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咪


文/海石


我从来都不养宠物，当然也不喜欢宠物。说的更确切点，也许是我从小就缺少那种与狼共舞的英雄气概罢，一直对那些猫猫狗狗的东西心存畏惧。见了狗怕咬，见了猫怕挠，有狗的路宁可绕道几条街。小时候找家里养狗的同伴玩，只能怯怯地躲在人家离大门老远的麦柴垛背后喊。见了那些宠物猪宠物鼠之类的却又恶心得直想吐。以至于后来被恶狗唬了几次之后，对养宠物的人也心存畏惧。钦佩人家的英雄虎胆，又畏惧他能驾驭长牙利爪的动物的魄力，路上碰上领着宠物狗的熟人，老远就毕恭毕敬地给人家陪个笑脸，然后就像老鼠遇见猫一样，夹着尾巴逃之夭夭，生怕招呼打晚了他会放狗咬我似的。有时候真希望那些宠物能听懂我的话，然后弱弱地告诉它们，我很想爱你们，但是不敢。有一次在翠湖公园散步，遇见一个美貌时尚的少妇，静静地蹲在地上，关注着她的宠物狗在人行道上方便。一边看一边轻轻抚摸着捏弄着，拍拍打打，生怕拉不干净，又担心狗拉完后会再吞吃了似的。完了从肩包里撕了几张折叠整齐的卫生纸，朝纸上吐了几口唾沫，反复地给狗擦拭屁股，完了随手把脏纸扔在地上。然后又不放心似的掀起狗尾巴仔细地看了看，可能是没有擦干净吧，再次从包里撕出一叠卫生纸，吐上唾沫，认真地擦起狗屁股来。看得我直恶心，真替她担心如果还没擦干净的话，担心她还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来。我恶心了一路，就像喉咙里卡住了一只臭虫一样，想咽咽不下去，想吐吐不出来。我就是一俗人，可能俗之至极就看不懂也看不惯人家高雅者的大爱之举吧。所以我就俗俗地想，如果哪个美女的老爹老娘老了病了，她会不会像伺候她的狗宝宝一样去照顾二老？如果会，那我真是俗不可耐，俗不可恕，俗之到家了。





这种庸俗的思想观念，一直深深地潜隐在我那颗庸俗之心的最深处，根深蒂固，即使主观上想改也改不了，想抑也抑不住，由不得我。如同被蛇咬一次，就一辈子都不敢再看见蛇，碗里曾吃出一只苍蝇来，就一辈子也不想再看见苍蝇。直到后来发生的一件事，算是彻底地“颠覆”了我庸俗至极的思想观。以至于竟暗自不屑于自己的庸俗来，暗暗地嘲讽自己，就像无奈之下用路边泥坑里的浊水清洗满手的泥巴，泥巴洗干净了，却又嫌弃水浊水脏似的。





      大抵是98年前后吧，村子里鼠患泛滥，我家也不例外。偷粮吃菜不说，现在都富裕了，家家余粮都够老鼠吃，放开吃也吃不穷。让人无奈又憎恶的是，一到晚上，众鼠们鼠胆包天，呼朋唤友，成群结队，吵着闹着，屋子里，院子里，炕头上，被窝里，逛街一样，目中无人。稍微客气点的，蹲在角落里，吱吱唔唔，打情骂俏，吵得人整夜不得安宁。拿根棍子敲着吓唬，人家根本不尿你，装作没听见，理都不理。想揍又追不上，跟你玩起迷藏来，你连个影子都看不见。现在的老鼠，智商越来越高了，比人都聪明。诸般鼠具，各种鼠药，它们看都不看一眼，还故意挑衅似的，在你的脸皮底下迈着八字步，晃来晃去，悠然自得。活该这里就是它们的家，你才是鸠占鹊巢的侵入者，人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什么时候闹腾就什么时候闹腾，想呆多久就呆多久。有时候索性就通宵在纸糊的顶棚上唱歌跳舞搞联欢，闹腾得你一宿都不得安宁。常常睡到天亮一睁眼，刚换的床单被套，竟被老鼠尿绘成地图了。更有甚者，村里一人晚上睡觉时，被老鼠咬破脚拇指，鲜血直流。最让人无法忍受也不能忍受的是，黄土铸成的老房子，四壁到处都是老鼠洞，下雨天，雨水顺着窟窿直往房子里灌。遇上大雨久雨，挺吓人的，老担心房子被泡塌，一整夜都不敢睡觉。





