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有一个强大的精神世界，和她的哥哥不一样的精神世界。
　　——遇言姐
　　“冯女士，希望你安息，你的人生是珍贵的。”
　　在为亚特兰大枪击案遇难者冯道友举行的追思会上，一位越南裔的女士上台发言。
　　说完这句话，发言人哽咽了，会场一片沉默，有人哭了起来。
　　今年3月，一名21岁的男子冲进按摩店，朝着冯道友的脸上开了一枪，遗体面目全非。
　　44岁的单身女士冯道友，是8名遇害者中最后被确认身份的。
　　她是亚特兰大杨氏水疗中心的工作人员，像许许多多滞留在美国的非法移民一样，安静而简朴的她每天辛勤工作十个小时，攒下的钱都寄给广东廉江的母亲和哥哥。
　　14岁背井离乡四处打工，人至中年一直没有结婚，除了打体力工攒钱之外，她与美国社会没有交集。
　　无论在中国，还是在美国，冯道友的生活轨迹和精神世界少有人知。
　　由于冯道友和雇佣她的店主同时遇害，亚特兰大市政府无法联系到她的家人，只得将遗体一直存放在太平间。
　　一位按摩店的当地客人说，他只知道她的名字叫Coco，一个为方便而起的英文名字。
　　他说，自己因为颈背部僵硬的问题经常来按摩，说这家按摩店提供性服务是谣言和污蔑。
　　他说，不懂英文的Coco是一个友好而本分的女性，像许多外籍劳工一样，她努力赚钱养家糊口。
　　作为居住在同一社区的老客户以及店主的朋友，这位客人或许猜到了Coco的身份不那么合法，但他只是说——
　　“她们来这里是为了家人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由于冯道友的护照一直未能找到，惨案过去2周后，大使馆才联系到她在国内的哥哥。
　　那是个广东口音浓重的男子，在廉江的一个小区里做保安。
　　他说自己和妹妹最后一次通话是几天前。妹妹叮嘱自己在清明多烧点纸，保佑自己今年能顺利拿到绿卡。
　　尽管亚特兰大的华人社群愿意提供路费，冯道友的哥哥仍然未能去美国处理后事。
　　他62岁了，不认识字，有3个孩子，他负担不了隔离期的费用，也担心失去保安亭的工作。
　　在电话中，这位哥哥含糊回忆了一些妹妹的往事。
　　很多细节，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讲到妹妹自小辍学，他有时说是初中，有时说是三年级。
　　这些年来，他自己的生活也很艰难，无暇去关心妹妹的人生，家里甚至找不到几张妹妹的照片。
　　对于一个底层家庭来说，淡漠实属不得已的悲哀。
　　惨案过去的二十天后，亚特兰大的华人社群为冯道友举办了葬礼。
　　华人社群的组织者是医生、教授、商人等有社会地位的华裔。
　　他们的生活跟冯道友没有交集，社区中亦没有人认识这位女士。
　　大家为冯道友挑选了一只粉色的骨灰盒。
　　“女士嘛，我觉得她会喜欢。”治丧的人说。
　　“对女人来说，
　　不就该随便找个人嫁了吗？”
　　佐治亚州州立医院的院长，也是负责治丧的侨领之一，在追思会上讲述了冯道友的部分人生轨迹。
　　冯女士1977年出生在广东的一个山村，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一家六口人总共一亩八分地，父亲早逝，孩子们很小就要帮着干农活。
　　种地、喂猪、放牛、家务，冯道友总是主动去做。
　　山区的日子太穷了，年轻人都出去打工。
　　大哥去三亚的农场割胶那年，小妹妹只有三岁，大哥过年回家给了她三块钱，冯道友开心极了。
　　再之后，初中没念完的妹妹也踏上了打工之路。
　　一个14岁的小姑娘，辗转于深圳、广州、上海，装配、服装、玩具、美容，什么都做。
　　刚开始打一份工，到后来打两份工。
　　她从来不倾诉自己的辛苦，只有一次提到上海太冷了。
　　家人从冯道友寄回的照片中，推测她过得应该还可以。
　　那是一张和女工们一起吃饭的照片，瘦瘦的冯道友表情严肃地看着镜头。
　　苦出身的家人都在艰难谋生，谈心是件奢侈品，而且大家也不知道从何谈起。
　　没人过问小妹关于生活和爱情的梦想，他们只觉得一直不结婚是不正常的事。
　　有时，哥哥故意气她：“没有男朋友，你就不要回家过年了。”
　　冯道友也不生气。春节还是回老家，还是跟哥哥搭话。
