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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腿七婆
送交者: 我有仙心一颗[☆★三清馆道士★☆] 于 2017-02-12 10:58 已读 1713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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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腿七婆


七婆嫁到我们村的时候,身材瘦俏,双腿修长,后来晚一辈都称呼她长腿七婶,或长腿七婆。之所以叫七婆,因为她嫁给了七爷。七爷家就在村子最西头,两间厦房,没有围墙,一棵洋槐树,很高大。5月洋槐花开了,满院槐花香。


七爷是个浪荡子,父母死的早,撇下他孤身一人,先是跟着本家叔婶混饭吃,到了十几岁,就开始出门扛活。七爷个头不高,却黑瘦精悍,长了一脸的麻子疙瘩,也有叫他:麻子老七。七爷不善与人交往,个性简单,排行老七是跟着本家兄弟们排下来的。扛活几年什么也没落下,倒是学会了喝酒和推牌九。也有人说,他曾跟着绺子在北山混过。直到社教前,他才又回到村里,肩上只有一个铺盖卷。再后来,入了社,他就进了村里的饲养室,很安分地跟着村里一个上了岁数的老汉专门伺候队里的牲口。
饲养室在村西头,一个很大场院,很是敞亮,四面一溜围墙,围墙外就是田地,围墙内东北角是一排五间大瓦房,西北角是一个山一样的麦草垛子,垛子一边立着双杠似地木头架子,可以拴牛马,主要是用作给驴马配种。另一边一架铡刀躺在地上,厚实的木座,长长的刀把高高翘起,一排铁切口铮明瓦亮,很是耀眼。大大的场院,主要用来晾晒干土,也晾晒牲口吃的麦草,西南角有一个茅坑,总是很脏臭。
饲养室五间房,一间做村里的粮食仓库,一间留出半间盘上烧炕,饲养员居住,另半间放油渣、谷糠等骡马饲料以及各类农具;另外三间就是臭哄哄的牲口房,中间一溜牲口食槽,牛马分开饲养,每次走进饲养室,总能听见牛放屁的声音,也能看见骡马不安分的尥蹶子。
饲养室的活是个脏苦累的差事,既要勤快,眼里有活,又要不怕吃苦不嫌脏臭。天气好的时候,要及时去地里土壕挖土,拉回来晾晒,晒干了再用独轮土车推进牲口圈里给牛马掂圈,保持牛马卧在干净温暖的干土上。还要经常铡草料,供几十号牲畜食用。铡草是个体力活,也是个技术活,讲究俩人配合,一个人喂草,一个人铡,喂草的人要迅速抱起一搂麦草,卷紧,单膝压实,一寸寸喂进铡口,另一人掀起铡刀,一寸寸的铡,若有疏忽,经常会伤到手指。七爷常听老汉说的一句话:寸草铡三刀,料少也上膘。饲养牲口还要注意观察牲口身体状况,勤给牲口打扫卫生,刷一刷牲口身上粘的粪便泥块,别让牲口生病。农活繁忙耕种时节,还要在石磨子上磨制黑豆,给牲口加料。七爷最爱看骡马打滚解乏,也只有这时候,才能看见七爷的笑脸。夏天的时候,他也喜欢给牛捉黄鳝,往牛鼻子灌,据说清胃,帮助消化。
