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习惯带着影子一起流浪，总以为自己不断地向过去告别，舌尖上的味觉却悄悄地记下了岁月的痕迹和感动。

在台北老忠孝路的警察宿舍里，来自各省籍的邻居太太们互相学着菜肴，唯独南京菜，像是藏身于龙潭虎穴的迷宫，始终无解。有天傍晚，父亲接到一通电话， 不断地鞠躬哈腰，笑得十分开怀， 像是拿到了「 好人好事」 的锦旗，不时扬起那尾音特殊的「南京腔」: 「齐太太，这是我们的职责，不用客气。您是我的小同乡，如果可能，请到家里来传授十锦菜，那就感激不尽了。」

南京城三面环山，中央为秦淮盆地，另一面临江，境内岗峦起伏，湖泊交错，青山绿水间孕育出各种野菜，营养丰富，清新可口，不仅是药材也是绝佳的食材。到了岁末，野菜搭配着素食，通过细致的刀工，经过一番调理后，平淡无奇的食材竟能摇身一变，华丽转身成为十全十美的如意菜，也就是父亲所谓的十锦菜。

许多尝过这道菜的名流都缅怀不已，林海音传中记载着，「夏家每逢过年会炒素菜就是把胡萝卜、香菇、木耳、豆腐干、金针等十样素菜炒在一块，五颜六色，非常热闹。」一九六五年，李宗仁重访南京，特地去平南路上的老店「绿柳居」品尝素什锦，这道充满传奇和轶事的名菜，就在这巧妙隽永、文韵食艺中代代相传。

齐妈妈开出了材料单，洋洋洒洒十种素菜，有些得先泡软，有些得先汆水，再切成细丝，分门别类地处理过后，藉少许油和淡色酱油将食材逐项汇聚在一起，瞬间就呈现色香味俱全的十锦菜，从丰盛油腻的年菜中脱颖而出。

在料理过程中，我只能算是跑龙套的小角色，负责洗菜、泡发木耳和剪豆芽鬓，却一点儿也马虎不得。有一回豆芽没剪干净，父亲尝了一口，笑着说，「今年如意长了脚，到处串门子去了。」一点小失误，却糟蹋了一整锅菜，象征如意的豆芽菜在胃里频频作怪。

父亲用餐很有仪式感，首先招呼大伙坐定了，举杯敬长辈，接着聊家常，等到酒过三巡，才正式举箸，每年除夕，面对着满桌年菜，父亲却总是心不在焉，他的确是回家了，回到鼓楼旁的南京老家。

母亲适时地捧上十锦菜，央我说些吉祥话。好不容易争取到一个露脸的机会，我很用心地夹起黄豆芽说「 吉祥如意」，挑起鲜红的胡萝卜念着「欢乐年年」，笋丝象征「步步高升」，收集了一小勺「金针」代表金银财宝，摆满了一小盘送上，努力地将父亲拖出南京城，放下了酒杯，和那绵绵无尽的乡愁。

父亲念念不忘的荠菜和芦蒿却不易求，偶尔在国外的超市找到了冷冻的野菜，拍了照，兴奋地写信回家。父亲去世后，整理遗物时发现那封信，信末加上了眉批，「荠菜找到了，女儿今年能回来吗？不论如何，家里仍会多备一副碗筷等着妳。」那年我缺席了，隔了不久，父亲却永远地缺席，「十全十美」的团圆梦总是稍纵即逝。

十锦菜不仅蕴藏着金陵的人文，从色彩缤纷中展现出五行的原则，更符合了孔老夫子的饮食规矩：「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它伴着父亲跨过海峡，又随着我穿越太平洋，不论是否能凑齐十样素菜，团圆聚餐时总会有它的位置，味蕾中也记录着十锦菜和浓郁的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