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杀亲子
2017年，79岁的王宛兰拿出了一张纸，抹着眼泪，艰难地写完了短短的一封信。
写完后她坐在桌子前，看着桌子上跟老伴的合照，刚刚干涸的浑浊双眼再次涌出了泪水。
这几十年，有一件事一直压在她心上，让她别说是死，就连生病都不敢，如今也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
王宛兰打开了一个抽屉，老旧到脱漆的木板子上静静躺着一瓶“钙片”。
她将药瓶里的70枚药丸，一颗不留地倒进了一杯热水中，等到药片全部溶进水中，一杯清水变成了乳白色。


王宛兰才端起那杯水艰难站起身，原本就佝偻的身子轻轻晃了晃，看上去更为虚弱苍老，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儿子，喝药了……”
床上躺着的男子约莫四十几岁的模样，因为病魔的长期折磨，身体早就瘦弱不堪。
他的一双眼睛纯粹而明亮，如同幼童般不沾染一丝世俗的尘垢，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王宛兰，嘴巴张了又张，良久才艰难地发出一个字来：“妈……”
模糊的一个字眼，让王宛兰僵硬的胳膊顿了顿，泪水又一次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成这件事情之前，可能就会心脏病突发，死于非命。
忍着心脏剧烈跳动的不适，王宛兰一口一口坚定地将一碗药水，一滴不剩全喂进了小儿子李建恩的嘴里。
望着沉沉睡过去的儿子，王宛兰先是拿出了一个棉垫捂住了他的脸，然后用一根丝巾牢牢勒住了李建恩的脖子。
李建恩渐渐没了呼吸，伴随着王宛兰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永远闭上了眼睛。
王宛兰受审现场




幼子之痛
李建恩是王宛兰和丈夫的第二个孩子。
在王宛兰37岁时，意外怀上了李建恩，虽然也想过这么大年纪生下孩子也许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
可是丈夫对她说：“咱们现在就只有建坚一个儿子，如果再能给他添一个弟弟或者妹妹，等我们都走了，他好歹还有个能商量的人。”
有了丈夫的宽慰，王宛兰也就安下心来，满心欢喜地等着迎接新生儿的到来。
在家人的精心呵护下，怀胎十月后，王宛兰顺利产下了一个男婴，并取名为李建恩。
建恩三岁之前，较之其他婴幼儿差别还并不是特别引人注目，不过是行动有些迟缓，也迟迟不能开口说话。
王宛兰最初也有过担心，但想着也许是每个孩子发育周期不一样，她家孩子只是发育得慢了些，不用这么着急。
王宛兰和丈夫年轻时候


直到王建恩到了5岁，依然开口艰难，个头也没见长，还停留在3岁时的模样，王宛兰这才嗅出了不寻常的气息。
急急忙忙扯着丈夫，抱着儿子就去了医院就诊。
诊断的结果令王宛兰不敢置信，当场哭晕在了丈夫的怀里。
李建恩生病了，这个病叫“唐氏综合症”。
李建恩小时候




“幸存”的孩子
患有“唐氏综合症”的孩子，存活率极低。即便侥幸生了下来，也会出现容貌特殊、智力落后、生长障碍等一系列后遗症。
李建恩是那个“幸运”的孩子，至少他没有胎死腹中，顺利地来到了这个世界。
但相对而言，这个“幸存”的孩子不是父母的幸福，而是王宛兰夫妇悲惨生活的开端。
自从知道了孩子的病症，王宛兰夫妇就再也没有消停过。
为了治好孩子的病，他们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带着孩子四处求医，可得到的结果都是不尽人意。
甚至得到了一个更令人绝望的消息：这个孩子的智力，也许永远会停留在儿童阶段，之后可能还会渐渐发展成生活无法自理的糟糕境地。
也就是说，李建恩的下半生可能都得仰赖父母的照顾才能存活，倘若父母去世，他可能就会变成哥哥李建坚的负累。
王宛兰提到李建恩庭前落泪