自从七爷进了饲养室,迟早见到他,总是一身的牛圈味儿,远远的就能闻到。几年下来,七爷虽已历练的精壮不少,但却找不到一个姑娘愿意嫁给他,不仅嫌他长了一脸的麻子坑,还因为他一身的脏臭味儿。看着他已二十好几,门中叔婶提起这事来,也是唉声叹气。虽有不少乡亲遇到不错的给他张罗,但总是不成,七爷的婚事,就这样拖了几年,直到有一年春天,七婆的到来。
人们只知道七婆老家在甘肃陇西,具体哪个乡哪个村,谁也不知道,她是逃荒来的,也有说是熟人引荐过来的,反正村里人遇到七婆这样相貌不错的可怜姑娘,就首先想着给七爷张罗。七婆见着这关中水土好不缺吃穿,也就动了心思想留下来。村里人一看有门,赶紧把在饲养室场院晒土的七爷叫来,七婆一看浑身是土的七爷,满脸麻子,当时就有些不情愿。好在女人们都嘴巧,现身说法,什么小伙身体结实,好劳力;没爹没妈,又不用养老送终;又说跟那个男人不是跟,男人都一球样;不就是脸上有几个麻子疙瘩,反正守着七婆说了大半天,七婆终是勉强答应。那个时候,只要答应,剩下一切就不用七爷操心了,门头叔婶以及村里自有热心人等,给七爷收拾老屋子以及结婚大事。虽然十分简单,但七爷七婆总得穿一件干净衣服吧,可七爷穷,那时大家都穷,叔婶就把自己的家织布衣衫给找了两件,洗净。村里会剃头的给七爷剃了头,七婆也洗把脸,穿了干净衣服,第二天就给他俩圆了房。其他结婚手续以后慢慢办,结了婚,七爷这婚姻大事就算了了。
七婆年轻的时候,稍稍一收拾很是好看,不光腿长,人也能干,后来村里人都这样说,说七爷沾了这地方好的光了,才娶到七婆这样的女人。
我们村就在渭河平原的中间地带,村后一条河叫潦水,过了潦水往北,2里地,就是渭河。每天打开门,面前就是平展展的土地,麦子抽穗的时候,风一吹,一道道麦浪起伏绵延。再向南望过去,就是连绵的南山。这里的土地都用井水浇灌,一开始是牛拉水车,后来就用水泵抽水灌溉,收完麦子种玉米,夏秋时节天热,躺在自家院里睡觉,都能听见包谷拔节嘎嘎的响声,可以说旱涝保收。只要人勤谨肯干,吃穿还是能够保证的。七婆舍不得错过这么好的地方。
七爷老屋,其实就是两间厦房,一扇门,一扇窗,简陋,破旧,空荡荡。进屋,一半是灶房,泥草垒砌的灶头,连着炕头,一口锅嵌在上面,右手边是一只啪啦响的风箱,拉起来四处漏风。靠墙是一面案板,案板裂缝有一指宽,有凹槽,并不平展;另一半是炕头,一片炕席,中间烧破了,一圈发黑,连柜子都没有,也没有铺盖,七爷的铺盖都在饲养室。圆房那天被人卷了卷掂了回来。七婆也是两手空空的进了这个空荡荡的屋子。后来听说圆房头一晚,七婆嫌七爷太臭,一脚把扑过来的七爷踹下炕,七爷操哄哄地又回到饲养室睡了。总归,屋里有了女人,这便是一个家了。
七婆很能干,并不像村里其他女人,农闲时爱窜个门说说谁家长短,总是呆在自家小屋里。先是把家里破旧的铺盖衣服拆洗缝补,剩下的布头布脑攒着,用面汤一块一块粘贴晒干,打成褙子,叼空照着七爷脚板大小做了一双布鞋。后来,买了几个鸡蛋拿到叔婶家,让母鸡捂了几个鸡崽养着,院子里渐渐的有了生机。又让七爷把后院的茅坑收拾一番,用泥土砌了一个猪圈,准备年后逮一头小猪养着。农忙时,七婆也跟着队里的妇女下地干活,拉粪除草间苗割麦子掰包谷,样样不落后,每天挣7分工。好的年景,队里分的粮食勉强够吃,不好的年景,就得精打细算省着吃。过去在我们那里,家家都这样,过日子全凭仔细。因为是集体所有制,除了自家院子里的东西,其他一切生存物资都是公家的,所以,过日子就靠仔细。