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坐在放满凉水的浴缸，全身赤裸。乌黑的头发一半浸在水里。手里攥着一把银白色的短刀。茫然地凝视平静的水面。

铭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后悔将她关在浴室。打开浴室的门，站在门口。看不见水底的刀。

“我今天不碰你，出来吧。”

“我保证。真的不碰你。”他走近她，有点不耐烦。

“舟舟，快点。”铭在不停催促。

没想到她忽然把手臂从水底举出水面， 刀刃沾着水，在灯光底下发出刺眼的光。

“舟舟，你就那么不相信我。我真的不碰你，把刀放下。”

他说话还是那副样子，不留选择的余地。

“三年了，还是没想过改变吗？” 她想。


她把刀尖向自己逼近。 

他顿时疯狂起来，在她苍白冰冷的脸上甩一个响亮的巴掌。

她的脸瞬时升起一片鲜红，透着皮肤看见血管如枝桠一般密布。

“我不是故意的。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又一次瞬间发狂，如同一头饥饿的猛兽。

然后又瞬间后悔起来，不安的样子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但下一次还是照旧。

往复循环，她早就不想隐忍了。

他抱住头，身体颤抖。听到声音，放下双手。看见水中漂着她的头发。

长发被削掉大部分，留下参差不齐的一头短发。

“我想知道，要多久，才能再长到原来的长度？”她淡淡地说。


2

两个人坐在床上，各自披一条毛巾。  相对无言，静静的看着电视。

他不自觉地伸手过去，想抚摸她柔软的头发。却在就要到达之前，手在半空停住。

她不想这样。 他迟钝地收回手臂，指甲使劲掐进肉里。

一股血腥味道弥漫开来。

血液染红了他的指甲。  她随之咬破下唇，鲜红恰似在夜间盛开的玫瑰，妖艳夺目。

她还是那么美，即使是一朵带刺的玫瑰。

这种美像曾经一样激怒着他。他眼中升起火红的欲望。

他将她按倒在床上。

“你说过不碰我的。”  他抬头，眼神射入她的眼睛。

“你保证过的。”  他不动，也不说话。

他吻了她沾着血的唇， 然后离开她的身体。

“我健忘。”他说。

他的欲望无尽地燃烧，再一次扑向了她。

她无动于衷，她的眼睛像水深处，淹没的，是她自己。

水底，湖水温柔地将她包围，捧在手心里轻抚。冰冷的水灌进口鼻，她不能呼吸了。

却没有挣扎。她眷恋水，她其实不会沉下去。  水面是她的家，如她的名字 舟。

注定了与水抹不尽的缘分。


3

他与她缠绵了一夜，清晨时睡去。

白天他去写字楼工作，出门之前，他说，晚上我想喝冬荫功汤。

冬荫功汤是她最拿手的一道菜，又恰好是他的最爱。

她顶着短发，穿连衣裙裙出门，没有化妆，没有首饰。只有左手腕上一只跟了她十六年的银镯挂在那里。

买来鸡肉、蘑菇、基围虾、花蛤等食材，走进巷子里的网吧。

人不多。她在角落坐下，与好久未见的网友 蓝 聊天。

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她喜欢听敲击老式键盘打字时的声音。清脆沉着。


蓝：怎么这么久没来？
她：没时间。。。

蓝：是他不放你出来吧？

她：我没地方去
    他给我地方住，给我吃的穿的，我不用工作
    你知道的，我没钱，而且什么都不会做

蓝：也许你该试着过正常的生活了，来找我吧。  你其实没那么差，
    你只是不太平凡！


4

有时候她会想，这是最后一顿晚餐了，今夜过后，她就可以远走高飞。

直到每次醒来，听见浴室里的水拍打在地板上。他披一件毛巾走出来。

她闭着眼，眼里也是深深的绝望。

她也曾经试图逃跑，却在半路被他抓回来。那一夜，空气像火烧般难耐，

剧痛传向身体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胞似乎都要死掉了。

她在黑暗中无声的掉一滴泪，滑过侧脸。他终于累了，这一次的战役才终止。她合不上眼。

她觉得，她的身体已经开始腐烂了。


某天深夜，

一个电话打破死寂的夜晚，对方说，铭喝醉了，你来接他，在Z路的Des酒吧。

她说：哦，我就来。


从抽屉拿了一沓钞票，带上几件衣服，塞进背包。 

她跑了。

买凌晨的火车票，从K市到一千两百公里外的T市。

她用话亭电话打给蓝， 她说， 我正在你的城市。

第二天，铭愤怒地回到公寓。公寓很干净，和每次回来一样。

厨房锅里还盛着凉了的冬荫功汤，上一次喝是半个月前。

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她从来不属于他。他占据的仅仅是她的肉体，而不是她的灵魂。

