题，同样在二战期间经历过日军占领的东南亚人民，似乎并没有在教科书问题和参拜问题上表达过特别强烈的情感。相反，贸易、投资等才是东南亚国家与日本双边关系中的主要议题。 6park.com
与此同时，日本在东南亚的国家形象也并没有被历史包袱所累。从各种媒体报道中我们也时有耳闻，在一些就国家海外形象开展的民意调查中，日本似乎比中国更加受到东南亚人民的欢迎。以皮尤研究中心2014年开展的一项“亚洲人如何看待彼此”的调查为例，在泰国、菲律宾、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对日本持正面看法的被调查者分别达到81%、80%、75%和77%，而对中国持正面看法的则为72%、38%、74%和66%。 6park.com
为什么东南亚国家不反日？ 6park.com
选择性迫害 6park.com
考虑到日本军队在占领期间的残暴政策，这个问题显得更加吊诡。在完成占领后，日军对马来亚和新加坡的华人展开了有组织、有计划的屠杀，也就是臭名昭著的“肃清行动”。根据不同历史学家的调查与估计，新加坡10-20%的华人男性遭到屠杀，具体数字在17000到50000人之间。在菲律宾，日本占领军的统治也同样残酷，马尼拉街头曾贴满“警告”，称如有人企图伤害日本士兵和平民，司令部将枪毙10名菲律宾人作为报复。在一段里程仅有60公里的战俘押解途中，曾有1万名菲律宾战俘和一千余名美国战俘因日军虐待而死，“死亡行军”因此得名。 6park.com
巴丹死亡行军 6park.com
然而，需要看到的是，日军在占领区所执行政策虽然残暴，但却具有极强的针对性，其屠杀的目标往往是华人，很多“肃清运动“的见证者都回忆说，遭到日军围捕、拘押、并最终处决的遇难者中没有马来人。这种”分而治之“的政策还体现在更多方面：在菲律宾，日本占领当局激励煽动菲律宾人的反华情绪，称华人应从利润更丰厚的零售业退出，让位于菲律宾人，并将华人财产划为“敌产”予以没收。在马来亚，日本让很多马来人担任行政部门内的高级职务，而在以前这些职务只能由英国人来担任。不仅如此，占领当局还为马来人学校提供了各种支持政策，并招募马来人担任警员，维护地方秩序。 6park.com
战时的不同经历，塑造了不同族群的历史记忆。而作为少数族群，华人的痛苦经历并没有在战后国家历史的书写中获得充分的重视和体现。相反，出于外交、经济、或者国内政治的种种考量，一些独立后东南亚国家的领导人往往会选择忽视国内（尤其是华人群体）要求追究日本战争责任的呼声。 6park.com
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就曾在1994年出访日本时，并对时任日本首相的村山富士说：“日本总要为过去的战争道歉，这很奇怪。如果我们总要让日本承担过去的责任，那西方宗主国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呢？毕竟它们对东南亚殖民统治了那么久，并且执行了非人的政策和剥削。” 6park.com
侵略者敲响的解放前奏 6park.com
马哈蒂尔的此番言论曾引起东南亚华人的不满，但却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尽管日据时期被认为是“黑暗的“，但很多东南亚精英均主张以更加“冷静”的态度看待这段历史经历，这与东南亚国家长期以来被殖民的经历有关——除泰国以外，东南亚国家都经历过英国、法国、荷兰、美国等西方国家的殖民。一种比较普遍的观点是，日本对东南亚的占领加速了西方殖民体系的瓦解。 6park.com
日本人给西方殖民体系带来的冲击，首先体现在殖民地人民心理的变化上。太平洋战争爆发初期，驻守东南亚殖民地的西方军队在日军的进攻下显得不堪一击。1942年初，山下奉文率领第25军进攻马来半岛，仅用70天就击败了驻守英军完成了对马来亚和新加坡的占领，并因此获得了“马来亚猛虎”的绰号。 6park.com
