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总统拜登（新华社/图）
2022年7月16日下午，拜登在沙特第二大城市吉达登上“空军一号”，结束了他任内首次中东之旅，但对于拜登来说，此行难言圆满。
随着美国战略重心调整，过去18个月来，中东地区不在拜登的“重点关注”范围。但随着俄乌冲突加剧，西方国家出现能源危机，美国的“姿态”也在发生微妙变化。
与几位前任总统相比，拜登对中东的访问有点“姗姗来迟”。
前总统特朗普上任后，第一次外访就选择了沙特。而同为民主党总统的奥巴马，在上任后4个月就访问了沙特，并在任内访问沙特五次，频率仅次于德国和法国。
“此次拜登中东行，脑海里想的更多的其实是如何利用油价对付俄罗斯。”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主任张家栋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尽管美国宣称不会离开中东，但是其中东政策的独立性可能会下降，“会越来越具有从属性，从属于对俄等国家的政策。”
首要任务：“找油”“安抚”盟友
美国劳工部公布最新数据，2022年上半年，美国遭受高通胀率冲击。美国消费者价格指数（CPI）同比增长9.1%，创下40年来新高纪录，其中近一半的涨幅是由能源价格带动。
在能源危机的背景下，拜登此行把重要的一站放在沙特。
临行前，拜登在《华盛顿邮报》撰文指出，着眼于两国关系的“重新定位”，是此行拟定的任务之一，将推动沙特等海湾国家增产石油，以缓解美国四十年来最严重的通胀和前所未有的高油价。
7月15日，美沙两国发布了一揽子协议声明，双方签署了18项协议和谅解备忘录，但唯独对于拜登最关心的石油增产，当天却并没有公开声明。
沙特王储穆罕默德在吉达峰会发言中，对增产石油问题含糊其词，表示沙特“有能力”提升石油产能至日均1300万桶，但暂时没有额外的能力，将原油产量继续提高。
2022年3月，面对不断飙升的油价，拜登曾向沙特和阿联酋寻求帮助，但是其领导人都拒接电话。
“如今越来越多的中东国家，对美国的信任度出现下降。”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范鸿达教授表示，美国内部对沙特政权的巨大争议，与沙特关系的修复相当困难，“但因为种种因素，沙特也不会远离美国。”
自1945年以来，美沙关系一直是美国中东政策的重要支柱。但“9・11”事件发生后，美沙关系时有风波。
2018年卡舒吉事件，更是美沙关系恶化的重要导火索。当年，长期批评王储穆罕默德的沙特记者，也是美国《华盛顿邮报》的专栏作者卡舒吉，在沙特驻土耳其伊斯坦布尔领事馆遇害。美国情报部门曾表示，有确凿证据证明，是穆罕默德王储亲自下令杀害卡舒吉。对此，沙特方面则予以否认。
该事件引起美国舆论一片哗然。美国国会向时任总统特朗普施压，要求他对此有所表示。相比于特朗普的含糊其词，当时正在竞选的拜登则表示，自己如果上台，一定要惩罚王储穆罕默德，如果沙特不回应，就要孤立沙特，令其成为国际社会的“弃儿”。
2021年拜登上台后，以“卡舒吉”案为由，宣布从沙特撤出“爱国者导弹营”，将沙特的老对手、也门胡塞武装从“恐怖组织名单”中除名，并向沙特施压要求尽快结束也门冲突，这一系列政策使美沙关系陷入“冰点”。
白宫方面曾一度表示，拜登到访沙特时，不会与王储穆罕默德握手，并会当面向他提出卡舒吉的问题。不过，在两人见面后，拜登虽然没有握手，却相互击拳问候。且沙特外交国务大臣朱拜尔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他“没有听到”拜登当面就卡舒吉案件指责王储穆罕默德。《华盛顿邮报》因此指责拜登是“赤裸裸的背叛”。
面对看似“和解”的美国，沙特也给予“回报”。
由于沙特和以色列没有建立正式的外交关系，一直以来，以色列的航空公司只被允许通过沙特领土上的一条特殊空中走廊，飞往阿联酋和巴林。近日，沙特民航总局发布公告称，将向所有符合飞越沙特领空条件的航空公司开放领空。
“将以色列与中东更好地整合在一起，正好符合美国的利益。”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丁隆教授表示，美国通过这次访问，帮助以色列促进和阿拉伯国家的关系，扩大以色列在阿拉伯世界的朋友圈。
访问期间，拜登在沙特吉达召集9个阿拉伯盟友举行峰会，组建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参加的“中东防空联盟”，企图将其打造成“中东版北约”。不过，这个联盟目前的功能，仅限于防空雷达联网、情报共享、军事演习等初级军事合作。
