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岁非裔美国人乔治·弗洛伊德的死，击中了全美的心脏。
这个因为使用假钞而被白人警察单膝跪颈8分多钟后死亡的明尼苏达州黑人男子，点燃了2020年美国的燎原之火。抗议、示威、游行，愤怒的美国民众顾不上还在蔓延的疫情，走上了街头。欧洲、北美、澳洲等地接连响应，「Black Lives Matter」（「黑人的命也是命」，以下简称BLM）的口号，在2014年18岁非裔少年迈克尔·布朗之死后，再一次响彻欧美。

「我不能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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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呼吸了（I Can』t Breathe）」，这是乔治·弗洛伊德的脖颈被肖万压住后，艰难发出的呼救。这是他的呼救，也是美国所有黑人的生存现状。
根据美国反警察暴力资料库的统计，2019年全年，全美有1000多人被警察有意或无意致死，其中黑人占了24%，但在全美总人口中，黑人占比还不到13%。有学术论文显示，在弗洛伊德居住的明尼苏达州，黑人占总人口5%，但黑人受害者占警察致死死者的20%。
这都还只是保守估计，很多案例因为没有实证或无人举报，警察系统的高层干脆装聋作哑。也是在近几年，人们才开始从数据上比较清晰地了解到黑人经历了什么。

《华盛顿邮报》记者拉德利·巴尔科在统计了2018年该媒体的相关报道后发现，黑人被执法部门拦下的可能性是白人的两倍；白人和黑人使用毒品的数量没有明显差异，但黑人更可能因为毒品有关的罪名而被逮捕和起诉；白人和黑人获得了同一罪名，但黑人的刑期更可能比白人的长20%左右。
对于美国黑人群体来说，来自执法和司法部门的差别对待，可以说是无孔不入。

但人们并非一味逆来顺受。在2014年8月，手无寸铁且无任何犯罪前科的18岁非裔少年迈克尔·布朗，与警察接触三分钟即遭28岁白人警察达伦·威尔逊射杀后，民众的怒火一度席卷全国，「BLM」的口号也是从那时开始响起。
6年过去了，情况并没有变好，6年间的一次次游行，似乎也变成了隔靴搔痒。
美国警察系统，凭什么这么肆无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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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住政府喉咙的工会
警察工会，几乎是美国圣安东尼奥市前市政执行官谢莉尔·斯卡利政治生涯中踢到的最大一块铁板。「他们真的在试图恐吓我。」斯卡利说道。

2013年底，圣安东尼奥市一名警官被控将一名平民妇女扣在警车后部，然后强奸了她。尽管先前曾接到过多次称其性行为不端和其他行为不当的投诉，但该市警察部门仍然让这名警察留在了岗位上。
因此，2014年初，在市议会的支持下，斯卡利提出要改革该市的警察合同和警察工会。根据旧版合同内容，警察的不良行为记录在一段时间后是可以删除的，而且在很多情况下，警察可以用取消病假的代价来代替停职处分。
因此，斯卡利提出要取消上述两项条款，并鼓励公民投诉警察，增加民众维权的参与度。
对此，圣安东尼奥警察协会给出了强力的回应：他们花了100万美元做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舆论宣传活动。警察协会在市中心布告栏广贴宣传语，包下报纸上的整版广告栏，在脸书上创建「炒掉谢莉尔·斯卡利」的账号，告诉所有市民，斯卡利自己的薪水高达六位数，而且因为她拒绝填补该市的警察职位空缺，圣安东尼奥的犯罪率上升了。

经过两方长达两年的拉锯战，斯卡利和警察协会达成了一项新合同，规定了警察们工资和福利的上限，但不包括斯卡利最初提出的两项变动。「我们没办法改变合同，这才是最重要的。」斯卡利说道。
这场「宫斗」，生动展示了全美各地警察工会的强大话语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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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透社梳理了美国多个主要城市所制定的82种不同的警察合同细则后发现，各地工会提供的保护伞形式五花八门，名目多种多样，但「大事化无」是它们的共同目的。
大多数合同和圣安东尼奥市的一样，要求警察部门在一段时间后删除警察的被惩戒记录，有些仅在六个月后就被删除，这使解雇一些具有暴行历史的警务人员变得非常困难。

这82份合同中，有将近一半甚至允许被指控行为不当的警察在接受讯问前，可以查看完整的调查文件，包括证人证词、证据照片、视频和内部调查记录，有二十个城市允许被指控的警察用取消病假来代替停职。
类似的「福利」数不胜数： 17个城市的警察合同规定了公民投诉警察的时限，有些短至30天，9个城市不允许匿名投诉；至少50个城市的工会合同规定，调查警察不当行为的调查员，必须等待至少48小时才能讯问涉事警察。
在芝加哥，那些在工作中血液酒精含量在0.021到0.039（接近于醉驾临界值0.05）的警官会被送回家中，第二天重新接受检测。只要第二天的检测结果合格，警察就不会受到处分；在密尔沃基，警察甚至可以在违纪停职或接受内部调查期间领到薪水，而内部调查的时间跨度有时长达数年。