爱是单一的灵魂，栖息在两个躯体里。

他和她的灵魂，走上的是陌路。


5

蓝在杂志社给她申请了一份工作，写稿子，不用去公司。他是杂志社的编辑之一，她也在他的管理范围之内。

她在蓝的公寓里照顾他的一只金毛犬，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写写稿子，出门逛街，买CD，DVD，和晚上用的食材，偶尔买衣服。

jazz是他们的共同爱好。

蓝夸奖她做的冬荫功汤，虽然他从来没有非常喜欢这种汤。

蓝对她很好，也给她买她喜欢的东西，周末带她去郊外宿营。

一个月后，他第一次进入她。 小心地、温柔地缠绵中，她突然想起铭那张狰狞的面孔。

她说，蓝，我怕。

他将她搂在怀里，沉睡过去。  她的脸埋在他的颈窝处。

她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安稳地环绕她。他的心跳，拨动她的心跳。

整个夜晚都宁静了， 星星在黑色的天空孤独闪烁。 凌晨的街道偶尔响起犬吠和汽笛声。

窗外灯火阑珊。 身边有拥抱她的人，有温热的气体伴随呼吸声落在她肩头。

可她还是觉得寂寞。

半个月后，她去医院化验。她怀孕了。


6

她将两万元存入铭的账户。 两清了。

虽然她还欠他一笔很多的钱，是他三年里花在她身上的。

但他也欠她，一段不可挽回的时光。


一天，

蓝和她在湖边支起帐篷。

“你会游泳吗？”他问。

“不会， 但我不会沉下去。”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一只舟啊。她看着平静湖面，轻轻扯起嘴角。

因为我是一只舟，所以我不会下沉。水面是属于我的地方。”


7

她和蓝一起回到K市，回到铭的公寓。 他不在家。 晚上，依旧是他以前回家的时间。

门被推开，铭看见她和她身边的男人。

她以为铭会发狂，不管是对她还是对蓝。 却出乎意料地，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流动的空气充满沉寂的气氛。

三个人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没人说话。好像过了很久，她第一个开口，我怀孕了。

他们同时转头看向她，脸上有一样的疑惑。 她抚摸自己的手指，说：是蓝的。

铭愣愣地看着她的眼睛。 “我来只是跟你告别，以后 她牵起蓝的手 我们会在一起。”

他合上暗色的眼睛，一会儿后睁开。   他说： “我知道了，你走吧。”

她拉着尘的手站起来，缓缓向门口走去。

“你当初只拿走了我一万，你还我那多余的一万，我给你存回去了。”他的眼睛红肿起来，渐渐湿润。

“谢谢。”  她也哽咽了，“我没能等到头发长长的那一天。”

门轻轻合上。  泪水决堤，江河一般倾泻下来。 铭慢慢蹲下，抱住头，身体剧烈颤抖。

她放开蓝的手，抹掉无声流下的泪水。

蓝没有看她，知道她哭了，将手收回兜里。 

“夜深了，要不要先找个地方睡一下？”他问。

不了，回去吧。


8

生活依旧。

她上街买了一件新的白色连衣裙，只是在当下的天气穿有点冷。

星期五晚上，她换掉了经常做的冬荫功汤，煮了一锅紫菜鸡蛋汤。

蓝已经惯了每天晚上喝冬荫功汤。 吃饭时，他问：怎么换口味了？

她说，超市食材不新鲜了，换一种吧，

冬荫功汤不太适合你。

他笑了。 她也笑了。


“其实， 你应该找到适合你的、那个平凡的女孩。”