“美国不过是以此安抚中东盟友，敷衍他们的安全诉求。”丁隆表示，此外，这个联盟缺乏同质性，成员国各怀心思，对“伊朗威胁”的认知差异巨大，这决定了“中东版北约”将空洞化。
组建“中东版北约”？
据美国财经媒体CNBC报道，2022年6月底，约旦国王阿卜杜拉二世明确提及“中东北约”概念。“我将成为‘中东北约’的第一批支持者。”他说，这个新的防务同盟应当有明确的使命，“面临类似威胁的国家需要联合起来”。
近年来，伊朗在导弹和攻击无人机研发等方面投入了大量资源，与伊朗对峙的中东国家均有意加强防空系统，特别是提高预警能力。美国《华尔街日报》7月4日报道，“中东防空联盟”的第一次正式会议，在埃及度假胜地沙姆沙伊赫举行，以色列国防军参谋长和沙特武装部队参谋长参加了会议。
报道称，该联盟试图建立统一的通讯系统，将成员国部署的各种传感器连接起来。由美军中央司令部提供支持，能对空中威胁提供实时预警。
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研究员李伟建分析，拜登在访问期间不断批评伊朗，甚至承诺不排除对伊朗动武。但实际上，这番话更多是出于安抚以色列和那些对伊朗存有安全疑虑的地区国家，同时也是说给美国国内的反伊朗势力听。
另外，伊朗官方对“中东防空联盟”的构想深表不满。7月12日，伊朗外交部发言人纳赛尔・卡纳尼在一份声明中指出，要想让中东更加稳定和安全，美国就必须停止分化地区国家、停止向这一地区输出武器、尊重地区各国主权和领土完整，并停止制造“伊朗恐惧症”。
美国想要组建“中东防空联盟”仍面临诸多阻碍。
美国政治新闻网站Politico分析称，中东国家之间的不信任以及技术水平上的差异，意味着组建任何形式的联盟都可能耗费数年时间。半岛电视台也认为，中东国家之间缺乏共识。以伊朗问题为例，不少海湾阿拉伯国家认为，与伊朗对话才是解决安全关切的最安全方式。
值得注意的是，拜登政府在中东地区欲实现的安全目标，不只是组建针对伊朗的中东盟友体系，还有大国战略竞争的考量。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在马德里峰会期间承诺，将为非洲和中东国家提供更多支持，以抗衡俄罗斯等国在这些地区日渐增长的影响力。
“中东地区的特征就是乱，没有建立非常稳定的主权国家体系。”张家栋说，从另一个角度看，美国确实促进了这些国家相互之间的安全关系，“这也是客观事实。”
不过，美国想借助中东地区遏制俄罗斯恐难如愿。路透社报道称，以沙特为代表的海湾国家也一直试图避免在美俄之间“选边站”，没有迹象表明沙特准备牺牲与俄罗斯的长期关系，以换取从美国那儿获得的短期外交利益。
“虽然同在一个军事联盟里面，但并不意味着这些阿拉伯盟友，会协助以色列攻击伊朗。”丁隆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很多中东国家感受不到伊朗的真实威胁，“该联盟不可能发展得像北约一样。”
7月19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开启俄乌冲突爆发以来的第二次外访，目的地是中东的伊朗。尽管没有时空交集，但难掩美俄争夺中东地区影响力的现状。
国际能源署13日发布的月度石油市场报告显示，俄罗斯6月原油和石化产品日均出口量环比下降25万桶，降至740万桶，为2021年8月以来的新低，但由于能源价格上涨，俄罗斯6月石油出口收入突破200亿美元，比2021年的平均水平高出40%。
面对制裁，俄罗斯通过打折销售的方式，扩大原油出口。除了沙特，印度也在俄乌冲突爆发后，持续扩大俄罗斯原油的进口量。
在增产抑价问题上，相比美国，沙特等石油输出国更愿与俄罗斯沟通磋商。事实上，近些年来，欧佩克与非欧佩克产油国俄罗斯之间已经形成了“欧佩克+”机制，定期就各国产能分配和产量增减幅度开会磋商，下一次“欧佩克+”会议预计在8月初举行。
“美国不断收缩中东战略，把重心转向亚太和欧洲，但是又不愿意让出在中东的主导权。”丁隆表示，为了显示美国的存在感，美国政府在撤离中东的同时，还要保持对中东的话语权和领导权。
2022年3月，美国油价开始飙升时，为了增加原油产量，拜登曾寻求沙特和阿联酋这两个中东产油大国的支持，但致电两国领导人时却遭对方拒接。尽管拜登此次访问沙特，与沙特王储穆罕默德“一笑泯恩仇”，但在能源供应问题上，沙特等中东产油国已经展现出更加独立的行事风格。