这一定是王宛兰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可那时候即便考虑到了最坏的结局，王宛兰也没有想过放弃小儿子。
别人都劝她将小儿子送进福利社照顾，趁着年轻再要一个健康孩子好了。
可王宛兰望着她怀里小儿子稚嫩可爱的面容，一颗慈母心柔软成了一汪月牙泉。
她含着泪，咬着牙摇摇头说：“自己生的孩子我自己养，哪怕是养着他到死，到时候我带着他一起进棺材就是！”
那时候的王宛兰并没有想到，三十多年后，她真的亲手践行了这个诺言。
王宛兰杀害儿子之前写下的书信




慈母之心
接受了最坏的结果之后，王宛兰反而能够用一颗平常心去照顾孩子。她知道，想要让孩子过得好，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得有经济基础。
为此，王宛兰白天请护工帮忙照顾孩子，自己在外拼命工作，一下班就立马赶回家亲自照顾儿子的起居。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王宛兰47岁那年。
虽说艰难，李建恩还是在母亲锲而不舍的照料下长大了10岁。
但伴随着年龄增长的还有更多并发症，他发音困难，体重在增加，四肢却更加不协调，照顾他这件事变得日益困难，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为了专心照顾小儿子，王宛兰向厂里提出了提前退休的请求。厂里的领导都知道王宛兰家中的情况，也对她的请求表示了理解。
人事处的干部与王宛兰相识多年，给她办退休手续那天，还是忍不住又旧话重提：“不如将建恩送去福利院吧，我知道你舍不得，可你们两口子这么长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实在是太可怜了”这是许多旁观者不忍心对王宛兰两口子说出的话。
在中国传统观念中，为人父母为子女操劳，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这种操劳不代表吃喝拉撒睡全都需要父母一力承担，且一生都无法回应父母的付出与爱。
说到底，父母子女之爱其实也是一种相互慰藉的关系，父母的爱并没有那么不求回报，他们也需要子女情感的回应。


而王宛兰明知道她的一份慈母心在小儿子看来可能并无意义，可她还是选择了彻底回归家庭精心照料起小儿子来。
她教他慢慢走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他叫“爸爸”“妈妈”“哥哥”，时间就在一点又一点耐心的磋磨下过去了五年。
15岁的李建恩竟然奇迹般有了些好转，好的时候能勉强陪着母亲出去散个步，喝个早茶。
王宛兰两口子都为儿子的这点进步而欢呼雀跃，甚至有了信心再与老天做一做斗争，说不定奇迹真的就会降临到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家庭里。


为儿寻妻
李建恩虽然四肢协调上有了一定的突破，可是在智力上却没有太大变化，50以内的算数对于李建恩来说依然是大难题。
王宛兰又欣喜又悲伤地意识到：建恩在慢慢进步了，但无论怎么进步，都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他的身边需要有个人照顾。
王宛兰在一次因为高血压而眩晕倒地后，她终于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衰老。
望着守在床边焦心不已的老公和大儿子，还有坐在不远处目光呆滞的小儿子。


王宛兰既心酸又无奈，一大家子人为小儿子一人，已经疲惫不堪，也许是应该将建恩送到福利院。可是福利院的人怎么会尽心尽力地伺候一个不能正常跟人交流，就连“痛”都不会表达，只能用单音节来表现情绪的孩子呢？
看看福利院那些高龄老人，经常屎尿拉在裤子里都无人照管，身上经常一股恶臭。
她怎么舍得让孩子去受这种苦呢？
那就只好往家里添个人，一个可以名正言顺照顾她儿子一辈子的人。
老两口合计一番后，将退休金凑一凑，买棺材本的钱也全拿出来，凑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钱财打算随时送出去，只为了给李建恩找个贴心的媳妇儿。
王宛兰选媳妇儿没有任何条件，只要愿意接受李建恩，她都愿意。
在媒人的撮合下，一个个年轻小姑娘上了王宛兰家里，原本也为丰厚的彩礼动了心，但看到李建恩以后，姑娘们热气腾腾的心彻底凉了个透。
她们在心里把王宛兰骂了个底朝天：这死老太婆哪里是在给儿子找媳妇儿，分明就是想用钱给儿子买一个终身护工！