她说：“太复杂的女孩如繁杂多样的汤品一样，有的人很喜欢，有的人不喜欢，你只适合平凡

的汤品。 你过平凡的生活，陪伴你生活的不应该是我这样的人。你说过，我只是不太平凡。

但是这不太平凡的我，终究会毁了你。

如果说，冬荫功汤也会有少部分人喜欢， 那我连冬荫功汤都不是。 我只是我自己这味汤。”

他没有发现，她脱衣服时，露出已经隆起的小腹。


9

第二天，他们和往常一样到郊外去，她说要去上个礼拜的那个湖边。

湖水还是那样蓝， 那样清澈透明。 但深秋的水已经冰凉。

蓝去山里拾柴打算生火。 她留在湖边。 

当他走远，她从地面站起来， 整理好穿在身上的白色连衣裙。 赤裸双脚，向着湖水的方向。

缓缓步入水中，冰凉的水刺痛入骨。 一步、两步……

湖水一点一点漫上她的膝盖，她的腰，她的脖子。

寒冷疼痛，肉体上的，都忘了吧； 精神上的，也忘了吧。

湖水将她淹没。她还在行走，向着更深的地方。双脚离开地面，终于失去依靠。

就让我，一步一步走向深处，向着幽蓝的水底。

那里是多么的无忧， 

一切的痛苦都被水流带走， 

剩下都将不朽。


吞没她的， 是湖水， 还是一颗腐烂的心？

浑浊世界的中心，深深隐藏的，是这一面明净的湖。

她感到欣慰的是，她遇见了这面明净的湖。

湖水的确将她温柔地包围在手心。

无尽灌入口鼻， 呼吸终止前，她想，世界上又少了两个人。

而你是多么无辜，也好，不必来到这世界将我的故事重演。

幽蓝水底，没有一丝光线，

但她清清楚楚地看见，湖面泛起了波纹。

天空渐渐地消失。

水面是多么的冷，而水底是温暖的， 

是被世界孤立的暖。


我以为，我是一只舟，所以不会沉入水中。

而我终于，终于知道，太多的东西都不是不朽的，水面太喧嚣。

我以为，水面才是我的家， 原来，我的家在水底。


蓝曾说： 下辈子，你还是做一条鱼吧。 在水中自由来去。

在水中生，在水中死去， 从你来的地方回去。

做一条鱼，家就在那里，触手可及。


10

蓝将她的尸体送走后独自回到公寓，走进专属她的一间小房间。

书桌上放着为下一期杂志写的稿件，是他们出门前她放在那里的。

翻开第一页，夹着一张纸。

化验单。 她的孩子已经怀了三个月了， 而他和她见面以来也只有两个月。


11

铭在接到蓝的电话后赶到T市。

从机场走出来，蓝正在等他。 蓝上前朝他的脸抡了一拳。两个人之间升起沉痛的气流。

蓝伸出手，拿着的是一张纸。 

铭拿过去看。他忽然哭了。  酸涩的眼泪滴落在纸面， 欲要穿透单薄的纸。

“我想去看看她。”

“好。”

他们都是第一次看见这样一个她， 粉红色遮住苍白的脸，她从来不曾掩饰自己的苍白。

她的头发的确长不回去了， 她说这话早已预示了她将选择死亡。

铭还留着几个月前被她用刀子削掉的头发，是那天早晨他从浴缸中拣出来的。



蓝对于她，只是一个相伴时间比较长的过路人。甚至是一个可以利用的人。

她面对他们两个说孩子是蓝的， 只是为了让铭彻底的绝望。

而蓝 只是一个替代品。

他也想起热气蒸腾的紫菜鸡蛋汤。 他问，“你喜欢冬荫功汤吗。”

“喜欢。你呢？”

蓝沉思：“ 我还是喜欢紫菜鸡蛋汤。”

原来她真的不适合我，她说的对，我应该去寻找适合我的。   

但她也不会永远呆在我身边， 她就是个独立的女孩，可以远观，不能靠近亵玩。

你永远不知道她下一秒会做什么。

她太不同了，就连她选择的归宿都与众不同。

她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不容她。


水底漂游着的是一个名叫舟的女孩，和她未成形的孩子。

水底幽蓝，但铭和蓝都不会知道水底是怎样的幽蓝。

他们只能在梦里，看见她从水面下沉至水底，白色的裙子在水中浮动。


她竟在这时候， 孤独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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