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纵
自上次接到绿子说父亲过世的电话后，我已有十天没有她的消息。本想打电话到她家里问问，但想起她说过由她联系，只好作罢。
那天下午，我突然接到绿子的电话，约我在上野车站附近一家酒吧见面。
绿子说葬礼简单得很，因为她和姐姐早就习惯了，只要穿上黑衣服，神色黯然坐在那里，周围的人就帮忙处理一切了，累透了，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大家又在背后说闲话，但越是这样，她们越是赌气不哭。
葬礼后，她和姐姐终于可以卸下长久以来的包袱，好好透透气。于是绿子和男友一起去了奈良。
绿子的男朋友我不是很了解，只听绿子说起过，说他常常因为绿子的怪异举动而生气，我倒也很好奇，这样的人当初为什么又会喜欢上绿子呢？
但绿子和男友去奈良的第一天，绿子就来月经，两人又因为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争执，大吵一架，此后就再没有见过面。
后来绿子又独自去青森找朋友玩了两三天，这才刚刚回来。
绿子说：“当我一个人旅行时，我一直在想你的事。我在想。如果你现在在我身边就好了。”
我问她为什么，她直言说喜欢我。谁会想跟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我慢慢喝看威士忌苏打说。“可是，你已经有情人了，没有必要想我呀。”
“渡边。”绿子用食指指看我说。
“先警告你，现在我心里堆积了一个月的各种郁闷，非常非常不痛快。所以，请不要说得太过分。
否则我会在这里放声大哭，一旦哭起来，我会哭一整晚，我可不在乎四周围的眼光，像野兽一般嚎啕大哭。真的哦！”
我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我跟绿子一整天都腻在一起，我们去电影院看三级片，又去另一家酒吧喝酒。我觉得绿子喝醉了，准备送她回家。
绿子说：“我不回家。现在回去一个人也没有，我也不想在那个地方一个人睡觉。我想到附近的爱情酒店去，我和你两个相拥而睡。一直睡到天亮。天亮以后在附近吃早餐，然后一起去学校。”
“你是从一开始就想这样做才叫我出来的吗？”
我问她这是否是她早已打算好的，她也没有否认。
“你不应该约我，只要约他不就行了？无论怎样，那样做才正常呀。情人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嘛。我真的好寂寞，我也知道这样对不起你，但是能够让我这样做的只有你啊。过去二十年的人生，从来没有机会讲一句任性的话。
爸爸妈妈完全不理睬我，我的他也不是那种类型的人。所以我只有跟你说。
加上我现在的确筋疲力尽，实在想在甜言蜜语中睡一觉，别无他求。
醒来以后就彻底精神焕发，再也不求你干这干那，绝对！一定做个非常乖的乖孩子。”
我拿她没办法，只好答应。
绿子突然兴奋起来：“那么，时间还早，去跳迪斯科吧。”
在进入舞厅跳迪斯科的时间里，绿子似乎多少打起精神。她喝了两杯威士忌和可口可乐，在舞池里一直跳到额头冒汗。
“痛快极了！”绿子在桌旁喘口气说，“许久没这么跳了。四肢一动起来，觉得精神也随之解放了。”
跳舞跳累了，她又把我带去一家意大利比萨店，胡吃海喝一顿。
因为绿子的种种要求我都满足，她神色也逐渐恢复。
最后，我们决定去绿子家过夜，因为情人旅馆总让我觉得空虚。
满足你的所有要求
我们乘上电车，来到小林书店。
自葬礼后，书店就歇业了，绿子和姐姐打算把书店卖掉，各自开始新的生活，分的钱绿子用来读书，姐姐用来结婚。
爬上二楼，她叫我坐在餐桌旁边，便去烧洗澡水。
这时间里我用壶烧了水，倒进茶叶。洗澡水烧开之前，我和绿子隔着桌子，对坐饮茶。
她手托着腮，目不转睛地在我脸上盯视良久，房间里除了钟的嘀喀声和电冰箱恒温器时动时停的声响，其他什么也听不见。时针即将指向12点。
“你这个人，细看起来，一张脸还满有味道的。”绿子说。
“我对人的长相很挑剔的，但你这张脸，仔细看去，渐渐觉得跟你在一起也未尝不可。我说话可能不大中听，我不善于用语言表达感情，时常被人误解。
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喜欢你。”
绿子点燃一支万宝路，然后我们一起给绿子的父亲上了柱香。
过了一会儿，她问我：“渡边君，对我父亲你怎么看的？”
我说：“在初次见面的人跟前，我一般都有些不知所措。但和他单独相处，却没觉得不自在，而感到相当愉快，说了好多话。”
绿子哧哧笑罢，摇了一下灵前小铃：“爸爸，晚安。我俩这就寻欢作乐，您放心睡就是。不再痛苦了吧？在天国里见到我妈，两人好好云雨去吧。晚安！”
