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雅若俗的王小波 6park.com
我们平常用的成语里有对儿“大智若愚”和“大勇若怯”，这是褒义的。还有两个贬义的是“大奸似忠”和“大诈似直”。智勇奸诈真若到了极致，反而更象它们的对立面——愚怯忠直。 6park.com
我这里要说的是另一件事，——“大雅若俗”。文学艺术作品一般都是“阳春白雪，合者盖寡”。曲高合寡者雅。而市井小说则属下里巴人的俗文学。故如写《三言两拍》的冯梦龙凌蒙初，写《十二楼》的李渔等都属俗文学家。 6park.com
和“大智若愚”“大勇若怯”一样，真若雅到极致往往类俗。宋朝有个张先，写了首《天仙子》，其中有个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宋祁任尚书访问张先时，就命人通报：“尚书欲见‘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张先答道：“得非‘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耶？”张先指的是宋祁一首《玉楼春》里的名句。 6park.com
平心而论，两首词里，就各只这么一个佳句。当然是绝佳的名句。特别是“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弄”字和“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但有人的看法却不尽相同。俗文学家李渔在他的《窥词管见》里说“‘闹’字极粗极俗，且听不入耳，非但不可加于此句，并不当见之诗词”。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却说：“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人间词话》可是公认的大雅之作。李渔见其极俗者，王国维见其“境界全出”。 6park.com
已故王小波先生在杂文《有关“媚雅”》里提到一篇文章时说：“作者认为，米兰·昆德拉用出来一个词儿，叫做‘媚俗’，是指艺术家为了取悦大众，放弃了艺术的格调。他还说，我们国内有些小玩闹造出来个‘媚雅’，简直不知是什么意思。这个词的意思我倒知道，是指大众受到某些人的蛊惑或者误导，一味追求艺术的格调，也不问问自己是不是消受得了。” 6park.com
其实“媚雅”就是古已有之的附庸风雅，比“媚俗”要古老得多。那些仁兄嘴里大贬“媚俗”之际，却不知世间还曾有过附庸风雅的陋习，反而成就了“媚雅”俗风。鲁迅在论及附庸风雅时引过一句古诗：“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 6park.com
闲云野鹤，甘老林泉，自是风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更哪堪竹篱茅舍。”“人问我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这才高雅。 6park.com
“悠然见南山”的是陶渊明。南山下不知有多少耕作的老农和往来不绝，孜孜盈利的商贾，全都熟视无睹。——就他老陶悠然看见了。 6park.com
“北海”是汉末广交天下名士的孔融。“东篱”便是元朝散曲家马致远。你看，连孔北海来叩门投刺，他马东篱都告醉不见。所以，攀龙附凤的风雅只好叫做“大俗似雅”了。风雅的现代称呼叫作“格调”。蛊惑大众，一味追求格调，便等於是号召附庸风雅，故称“媚雅”。 6park.com
艺术家创造了一件艺术精品是雅举。有钱人买了去做保值手段则属俗举。——顺便说一句，这类俗举有其存在的价值，不在应禁之列。否则又要关闭股票交易所了。 6park.com
若说“媚俗”是真小人的话，那么“媚雅”便是伪君子。俗与雅本身都没什么错，关键在这个“媚”字上，——刻意追求。《古今笑史·怪诞部》载「倪云林事」∶倪元镇为张士信所窘辱，绝口不言。或问之。元镇曰，一说便俗。 6park.com
王小波的文章，到处所见，尽是“猪”“驴”“屎”“大粪”“屎坑”“粪桶”“厕所”——有一间在比利时，和“小和尚”“肛门科”一类的名词。通篇也都是直白的大俗话。比如讲西方人的进取精神，竟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总要把自己往聪明里弄的那股劲头”。——“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弄”，还要“不管三七二十一”。——乘法口诀都上来了，而不说是什么“锐意精进”。 6park.com
小波在《我的精神家园》里说：“再大一些，我到国外去旅行，在剑桥看到过使牛顿体会到万有引力的苹果树，拜伦拐着腿跳下去游泳的‘拜伦塘’”。这使我们联想到《红楼梦》里秦可卿房内的布置：“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 6park.com
再往下，王小波劝解安徒生说，智者仁人不必非要走在着了火的荆棘上：“用宁静的童心来看，这条路应是这样的：它在两条竹篱笆之间。篱笆上开满了牵牛花，在每个花蕊上，都落了一只蓝蜻蜓。……维特根斯坦临终时说：‘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这句话给人的感觉就是：他从牵牛花丛中走过来了。虽然我对他的事业一窍不通，但我觉得他和我是一头的。” 6park.com
走在爬满牵牛花的青竹篱笆之间，每个花蕊上还都落着一只蓝蜻蜓。这般精神家园的意境何其幽雅！然后小波笔锋一转，说维特根斯坦和他“是一头的”。简直像小孩子打群架的口令：“谁是我的兵，跟我走。不是我的兵，大屁崩”。——既能雅进去，又能俗出来。 6park.com
小波在他杂文集的《自序》开头处讲了个萧伯纳剧本里的人物，——工业巨头的儿子，什么都不会，却会难倒了一切科学家政治家和哲学家的“明辨是非”。然後王小波转过话头儿说：“现在奉献给读者的这本杂文集，篇篇都在明辨是非，而且都在打我自己的嘴。” 6park.com
小波在他的杂文里直攻各种自以为明辨是非者的俗举本身，也是在“明辨是非”。所以他说通篇“都在打我自己的嘴”。但他的明辨是非，是明辨“明辨是非者”的是非。故是高阶的“明辨是非”。明辨“明辨是非者”之非，属雅举。而这“明辨”本身，亦属俗举。——“一说便俗”。所以王小波的雅作读来很通俗，——是为“大雅若俗”。 6park.com
小波的文章，包括他的小说和散文，在倍受推崇的同时也屡遭攻击。这种攻击在他生前就已有之。推崇者见其“大雅”，攻击者只见“若俗”。我料今后会有模仿王小波文体者。但恐师其大雅者无俗，师其“若俗”者不雅。而这正是小波的难学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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