有恃无恐的「职业优待」，来自于警察工会累积了几十年的「权力家底」。
四十多年前，美国城市普遍处于经济衰退的困境中，与之相佐的是社会动荡不安和犯罪率上升，治安力量变得尤为关键。在资金短缺无法给予金钱鼓励的情况下，许诺给警察工会更大的管理许可权，是市政府惯用的「拉拢」手段。
这一手段的后续影响变得出人意料的强大。美国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市（即乔治·弗洛伊德居住地）前警察局长罗伯特·奥尔森表示，问题已经不仅限于一份简单的工会合同，而是合同中日积月累积攒下来的增量，以至于现在，警察的工资涨了，但工会的权力却更大了。在圣路易斯市，加入工会的警察收入竟然比未加入的高出近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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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警察工会那里受挫的官员，绝不止斯卡利一个。
在弗洛伊德死亡的一年多以前，明尼阿波利斯市市长雅各布·弗雷（Jacob Frey）就曾经尝试禁止给警察提供「战士」培训。
这种培训由全国各地的私人培训师主讲，通常需要花费纳税人的钱开讲座，传授「杀伤学」，并向警察们灌输一种理念，即如果警察不愿意「扼杀一条生命」，那么他们应该考虑换工作。
弗雷的禁令一下，财大气粗的明尼波利斯市警察工会立刻做出反应：他们将自掏腰包，为警察们提供免费的培训。

但处处被工会压了一头的政府，倒也不算无辜。
作为「分蛋糕」常客的重要利益团体，警察工会手上握着的选票，是控制政府的傀儡线。
在市级、州级选举中，当地影响力深远的老牌工会，可以为候选人们提供大量工会成员的选票，还为那些支持警察利益的候选人筹集竞选款项。圣安娜市的警察工会曾经在该市议会竞选中花费70万美元，成功让一名反对提高警察薪水的市议员落选。
一位维权人士告诉美联社，弗洛伊德的死，一部分要归咎于无所作为的市政府：「过去，我们对市议会提出要求，他们就说，"啊，我们希望能做到这一点，但我们的双手受到警察合同的约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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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诉无门，起诉无用
在美国，被警察暴力执法后投诉无门再正常不过，工会在尽力遮掩，警察部门更是装聋作哑。
在明尼阿波斯市，自2012年以来，只有1%的居民投诉让警察受到了纪律处分，大多数投诉被忽视；在芝加哥，2016年送交美国内政部(Internal Affairs)的1000起平民投诉警察的案卷显示，只有一起投诉导致了纪律处分；而在很多其他城市，警察就算身披几十个投诉，也可以留在工作岗位上，直到更严重的事情出现。

指望警察系统内部自查无门，选择诉诸法院，则有厉害的「609规则」通杀四方。
「609规则」是指美国《联邦证据规则》的第609条，它允许在庭审现场对证人进行弹劾：在证人出庭作证之时，双方当事人可以在交叉询问的过程中，通过提出其他证据对证人的可靠性加以质疑，来削弱其证言的证明力。在某种程度上，该法条倡导的逻辑是，「有犯罪前科的人不值得相信」。
马萨诸塞州前联邦法官南希·格特纳对这柄保护伞咬牙切齿：「609号规则，让对警察的审判变成了一种『空洞的走过场仪式』」。
黑人女孩拉塔沙在男朋友21岁生日当天与朋友们遭遇了警察枪击，男朋友遭射杀身亡，另一名朋友被开了八枪后死亡，她大腿中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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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花了七年才站到了起诉开枪警察的庭审现场，但直到现在她都没想明白，当晚他们做了什么才让警察开了枪。
在庭审现场，警察律师开始频频问她过往的犯罪记录。律师反覆提及她吸食大麻和摇头丸的过往，并指出她在监狱中度过了很长时间。「你身上被指控有多项重罪，是吗？」律师对拉塔沙说道。

这是警察诉讼中十分常见的辩护手段：律师致力于把陪审团的注意力引到原告本身的犯罪记录上，利用人性的固有偏见，削弱原告的可信度。而且，这几乎是一个无法破解的死局：本身有犯罪记录的人更容易被警察粗暴执法，而这些人也更难赢得诉讼。
警察手中的另一张王牌叫做「合格豁免权」，即除非原告能够证明警察知道他们侵犯了原告的权利，否则法院就可以使公职人员免于承担民事权利诉讼中的责任。所以，警察只要说他们感到受到了威胁，那么在开枪打死人时就没有违反法律。这就是大多数针对警察的诉讼无济于事的原因。
弗洛伊德死了，死在了2020年的春夏之交，他的死点燃了世界，但黎明仍然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