我们轮流洗过澡，换上睡衣。绿子在摆着灵位的房间里摊开客用卧具。绿子叫我抱着她睡，于是我倒在绿子那张小床边上，久久抱着她，好几次都险些跌下床去。
绿子把鼻子贴着我的胸口，手搭在我腰部。我右手搂着她的背，左手抓住床沿，以免身体跌落。
这种环境，实在难以激起亢奋。鼻子底下就是绿子的发，那剪得短短的秀发不时弄得我鼻端痒痒的。
绿子叫我说点好听的话哄她开心，我也就照做了。
我说我喜欢她，就像喜欢春天的熊一样。
“春天的原野里，你，一个人正走着，对面走来一只可爱的小熊，浑身的毛活像天鹅绒，眼睛圆鼓鼓的。
它这么对你说道：你好，小姐，和我一块儿打滚玩好么？
接着，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整整玩了一大天。你说棒不棒？”
她兴奋地点头，然后紧紧贴住我的胸口，说，“既然这么喜欢，我，我说什么你都肯听？不生气？永远不嫌弃我？”
“那还用说。”说着，我抚摸她像小男孩那般又短又软的头发。“不要紧，放心，一切都会一帆风顺。”
我温柔地搂住她的肩。不一会儿，她肩头开始规则地上下抖动，响起睡熟的声音。
于是我溜下床，去厨房取了瓶啤酒喝。由于全无睡意，想看本什么书。我猛然想起这里是书店！我下楼，拉开灯，在文库丛书架上找来找去。
我想读的东西很少，大部分都已读过。
但由于反正必须读点什么，便挑了一本书脊已经变色、似乎长期滞销的赫尔曼·黑塞的《车轮下》，把书钱放在电子收款机旁边。小林书店的库存至少可以因此减少一点。
最初看这本书，还是刚上初中那年。时过8年，我又在一个少女家的厨房里读同一本书。我总觉得有些鬼使神差，若非处在这种情况下，我恐怕一辈子都不至于重读什么《车轮下》。
时近3点，我去看了看绿子。她大概确实很累，正在大睡。
窗外商店街上的路灯光，宛似一派月华，给房间镀上一层若明若暗的银辉。她的身体仿佛冻僵一般一动不动。凑耳近前，只听见喘息声。
书读完时，天已开始放亮。我烧水冲了杯速溶咖啡，拿起圆珠笔在桌面便笺上写了几句：喝了些白兰地。《车轮下》我买了。天已放亮，我这就回去。再见。
我踌躇一下，又补上一句：“熟睡中的你非常可爱。”
之后，我洗净咖啡杯，熄掉厨房灯，下楼悄悄抬起卷门，走出门外。
回到自己房间后，我刷过牙，脱去裤子。钻进被窝狠狠闭上眼睛。稍顷，那铅门一样沉重的无梦睡意便迎面压来。
直子的信
我每周都给直子写信，直子也来了几封信，信都不很长。进入11月后，直子信上说早晚渐渐冷了起来。
“秋意的加深是与你返回东京同时开始的，因此我许久都捉摸不透自己心里仿佛出现一个大洞的感觉是由于你不在造成的，还是时令的更迭所致。我同玲子时常谈起你，她再三让我向你问好。
玲子依然待我十分亲热。假如没有她，我恐怕很难忍受这里的生活。孤寂起来我就哭。玲子说能哭是好事。不过，孤寂这滋味着实不好受。
每当孤寂难耐，晚间我就从黑暗中对各种各样的人说话，而那些人也同我交谈，其声如同夜风吹得树木飒飒作响。他们也同样感到寂寞。渴望得到说话的对象。
在寂寞而苦闷的夜晚，我时常反复读你的来信。
外面来的东西大多使我感到惶惶不安，而你周围发生的一切却给我心灵以莫大慰藉。玲子也不知看了多少遍。我们两人还谈论里边的内容。信中写绿子父亲那部分我十分中意。
对我们来说，你每周一次的来信是为数极少的娱乐之一。它使我们在这里充满欢欣与期待。
我无时无刻不惦记挤时间回信，但眼前一摊开信笺，心情却总是消沉下去。这封信也是我拿出吃奶力气写的。
但请你不要误解。其实我有满肚子话要告诉你，只是不能得心应手地写成文字。所以我非常害怕写信。
绿子那人看来很有趣。读罢那封信，我觉得她可能喜欢上了你。跟玲子一说，玲子说：‘那还不理所当然，连我都喜欢渡边。’
我们每天采蘑菇拾栗子吃。栗子饭、松菇饭已经连续吃好久了，但还是吃不厌，香得很。
玲子还像以往那样，吃不多，一个劲儿吸烟。小鸟和小兔也都活蹦乱跳。
再见。”
我过罢20岁生日的第四天，接到直子寄来的邮包，里面是一件圆领紫色毛衣和一封信。
“祝你生日快乐。”直子写道。
“祝你20岁成为幸福的一年。我的20岁看来势必在这凄凉光景中度过了，而你一定要活得幸福，把我那份也活出来，那样我才高兴，真的。
这件毛衣是我和玲子织的，每人一半。织得好的那一半出自她手，不好的那一半是我织的。
玲子这人干什么都心灵手巧。在她面前，我时常自我厌恶得不行。我没有任何一点可以自豪的——哪怕一点。再见。保重身体。”
玲子也附了一封短信：
“好吗？对你来说，直子或许是至高无上的天使，而在我眼里，只不过是笨手笨脚的普通女孩儿。
但不管怎样，总算把毛衣按时赶出来了。怎样，漂亮吧？颜色和式样是两人商定的。祝你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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