在其回忆录中，李光耀用很长的篇幅记录了日本人占领新加坡的情形，以及自己第一次遭遇日本兵时所受的虐待。同时，他也以最直率的方式写出了东南亚人心理上的变化：“白人被证明像亚洲人一样恐惧和不知所措，或许更甚。亚洲人需要他们的领导，但是他们却让亚洲人失望了”，“英国人曾经建立起这样的神话，即他们具有内在的优越性，这样的神话如此令人信服，以至于亚洲人认为挑战英国人是无望的。但现在，亚洲种族已经胆敢挑战他们，并且粉碎了这一神话。” 6park.com
李光耀回忆录——《新加坡故事》 6park.com
不仅如此，日本在军事上的胜利，在更深的层次上影响了东南亚民族主义者对于武力使用的看法，通过武力取得民族独立成为一条可行、甚至是必然的道路。曾参加并领导过印尼独立战争（1945-1949年）的前陆军参谋长阿卜杜拉·哈里斯·纳苏蒂安（Abdul Haris Nasution）就认为，是日本人将印尼人组织了起来，给他们注入了战斗和抗争的精神。 6park.com
不仅是在心理层面，日本人带来的还有物质上的支持，尽管这些政策是策略性的、服务于日本国家利益的，但也客观上壮大了东南亚民族主义运动的力量。以印度尼西亚为例，民族主义者在日据时期获得了更大的政治活动空间，大量曾被荷兰殖民政府囚禁、流放的印尼民族主义运动领导人得到释放，其中就包括印尼的开国总统苏哈托和副总统哈塔。 6park.com
同时，日本占领当局还支持大众民族主义组织的发展，并大规模征召印尼青年，并为其提供军事训练，组建了包括“保卫祖国志愿军”在内的多支非正规部队。从日本占领当局的角度看，随着太平洋战局的急转直下，扶植当地军事力量的任务迫在眉睫，以便在盟军登陆之时对其开展持久的游击战。而对于印尼的民族主义者来说，这却是获取军事技术及装备的绝佳机会，这些接受过日军训练的军官后来成为了印尼军队核心骨干力量。日本投降后，当荷兰人再次回到印尼企图恢复殖民统治时，他们发现自己所面对的是前所未见的、全副武装的抵抗力量，“二次殖民”变得那么不合时宜且不切实际。 6park.com
不单是印尼，事实上，东南亚国家很多老一代领导人都曾经有过与日本人合作的经历。在谈及日据时期的菲律宾时，澳大利亚历史学家米尔顿·奥斯本这样写道：“菲律宾精英与日本人的合作或者勾结已经到了相当规模，以至于在经历了种种艰难困苦之后，人们已经忘记了哪位政治家在战争期间站在哪边。” 6park.com
在印尼，民族主义运动的领导团体则完美地演示了所谓的“对冲”或“两面下注：以苏加诺和哈达为代表的一部分人，以同日本人合作作为谋取独立的手段；而以沙里尔和沙利佛丁为代表的另一部分，则转入地下抵抗运动，同时仍与苏加诺等同志保持联系。 6park.com
在与日军合作过的东南亚领导人中，缅甸国父昂山将军的经历可能是最具有戏剧性的。1941年4月，昂山曾怀揣缅甸共产党介绍信，计划前往延安面见共产国际代表寻求军事支持，实现缅甸独立。但在厦门停留时，昂山被日本间谍接触、游说，后又在日本间谍机构“南机关”（Minami Organ）的安排下，前往当时已被日军占领的海南接受军事训练。和昂山一同接受训练的还有一批平均年龄24岁的缅甸青年，他们都是缅甸民族主义运动的骨干，后来成为缅甸独立军的核心领导，也被认为是现代缅甸的开国元勋，有“三十志士”之称。 6park.com
1942年初，在缅甸独立军的协助下，日军完成了对缅甸的占领，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缅甸独立军的队伍迅速扩大，并从日军手中获得了大量的武器装备。1945年3月，日本败局已定，昂山等缅甸领导人亦不满足于日本人给予的名义上的独立，遂宣布倒戈加入盟军阵营。 6park.com