姑娘们一窝蜂散了，没有人想要做王宛兰的接盘侠，王宛兰看在眼里，心中也跟明镜一样。
她一生善良正直，没想过做什么骗婚的勾当，既然没人愿意来照顾她儿子，那就算了吧。
前面二十多年都已经照顾过来了，还差那后面几十年吗？只是等她彻底不行那一天……
一个可怕的念头悄悄在王宛兰的脑海里萌生，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过，带着儿子一起去死。
但这种想法很快又被她遏制住，毕竟老伴也还在，就算她没了，老伴不也还在，大儿子也不会不管建恩。
想到大儿子，王宛兰心中冒出无限酸楚，这些年的精力都花在了小儿子建恩身上了，对大儿子的关心原本就不多，又怎么能在她百年之后，再让他背负这样的重担……


命运所迫的绝路
这样纠结的情绪，又伴随了王宛兰二十余年。
李建恩30岁时，病情忽然开始不断恶化，大脑开始出现萎缩，身体机能也退化到了少儿的程度，到了最后终于无法下床，只能长期卧床。到了最后，小腿肌肉也萎缩了，从那之后，他再也无法站起来，就连翻个身都需要王宛兰帮忙。


这样的境况又持续了十多年。虽然，社区的人都很同情她，觉得她是个了不起的母亲，每周也会派一个义工帮她一起照顾李建恩，可还是帮助不大。
以前，邻居经常会看到王宛兰带着李建恩一起出门吃早餐，后来因为李建恩的病情恶化，这样的情形就再也看不到了。
邻居说：“王宛兰真的是一个很坚强的母亲了，她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说是付出了了一切。”
在这些年里，王宛兰的丈夫去世了，她自己也因为心脏病和高血压动了一场大手术。
眼见着王宛兰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她已经79岁高龄。


小儿子在隔壁房间因为肌肉萎缩一直喊疼，她听在耳中，疼在心里。她很想快点起身去照顾小儿子，挣扎了半天，才颤颤巍巍穿好衣服，想要站起身，脚上却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已经到了该做抉择的时候了吗？
她反应迟缓的大脑，涌动着疯狂的暗潮，那些年一直纠结在她脑子里的念头，再一次冒了出来。
已经46年了，很多事情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对建恩，对大儿子都是坏事。
那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她望着在床上因为疼痛而表情扭曲的小儿子，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一个决定已经在心里慢慢落地成型。
那之后，她开始称病失眠，时不时向社区索要一两片安眠药。


她小心谨慎地将一片片药片装进一瓶钙片药罐中，她每收集一片就是在为自己和小儿子的生命倒数，直到她收集满了70片。
那一日，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她将家中其他人都支出家门，只剩下她和小儿子。
她的鬓发梳得很整齐，一如她二十多岁时出嫁般梳得油光水滑，只是这次，她不是在等新郎官来接她一同踏入婚姻的殿堂，而是在等死神来接走她跟她心爱的小儿子。


其情可宥
等到大儿子李建坚回家时，弟弟已经离开了人世。
母亲王宛兰笑着对他说：“带我去警局自首吧。”
当警员看到五十几岁的中年男人扶着一位路都不怎么走得稳的老人走进警局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一起谋杀案。
王宛兰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犯罪实情。
年轻的警员听了半晌，还是例行公事问出了一句：“你为什么要毒害李建恩？”
王宛兰愣了愣，长叹一口气，这些年的痛苦心酸一股脑涌上大脑，她哽咽着说道：“我真的……养不动了。”


短短的一句话，个中心酸旁人无法得知，但也能听出这话中的五味杂陈。
2017年10月26日，越秀区法院对王宛兰犯故意杀人罪进行判决，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四年。
同时，法庭认定王宛兰有自首、犯罪时年满75周岁、认罪认罚、得到被害人家属谅解等从宽量刑情节， “虽触犯法律构成犯罪，但其悲可悯，其情可宥”，最终法院决定对其予以减轻处罚，并适用缓刑。
王宛兰对此判决没有异议。
今年10月26日，经过王宛兰周围的人不断陈情，大儿子也不断强调，母亲是因为不忍心看弟弟这么痛苦活着才会走错路。法院一一收集了这些信息后，最终越秀区人民法院发布公告，原判决刑罚不再执行。
当83岁的王宛兰在看到法院公告时，一阵恍惚，像是做了一场梦，但这场梦里她确实失去了为之奉献了一生，最爱的一个人。
她泪如雨下，在她短暂的余生里，她将囿于这场梦中，直至长眠于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