　　冯道友37岁那年，从外地回到廉江。
　　她一边打工，一边照顾农村老家的母亲。
　　肠癌晚期的二哥，过世之前的日子，也是她负责料理。
　　家里人给她介绍了几个相亲对象，有个离异的公务员大家觉得不错，但是冯道友不喜欢，也不愿意再去相亲。
　　“她看不上”，大哥说，“对女人来说，不就该随便找个人嫁了吗”。
　　他不能理解小妹到底是怎么想的，小妹也拒绝在这件事上与他沟通。
　　2017年，送走了病逝的二哥，冯道友又回到上海。
　　她曾经对大哥说，想要去美国打工。
　　大哥以为是玩笑话：“你初中都没毕业去个屁啊。
　　有本事，就去吧。”
　　几个月后，大哥接到小妹的电话。
　　她已经跟着工友从上海经香港入境美国。
　　其中的细节，她没有细说，家人也没问。
　　美国，是他们想象力之外的地方。
　　在美国的4年间，她辗转在纽约、洛杉矶、亚特兰大，做过美甲、美发、按摩。
　　除了“街上老有人抢劫”、“每星期买一次菜”、“自己考到了驾照”这些生活片段，她很少跟家里讲美国的事情，因为即便说了他们也不明白。
　　这一路经历过什么样的波折，随着冯道友的离世无人知晓。
　　这么些年来，冯道友一直没有结婚，但是经常寄钱给家里。
　　母亲的生活费用一直是她负担。
　　十四岁刚离家时，从三百块的工资里匀出一百寄回家，后来涨到每月寄五六百，再后来又涨到了一千块。
　　每次视频，冯道友最惦记的是八十岁的母亲，总是让哥哥嘱咐母亲，不要再去老家门口的地里种菜了。
　　到美国后，冯道友每隔两三个月便往家里寄一次钱。
　　就在去年，冯道友还给哥哥打了30万首付，托他在廉江市中心给母亲买了套房子，她自己则负担起每月5000元的房贷。
　　有时，冯道友会跟比自己小11岁的侄子视频。
　　视频中的她跟以前一样，瘦瘦的，不化妆，总是穿一件蓝毛衣，刘海梳得整整齐齐。
　　侄子笑她是嫁不掉的老姑婆，冯道友气呼呼地教育侄子说——
　　“你以为姑姑在美国那么闲啊？四十多岁了一天要打两份工，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你勤快一点，不要偷懒了，三十多岁还一事无成。”
　　这是她的44年，也是许许多多女性的人生
　　冯道友生前喜欢拍照。
　　除了自己的照片以外，她还爱拍家里的老人和小孩。
　　可惜，存照片的光盘弄丢了。
　　治丧小组向冯道友的哥哥要一张照片，能找到的不过是几张面孔模糊的旧照。最后，只能从一张旅游自拍上截取遗像。
　　冯道友的骨灰最终没能回到故乡。
　　依照老家的风俗，未婚女子是不可以葬在村子里的。
　　“入土为安了就好。”冯道友的哥哥说。
　　至于其它的纪念，对于一个还要讨生活的人来说，实在是无能为力。
　　
　　治丧负责人是一位靠做餐馆白手起家的商人，他为冯道友挑选了一块风景优美的公园墓地。
　　“我母亲也葬在这里， 也算是有个伴儿了。”这位先生说。
　　下葬前，大家特地请来僧人为死者诵经，希望横死的她可以走得安心一些。
　　当那位越南裔女士在台上说“冯女士，希望你安息，你的人生是珍贵的”，台下的人们轻轻拭泪。
　　冯道友44载的人生犹如一缕烟尘，如果不是这场追思会，她早已经不留痕迹地消失在世界上。
　　而在我们每个人的记忆中，都有这样一位平凡而伟大的女性，勤劳隐忍、辛苦劳作、得到很少、付出很多，把自己的一生都贡献了家庭，一双手撑起了生活全部的难。
　　有人说冯道友计划拿到绿卡后留在美国，有人说冯道友想攒够钱回国开家美容院。
　　作为一名出身贫苦、一直在为生活努力、不肯“随便嫁个人”的底层女性，冯道友有着怎样的人生理想，我们无从得知。
　　但遇言姐相信，她一定有一个强大的精神世界，和她的哥哥不一样的精神世界。
　　这是冯道友度过的44年，也是许许多多女性的人生。
　　而一句“你的人生是珍贵的”，蕴含着多少的悲恸与哀伤，来自陌生人的共情。
　　“珍贵”，多么庄重而贴切的词汇啊。
　　希望冯女士得到安息，感谢治丧小组的善意，让她的名字不止于新闻中的一行字体，也让我们知道，一个平凡的女性有着如此珍贵的一生。
　　本文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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