      架不住母亲电话中一通罄竹难书的控诉，大姐连夜要了邻居家一只猫，第二天天刚亮就赶了十几里山路抱到了家里。猫咪只有巴掌大，白底黄道，妖气十足的狐狸似的媚眼，装得楚楚可怜，媚叫不停。由于素来对其心存畏惧，我也没有多看。倒是父母像得了宝贝一样，乐得合不了嘴，恨不得把家里的好吃的都给猫吃，自己饿几天都行。两个孩子也是兴奋异常，围着猫跑来跑去，跟前跟后，一会儿给撕鸡腿，一会儿给喂蛋糕，一会儿给嚼板栗花生，忙都不亦乐乎。我想即便是给他们再生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他们也未必有如此开心。姑娘给猫取名咪咪，光听名字，大概就准备要千般娇惯，极尽宠爱罢。





      说来也怪，巴掌大的小咪咪，就这样细声慢语地叫了几天之后，家里老鼠竟明显比以前少多了，夜里也不怎么闹腾了，清静了不少，也省心多了。我也开始渐渐地的对这小家伙产生了好奇，渐渐地看见它也不是太烦了。父母去地里干活，巷道里闲聊时，咪咪就一直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尾巴似的，甩也甩不掉。两个孩子一放学回来，就围着咪咪争来抢去，战争频起，到了晚上也经常因为争着搂咪咪睡觉而闹得不可开交。没过多久，在父母和孩子的悉心照顾下，咪咪一天天长大了，毛色越来越柔润，越来越清爽，模样也越来越可爱，渐渐的也能抓住老鼠了。如一朵沐浴在阳光雨露中的花骨朵，挡也挡不住地尽情绽放。家里再也见不到听不见烦人的老鼠了，邻居过来串门也高兴地说自家也沾了咪咪的光家里老鼠也少多了。家里来的人都直夸咪咪长得漂亮，好多小孩子也开始嫌弃自家的猫咪太丑，一有时间就跑到我家来逗咪咪玩，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本来属于自家小猫的好吃的也讨好了咪咪了。奇怪的是，这小家伙唯独对我还是有距离，偶尔把碗里的肉呀菜呀扔给它，嚼几口馍给它，它不屑地眯着眼睛看都不看，嗅也不嗅，傲慢地甩给我一个冷屁股。闲下来有时间逗逗它，它也冷冷的不理不睬，还动不动就凶凶地朝我张牙舞爪。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了一年多，直到发生了一件事，咪咪对我的态度才有所改观，才开始把我当自家人看待。也许在此之前，在它的眼里，我一直都只是个外人罢。





      一个周末的午后，我一个人在家，父母带着孩子去了姐姐家。午睡中的我被一阵凄惨而瘆人的哀号声惊醒，我连忙起来赶到院子里。只见咪咪躺在地上翻滚着，惨叫着，口吐白沫，双眼圆睁像要鼓出来一样，一时吓得我不知所措。在听到惨叫声匆匆赶过来的邻居的提醒下，我连忙抱起咪咪赶往两公里之外的邻村兽医站医治。医生看了看说可能是误食了毒死的老鼠中毒了，马上注射了解毒剂，又喂了解毒药。并嘱咐我一定要按时喂药，多喂凉开水排毒。就这样，三天之后，咪咪才有所好转，可以慢腾腾地去外面走动了，又过了几天，才彻底康复了。经历了这场劫难之后，侥幸余生的咪咪才真正意义上开始接纳了我，才开始把我当自家人看待了。患难识人，病痛见情！也许从来都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的这些非高级动物，也能读懂这句古语的含义，并能循道而行，且不一定比我们人类做的差。自此之后，迁住于北道的我每回一次家，咪咪都亲热地摇着尾巴，咩咩地叫着，跟前跟后，在我的身上蹭来蹭去，极尽温存，也不再拒绝我的食物和逗弄了，我也感觉颇有成就感似的，暗自窃喜，不露声色。





