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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你吃饭不香,过于平淡”,我知道,爱情已悄然而终
送交者: 牛员外[♂☆★★★★健身房行走★★★★☆♂] 于 2020-02-15 8:05 已读 617 次 2 赞  

牛员外的个人频道

那时的我还年轻,愿意为爱情翻越山海。

文/张小白 6park.com




我们两个在这份城市晚报的专栏部分毗邻而居了大半年的时间,之后一同被拉进一个微信群,里边是经常被那位都市晚报编辑约稿的作者们。为这家晚报撰写专栏之前,我只是不时在自己的网络博客上写一点模仿或是戏谑的文字,不知道是如何被这位编辑发现,进而成为这个城市晚报的固定作者之一。作为一个身在海外的专栏作家,我会偶尔写篇千字左右的稿子,无非是海外见闻、大学书香之类有些情调和文化气息,既安全且百搭的主题。每篇专栏文章发表三五个月后,我妈妈会收到一张来自那个西南省份的大约百元的邮政汇款单。

我从未见过自己的文章被印在报纸上的面目,也就不认识那份晚报上的其他几位作家。在那个专栏作家的微信群里,最活跃的几位大约都已经是人过中年,正处于创作能力和欲望的顶峰时期,常在群里兴致盎然地发表老干体诗篇,彼此唱和。我于诗韵一窍不通,自己觉得尴尬,只好不时在群里发些表情包以示敬仰。

她在那个微信群里从来不发一言,却加了我的微信。搜索她的名字,满满好几页的内容,大多缀以“当地美食作家”或是“美女作家”的标签。我浏览她的朋友圈,里面展示的是一个都市女孩的标准日常:美食、聚会、郊游,不时有自拍或他拍,鲜有男性出现。

我和她的对话在一种不平衡的背景下开始了。我此前从未听说过她,也没有读过她的任何作品,她却读过我的所有专栏文章,除了因为我和她在晚报的专栏版面是邻居之外,也因为我和她当时的男朋友同在一个国家。她对在这个国家学习和生活的经历充满好奇。她对我充满自豪地介绍她的男友,等我们认识久了,语气里又开始出现某种苦涩。

对于两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来说,我们在微信上对话的密度开始越来越高,直到远远超出正常范畴。我们之间日夜颠倒,于是我在每个早上打开手机的第一件事往往就是检查前一夜传来的信息,以及开始新一次的对话。我担心她开始混淆我和她男友的角色,甚至把我当成她那份摇摇欲坠的爱情的替代品。直到有一天,她告诉我她分手的消息。

我把这个消息当作一份邀约。

在得到了她的同意之后,我买了一张飞往国内那个西南重镇的机票。她在机场接我。我们对于该如何在现实生活中迅速熟悉和接受一个陌生人都没有信心,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就是昏天黑地的对于彼此肉体的熟悉过程,直到彼此都感觉饥肠辘辘。

她带我来到一家当地的火锅店。这家店的名字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在我们聊天时,她曾反复对我提起对这家店红汤火锅的热爱。店里弥漫着一股类似于化学实验室的刺激性味道,摆在我们面前的平底铜锅看上去并不深,口面开阔,锅体显得厚重。在铜锅边缘处还有一些看似篆体字的图案,让我联想起几千年前那些祭祀用的方鼎。火锅汤完全被一层红色的辣椒所覆盖,里边的情形看不清楚,似乎深不见底。

我去拿火锅的蘸料。蘸料台上所展示的似乎只是各种辣椒以及它们的各种形态。无奈之下我的蘸料是辣椒酱配以蒜泥和小米辣,上面还覆盖着一层干辣椒面。我回来时,在火锅旁边已经摆上了毛肚、腰花和肥肠等食物。我把一片被切成穗状的腰花在锅里烫熟,把它浸在调料里,然后放进嘴里咀嚼。

那是一种没有任何预告的炸裂感。各种层次的辣在口腔里炸裂开,刺激我加快咀嚼的速度,试着尽快把它咽下去。我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食物在我的食道里滑落,落入我空无一物的胃里的路线。食物在它所经过之处留下了一道烧灼的痕迹。我赶紧喝了几口冰水,同时我的身体开始大量分泌眼泪、鼻涕、口水、肾上腺素等液体,或许是我身体里某种古老的记忆开始苏醒,重现了我的祖先在丛林里不慎吃到有毒食物时的反应。

对面的她则正处在一种幸福之中而根本无暇关注我。她把各式各样的动物内脏涮熟之后混合着辣椒吃下,脸上显示出越来越强的满足感。这是一种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才能拥有的“身土不二”的幸福。

在强烈的辣味刺激之下,我想起卡尔维诺写过的一篇关于人类味觉与情感的文章。那篇文章出自一个描述人类各种感官的文章合集,名字似乎叫作《美洲豹阳光下》。恰巧其中的第一篇《味道,知道》描述的正是关于辣与爱之间的关系。 6park.com

伊塔洛·卡尔维诺 6park.com



在卡尔维诺的文中,主人公和他的妻子奥利维亚正在经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两人在辣椒的原产地——墨西哥一路旅行,发挥身体的各个感官,尤其是舌头,感受这个古老而奇特的文明。两个人在坦鄱特邹特兰的一家餐馆里品尝了修女们按照古老配方调制的食物,辣椒当然必不可少——“我们吃了tamal
de elote,是用甜玉米做成的,薄薄的麦麸,里面还加了剁碎的猪肉和极辣的辣椒。所有的配料都包在一片玉米叶里面蒸;另外还有chiles en
nogada,那是一些棕红色微微有些发皱的小辣椒,浮在核桃酱中,核桃那种刺激性的涩味和苦味都消逝在奶油般甜甜的温顺中。”