“美国难以挽救其中东盟友体系颓势。”丁隆表示，美国对中东盟友只取不予，并未满足它们的安全诉求，这些都严重动摇了盟友对美国的战略信任，双方盟友关系已难以回到从前。中东国家的利益已多元化，大国竞争赋予它们更大的战略空间。这决定盟友不会按美国的要求，在大国间选边站队，而将继续与俄罗斯等国保持正常的合作。
近几个月来，从能源到粮食，再到地区国家在重大国际问题上的言行，无不让拜登“忧心忡忡”。尤其是乌克兰危机凸显俄罗斯在中东拥有重要影响力，促使拜登重新评估美国与中东国家的关系，并进行政策调整。
沙特官方媒体《阿拉伯新闻》民调显示，西亚北非阿拉伯国家约66%的受访者对俄乌冲突持中立立场，认为美国和北约的政策是刺激俄动武的主要原因，并批评美西方对乌克兰危机和中东冲突完全持双重标准。
范鸿达表示，俄罗斯在中东的影响力，在历经乌克兰战争后，世界会对俄罗斯有新的世界影响力评估。“简而言之，美俄已经是越来越不对等的竞争者了。”
另外，作为美国盟友，海湾国家政府并未选边站，而是保持中立，并不愿参加对俄制裁。阿联酋在联合国安理会顶住美国压力投弃权票，海湾国家在联合国人权理事会也集体投弃权票。面对国际油价大幅上涨和美国国内汽油价格飙升，海湾国家继续与俄罗斯开展“欧佩克+”框架下的协调，坚持不增产。
与此同时，海湾国家与俄罗斯互动频繁。
自俄乌冲突爆发以来，阿联酋总统、沙特王储穆罕默德有过4次通话，俄外长拉夫罗夫3次访问海湾地区，第五届俄罗斯-海合会（GCC）外长会议5月如期在沙特举行。6月16日，沙特石油大臣赴俄罗斯出席第25届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
“无论拜登在以色列、巴勒斯坦和沙特阿拉伯与东道主们谈成什么，都已无足轻重。”浙江外国语学院环地中海研究院院长马晓霖教授表示，美国与中东，彼此的“爱意”与分量都在下降，相互关系和距离正在重构。
能否挽救“中东政策”
实际上，自拜登执政以来，美国的战略重心已转向大国竞争，在中东地区呈现出战略收缩态势。然而，随着俄乌冲突的爆发，美国面临内外交困局面，拜登政府意识到需要重新争取中东盟友的支持与配合。
此行能否让中东的盟友“回心转意”？范鸿达表示，拜登的本次中东之行是美国在中东存在和影响力的又一次彰显。但是目前中东诸国对世界大国竞争非常敏感，在今后一段时间内，美国独霸中东的局面很难再现。
而最需要美国的巴勒斯坦，在此次中东行中，却被美国“边缘化”。
7月15日，拜登在结束了为期两天的对以色列访问后，乘车前往巴勒斯坦中部城市伯利恒，并同巴勒斯坦总统阿巴斯进行了简短的会谈。
相较于以色列和沙特阿拉伯，“身微言轻”的巴勒斯坦显然未获拜登一行的足够重视。面对巴勒斯坦方面的不悦，拜登同阿巴斯的闭门会谈时长，从美方原计划的30分钟延长到了65分钟。
据白宫发布的简报，拜登在会谈中，重申了“美国的政策仍然是通过巴以之间的最终谈判，来确定耶路撒冷的具体主权边界”，但同时表示“最终谈判的时机尚不成熟”。面对阿巴斯发出的“重新开放美国驻东耶路撒冷的总领馆”“将巴解组织从‘恐怖组织名单’中剔除”等呼吁，美方亦未给出正面回应。
7月16日，就在拜登离开巴勒斯坦几个小时后，以色列国防军新闻处发布消息称“为回应以色列领土受到的攻击，以军打击了加沙地带的巴勒斯坦哈马斯目标”。
丁隆表示，“拜登看似为推动中东和平，实则回避了‘巴勒斯坦建国’这一中东根源性问题。在巴勒斯坦问题被边缘化的同时，美国转而推动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关系正常化进程，并将其美化为‘中东和平’。这实际上偷换了中东和平的概念，不利于中东早日实现真正的和平。”
GCC峰会是拜登此次出访中东的最后一项外交活动。从会后白宫公布的繁复的联合声明和双边会晤摘要中，可以看出很多“可交付”的“成绩单”。
如伊拉克更加深入地融入了海湾合作委员会，并将电网连接了约旦；以色列和沙特同意将多国维和部队撤出蒂朗岛以结束争端……
未来美国和中东地区的关系仍在胶着。伊朗总统战略研究中心称：“中东地区的和平进度在惯性中，暂时难以离开美国的力量，如果美国离开，新生的亚伯拉罕条约可能解体。而美军并未完全撤离这片土地。”
从美国自身看，其战略东移难以逆转，想要在中东与亚太之间实现平衡的目标难以达成。自奥巴马政府以来，“欲撤还留”一直是美国中东政策难以拆解的一个“结”。
浙江外国语学院环地中海研究院院长马晓霖指出，如今拜登政府的战略重点是欧洲和印太，战略伙伴是欧洲和印太国家，战略诉求是少花钱而维持美国霸主地位。而在惯看云诡波谲的中东枭雄们看来，“有奶才是娘，美国不仁，我自不跟”。
美国能否真正挽救“中东政策”，仍然有待观察。
南方周末记者 王瑭琳 南方周末实习生 孔繁洁 李思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