但即便如此，部分缅甸领导人仍对日本怀有个人情感，认为日缅之间存在所谓的“特殊友谊”。1962年通过政变上台的缅甸最高领导人奈温，就曾作为“三十志士”之一接受日本的军事训练，并长期同原“南机关”成员保持了个人友谊。直至上世纪80年代末，奈温还曾非正式接见原“南机关“成员，这些原“南机关”成员也成为日本最主要的亲缅游说团体，其中一些人甚至还获得了奈温政府颁发的最高荣誉“昂山之旗”勋章。 6park.com
对于二战时期东南亚国家政治精英与日军合作的做法，中国观众多半会做出这样的定性——“被狭隘的民族利益一叶障目，而没有坚守世界人民反法西斯的大业”，甚至会认为他们缺少正义感。事实上，丘吉尔也是这样认为的，丘吉尔和诸多英国驻缅甸殖民政府的官员，都对昂山的做法感到十分愤恨。当二战结束后英军重返缅甸时，若不是蒙巴顿将军出于稳定东南亚战区整体局势的需要，而力排众议，昂山等人很可能会遭到逮捕和战后审判。 6park.com
在缅甸，昂山将军被视为现代缅甸国家的创造者。 6park.com
尽管如此，站在东南亚独立运动领导人的立场来看，无论是在众多老牌西方殖民者之间周旋，还是对日本虚与委蛇，其最终目的只有一个——建立一个全新的国家，这才是他们所追求的最高正义原则。 6park.com
学者何忆南在其专著《寻求和解》中对比了二战以来的中-日关系与德-波关系，并试图解释为什么德国与波兰可以走出战争为双边关系带来的创伤，从而实现真正意义上“深层次的和解”，但这样的“和解”却没有出现在中日之间。在何忆南看来，要在侵略者和受害者之间建立起相近的历史叙事，不仅需要前者对后者进行认真的补偿——如反复的道歉与原谅、经济补偿、真相讲述、对战争罪行的调查与审判等，还需要双方开展共同历史研究。不难看出，和解并不能通过两国官员的谈判实现，相反，它将是一个缓慢的治愈过程。 6park.com
然而，东南亚国家与日本却并没有在历史认知的问题上缠斗，相反 “和解”却在很大程度上被简化为了物质赔偿，“赔多少”、“怎么赔”成了谈判的焦点。从1954年开始，日本政府在短短几年时间里，相继和东南亚各国就战争赔款问题达成了协议：根据各国战时遭受的不同损失，日本承诺提供少则几千万、多则数亿美元的赔款，同时辅以经济援助或优惠贷款。根据这些双边协议，所有赔偿承诺将在5-20年的期限内执行完毕。 6park.com
这样的快速处理方式与冷战的大背景有着密切联系。菲-日、韩-日这样的交战方已经在美国领导的盟友体系下成为了间接的盟友，如何遏制共产主义阵营才是美国的头等要务，历史问题就像横梗在交通大干道上的事故车辆一样，必须即刻移除。 6park.com
与此同时，东南亚国家所面临的内忧外患也是将它们推向日本的另一个主要原因。建国后，这些新生国家仍面临着国内武装叛乱、族群关系紧张、经济基础薄弱等诸多问题。如何在国际政治的丛林世界中生存下去？这是每个国家必须解决的根本问题。单薄的家底决定了，东南亚国家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实惠的方式，就历史问题和日本达成和解。 6park.com
率先与日本达成协议的是政治最为动荡的缅甸。独立后不久缅甸就陷入缅共及各少数民族武装掀起的反叛漩涡，反叛组织甚至一路打到仰光近郊。与此同时，世界大米市场价格下跌，作为稻米出口国的缅甸政府财政收入下滑，国内经济举步维艰。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缅甸政府和日本展开了战争赔款谈判。 6park.com
因为双方均迫切地需要与对方开展更广泛的经济合作，并倾向于尽快解决历史问题，所以谈判进展得十分顺畅。负责谈判的日本官员称缅甸官员“非常理性”，并没有就赔偿提出不切实际的数额。最终达成的日缅赔偿协议还包括了关于日本在缅投资的条款，规定日本可以在缅甸建立合资企业，并承诺保护日本投资者，其投资不会被缅甸政府没收。这种以赔偿促进贸易和投资的做法，也为此后日本在东南亚开展的赔偿外交开创了先例。 6park.com