这种独特的味道让作者把修女和食物联系在了一起。“一想到修女,我们就会联想起一种加工精致而又大胆的食物的味道,它像是要让各种味道中蕴含的那些极端的音符颤抖起来,使这些音符转调、成为和弦,甚至是美妙的不和谐,以便创造一次无与伦比的经历,一个没有归途的点,以及一种施加在所有感觉的可接受性上的绝对的拥有。”卡尔维诺认为,正是修女们整日生活在那些神圣的建筑里面,使她们开始追求越来越夸张的味道。这种夸张又因为加了火焰般的最辣的辣椒而越发强烈,“为了烹饪出不同食物而明智地选择当地上百种辣椒制造的灼烧,为一种火焰般的欣喜敞开了大门”,正如巴洛克艺术对大量的装饰和奢华不加限制。

她吃得全然投入,和我说话时也开始混杂着方言,我听得似懂非懂。一双细长的竹筷子在铜锅里游荡,不时能够寻获一块已经被煮熟的食物,然后被不加选择地蘸上辣椒,然后被放入口中咀嚼。我见她的鼻头上有了微小的汗滴(我自己早就满身大汗了),于是开始欣赏她这种罕见的专注。实际上卡尔维诺也记述过类似的场景,他描写奥利维亚在咀嚼时她那漂亮而和谐的鼻子时而扩张时而收缩。主人公由此认为奥利维亚吃饭时将自己封闭在个人世界里,与她身体内部感觉的发展合二为一,但她整个人所表现出的愿望则是通过味觉与自己的爱人交流——菜品在此时起到了性爱无法取代的作用。

情侣在未来可能面对的漫长的生活中,情感的距离难免时远时近,彼此之间的交流就显得至关重要,而彼此对于食物味觉的感知是其中独特的一环。在卡尔维诺的笔下,“奥利维亚生命中强烈情感的某些表现,她的某些跳跃、迟疑、苦恼和颤抖,都持续展露在我的面前,丝毫没有失去它们的强度,只不过侧重点不同:它们展示的场所不再是我们拥抱的床笫,而是摆了餐具的餐桌”。

对我来说,面对这样一桌以辣椒为基础的宴席,我如同一个局外人,口腔中的灼伤感阻碍着我与她进行任何形式的交流。我开始想象,对于刺激性食物的渴求或许是旺盛生命力的体现——健康的牙齿,坚韧而又敏感的舌头,强大的肠胃——这种旺盛的生命力不仅使她希望通过对食物的激情和对方建立某种默契感,还希望通过食物使对方在味觉体验中处于一种从属的地位,“就像是一个必不可少而又顺从听话的存在。她强迫我见证她与食物之间的关系,或者作为知己,或者充当一个体贴的迎合者”。

辛辣带给我的痛感和开始逐渐显现威力的时差让我开始感到有些疲惫。带着一丝愧疚感,我开始想起自己的历任女友。奇怪的是,在恋爱中虽然我从未找过自己的同乡,但诸位前女友的家乡对我来说都只是一个名词而已,我从未注意过因为出生地的不同所引发的不同口味偏好,我甚至不记得诸位前女友有任何的口味偏好,大约是因为在此之前,我也从未为了爱情而进行这样的长途旅行。

味觉确实是人类探索外部世界一个必不可少的通道。卡尔维诺说,真正的旅行意味着完全改变我们的膳食,意味着经过嘴唇和食道,将正在参观的国家,它的植物、动物和文化(不只是不同的烹饪方法和辅料,也包括压碎面粉和在锅里搅拌时所使用的不同工具)吞噬下去。如今,当所有能够看见的东西,你都可以在电视上看到,而不必离开你的沙发的时候,这是唯一有意义的旅行。

对我来说,味觉体验除了探索之外,此时更像是一场考验。这份摆在我面前的爱情的前途,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能否顺利通过辣椒的考验。实际上,在第一口辣味之后,我就已经接近放弃了。

“你这个人……好像有点平平淡淡的,没有激情。”她的这个判断,该是来自我对她所钟爱的红汤火锅的冷漠态度。

“有点辣……我吃不下。”我只能承认自己对于辣味的接受能力有限。

“你吃饭不香。”她说,“我其实特别想找一个和我口味一样的饭搭子。”

我感到羞愧。在吃饭的口味上,我确实太过于保守,缺乏探索精神。我每天早晚刷牙,还会使用牙线、洁牙器和漱口水,每隔一段时间会去诊所洗牙,我所做的这一切都仅仅是为了保持有一副看上去洁白健康的牙齿和清新的口气。我的食谱逐渐收窄,我习惯于吃自己熟悉且安全的食物,不愿意再用自己的牙齿去撕裂、磨碎那些古怪且难以咀嚼和消化的半成品,也不愿再用舌头去探索自己从未体验过的味道组合。

这是否预示着这段刚刚开始的感情即将结束?当时的我还没有把握。我忽然想起,我们是因为文字相识、相遇,但在我们见面的这几天里,还从没谈过一句有关文学的话题。在爱情面前,文学确实显得多余,味觉的交流就已经足够——虽然这种交流可能导致不同的结局。

不同的味觉习惯在我和她之间构成了一堵几乎无法跨越的高墙,而在卡尔维诺的文章中,主人公和妻子奥维利亚却因为食物结合得更加紧密——“我们的牙齿开始以同样的节奏缓慢运动,我们用蛇一样浓烈的目光彼此对视。我们像融为一体的蛇一样,渴望彼此吞噬,同时也意识到我们正在被蛇吞噬。所有人都在消化我们,就像是不停地处于下咽和消化的进程中。所有的爱情都烙上了这种普遍存在的残忍,它抹去了我们的身体与豆汤、韦拉克鲁斯烤鱼、黑豆地瓜卷饼之间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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