      一转眼，咪咪已经九岁了，老了。暑假回家时，咪咪正躺在屋檐下躲太阳，听见我们进门，也只是慢腾腾地抬起头来看了 一眼，眯着眼有气无力地叫了几声，算是已经打过招呼了，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热情。孩子过去逗它，也只是软软地抬起头来，弱弱地叫着，慢慢地睁开眼睛，然后又好像挺不住似的又把头重重地扔到地上，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给它最爱吃的骨里香鸡腿，也只是闭着眼睛鼻子伸过去嗅了嗅，看都不看一眼。父母说可能是老了或者病了，已经好几天不吃不喝了，请医生看了也说可能不行了，让赶快扔了，免得有什么病传染给人。父母舍不得扔，硬让医生开了些药，已经服药好几天了，没有一点效果，反倒觉得越来越严重，一天不如一天了。听说咪咪快要死了，两个孩子难过得直抹眼泪。离开家的时候，看着病怏怏的咪咪，不放心地打电话问了医生之后，虽然父母孩子千般不舍，我还是不顾父母的全力阻拦孩子的苦苦哀求，把它装在编织袋里封了口，放在后备箱。车沿着高速公路一路向东过了天水市之后，我叫停了车，打开后备箱，解开袋子，狠了狠心把咪咪放在了路边的山坡上，然后在咪咪似带幽怨又不舍的眼神中驱车离开。反光镜中，咪咪跟着车追了很远很久，慢慢地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两个孩子也直哭得泪人似的，好几天都不理我。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一直沉浸在深深的内疚与悔恨之中，无法心安，医生的话成了我竭力欺骗自己欺骗孩子的纸一样的谎言。也不敢给父母打电话，只好吩咐孩子多打电话安慰一下爷爷奶奶。夜里做梦也经常会定格这样一些镜头：咪咪活生生地被饿死了，晒成干皮囊，眼睛圆圆地鼓出来，绝望而不甘，哀怨而不舍……或者被野狼野狗咬得血淋淋的，一口一个大窟窿，无助地翻滚着惨叫着……或者正在漫山遍野中虫子一样蠕动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家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寻找回家的路……我也曾经好多次有过逆路寻找咪咪的冲动，但一想到已经病得一周多不吃不喝了，怎么可能还会活在世上，再加上医生恐怖骇人的话，只好作罢。我尚如此，更何况与咪咪相依相伴八年之久的父母。


       几场秋雨之后，天渐渐凉了下来。整个暑假我都在深深的自责与忏悔中度过了，特不爽。如同欠了一笔永远都无法偿还的债务，又似乎是我亲手杀死了咪咪，自感罪孽深重，罪不可恕。一天早上，我还赖在床上边听歌边翻看手机，母亲打来了电话，高兴地告诉我，咪咪回家了，长得比任何时候都壮实。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生怕听错了，再三追问母亲反复确定之后，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机械地哽咽着语无伦次地回应着母亲。能听得出电话那端的母亲难掩的喜悦与激动，我也泪萦满眶，无语凝噎。
      
       父亲又接过电话告诉我，从遗弃到再次回归，整整52天，做梦都不敢想，刚到家时整个身子都被野草染绿了。是的，曾经无数次做梦过，祈祷过，就是从来都没有想到奇迹真的会发生。整整52天，52个日日夜夜，一百多里的山高水远，归途漫漫，野猪虎视，豺狼挡道，我不知道，已经瘦肉不堪，奄奄一息的咪咪，经历了怎样的磨难，才找到回家的路！查阅了一下百度，猫的寿命约是人类的七分之一，这就是说，一只猫生命中的52天，相当于一个人生命中的一年。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怀！这是一种怎样的回归！等两个孩子下午放学，我们买了好多好多咪咪爱吃的东西，驱车回家，到家时已经天黑了。咪咪比以前更壮实了，也更漂亮更威武了。感谢咪咪的大度，丝毫没有记恨我，看见我还是高兴地摇着尾巴，在我腿上蹭来蹭去。久别重逢，热情依旧。





      幼时家贫，买不起书，也借不到书，只是依稀记得听舅爷讲过诸如灵狐救贫，义犬护主，头狼报恩之类的故事，上学后，又从老师同学哪里听说过无数类似的故事，再后来又陆续从报刊网络上看到过相同的版本。但更多的是看到宠物狗伤童，野猪扰民，群蛇复仇之类的新闻报道。所以对于那些美好的传说故事，由于未曾亲历亲睹，一直心有存疑，听听而已，养养耳足矣。就像小时候家里困难时吃过的熟面，能填饱肚子就行，至于熟面的真实成分中有那些食材，都已经显得不重要了。动物毕竟是动物，兽性难了，故事也毕竟只是故事，往往多多少少地掺杂着一些虚构和夸张的成分在里面。直到我家咪咪千里寻家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身边，感动之余，感慨万千。在这个物欲横流，利益至上，拜金浪高的时代，整个社会变得冷酷漠然，情感蜕化，真诚缺失，真情难求。难得咪咪千里寻家，两月跋涉，千辛万苦，心系归途。情深义重，大爱无痕亦无言！


      我还是不喜欢宠物，也不养宠物，路上遇见狗仍然会躲得远远的绕道而行，见了谁抱着宠物猪宠物鼠依然会恶心得想吐，还是看不惯有些人虐待、甚至遗弃老人，却装模作样以爱的名义宠物恋物。





      但是，对于一路走来，生命中所遇见和即将遇见的一切真情，都不敢不会也不能辜负。哪怕是一点一滴，我都会视若珍宝，倍加珍惜。


      人生苦短，真情难觅，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