我们很难指责东南亚国家的领导人或人民，说他们是健忘的、甚至是缺乏是非观念的。相反，孱弱的国力决定了，东南亚国家必须以更加务实的态度在大国争斗中为选择自己最有利的阵营。同时，生存与发展的危机也决定了，经济理性必然压制情感诉求。 6park.com
东南亚国家需要低调地处理日本的历史问题，避免历史问题成为对日经济合作中的负担。正如李光耀所说的：“只要我们活着，我们这一代以及上一代就不会忘记日本人的占领。我们可以原谅但不会忘记……我们的政策是，不让过去不愉快的经历妨碍我们，日本对我们工业发展的参与将帮助我们实现更快的增长。” 6park.com
从上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日本政府开始以战争赔偿作为跳板，加大与东南亚国家的经济合作。作为赔偿的一部分，日本承诺向东南亚国家提供援助及优惠贷款，但无论是援助还是贷款，多与日本产品绑定，成为了日本政府促进出口的重要手段。 6park.com
1974年，印尼爆发了大规模的反日游行。此后，日本开始改变将援助绑定日本产品的做法。进入70年代后期，所谓的日本“经济奇迹”越来越多地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关注，东南亚国家也纷纷推出向日本学习的经济发展政策。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在1982年提出了“向东看”（Look East）政策，号召马来西亚改变以西方国家为模板的传统思维，更多地借鉴日本的发展经验，学习日本人的敬业、遵守纪律的精神。几乎是在同一时期，新加坡也发起了“学习日本”（Learn from Japan）运动，主要领导人在公共演讲中毫无保留地称赞日本模式。在1980年新加坡国庆演讲中，李光耀就将日本称为“一个人口仅占世界总人口3%、土地面积仅占世界0.3%， GNP却占世界10%的国家”。 6park.com
当然，对于东南亚的领导人而言，之所以将日本树立成学习范本，不仅仅是因为日本在经济发展上取得的成功，更是因为日本模式相对“安全”。在吸收西方的先进技术的同时，日本成功地“过滤”掉了很多西方价值体系中的要素，很好地保存了自身文化。集体主义、个人奉献、对纪律的遵从，这是为东南亚国家领导所喜闻乐见的。相反，西方国家则在推广经济发展模式的同时，在其中夹带了过多的价值观“私货”。 6park.com
就此，“日本模式”和“日本精神”开始以更加积极、正面的形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日本被视为东亚经济发展“雁阵模型”中当之无愧的“头雁”。根据1995-1998年间在东南亚开展的一项民意调查，在反日情绪曾经十分普遍的菲律宾和印尼，分别有55%和85%的受访者表示，“日本是值得信任的伙伴”，至此，日本彻底摆脱了“东南亚经济掠夺者”的形象。 6park.com
日本学者用雁阵来比喻东亚国家在日本的带领下实现经济腾飞。正如我们看到的，出于各种现实利益的考量，老一代东南亚政治精英有意压制了国内的反日情绪。本着经济理性的基本原则，日本的历史问题被简化为“战争赔偿”。1977年，随着日本政府宣布所有战争赔偿执行完毕，所谓的“血债”就这样得到了强制性的解决。 6park.com
时间推移，当老一代逐渐逝去，随他们而去的还有战争带来的历史创伤。对于东南亚的年轻一代而言，发生在祖辈之间的战争则显得遥远又陌生，作为美国的盟友、以及一个拥有和平宪法的国家，日本似乎并不构成什么切实的威胁，倒更像是一个不错的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