七婆也跟村里其他女人一样,那些落在地里的麦穗,包谷杆上的漏掉的包谷,只要是看到,就偷偷捡回家。尤其开春后,粮食就更得省着吃,妇女们趁着给麦地拔草,收工回来,个个都提着一筐子野菜,绿曾曾鲜嫩。回家洗净,要么窝浆水,要么拌上点面,做菜疙瘩,就着辣子蒜水水吃。其实,在农村,除了地里的庄稼,能吃的东西真不少,榆树上的榆钱,椿树上的香椿芽,田间地头的蒿艾,坟地里野蒜、野刺荆、狗蹄芽等,都能采回来吃。另外,家家户户都有大大的院落,开辟一小块种上韭菜,菠菜,蒜苗等。除此,家里的女人还得会纺织。七婆很聪慧,一看就会。纺线自不用说,但要把棉花变成身上穿的衣服脚上穿的布鞋,就不是简单的事情。棉花除了队里每年分一斤二斤的,还有就是从当柴火烧的棉干上,把那些开不了的棉桃摘下晒干,一个个抠出里面不好的花棉,一点点晒干攒着,农闲时候,搓成捻子,再纺成棉线。天气好的时候,又把棉线洗浆染色,打缠到竹筒子上,下一个环节叫“经布”,经布时,满院里,用细的铁丝穿上竹筒子,一个个插在地上,女人们的巧手里,按花色拣分抽取,一根根绞卷上轴。然后架上织布机,才可纺织。不出一年光景,七婆样样都学会了。村里遇到谁家盖新房、娶媳妇或者死了人,七婆也会去帮忙。人们才惊异的发现,麻子老七真是娶了一房好女人。
七婆除了一口浓浓的陇西腔调听着别扭,改不过来,其他的很快就融入乡里这平淡的日子里。七爷还在饲养室伺弄牲口,还是一身的臭味,夏天的时候,也去河里洗澡,慢慢的,人们发现就是秋凉之后,七爷也会用饲养室的大缸洗澡,有时人们就开玩笑:麻子,今晚这是要回家睡了啊!
就这样过了两年,人们发现,七婆人虽好,却不见肚子大起来,尽管七婆见人都笑盈盈的,但免不了背后被人说起。门中叔婶就私下里问七婆:
老七家的,这都几年了,咋还不见你怀上呢?
我也不知道,你问你家侄子去。七婆倒是爽快!
得是你嫌他臭,不让他那啥?
你看这里里外外的,自从进门,我就把这当自个家了!
七婆更是爽快回道。
回头再问七爷,更是连一个屁都没有听到,只见七爷倔个脸。慢慢的,这事也就这样撩下来了,人们都忙着过自己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人们发现好几天都没见着七婆,叔婶赶紧跑去饲养室问七爷,七爷就撂下句话:回娘家了!仍旧埋头往土车里铲土,土灰飞扬着。你就不怕她跑了,再不回来!?七爷更是没了声音,继续干着活。。。。。。
突然有一天,人们发现七婆回来了,院子里多了一个从没见过的小女孩儿,五六岁的样子,瘦瘦高高的,模样媚眼跟七婆有点像。人们私下里都在猜测,这老七家的从哪带回来一个娃娃?消息传到本家叔婶那里,叔婶就赶紧去问七爷,七爷就说了,是七婆自己的娃,带了回来。原来,七婆在甘肃那边嫁过人,还有一个孩子。人们也宁愿相信是当年家里可怜,七婆出来逃荒要饭,见这里好不想再回去。也是跟七爷这两年一直不生养,七婆才动了心思,回老家把自个的孩子带回来。对村子人来说,只要人回来了,就说明还是真心要跟七爷过日子,以后再就没有任何传言猜测,最多说一段时间罢了。对七爷来说,家里有个孩子,也算是个完整的家了,省了村里人对他的额外关心,叫他烦闷。慢慢的,七爷自己也有了笑脸,七婆还是从容的过自己家的日子。
直到秋后的一天,七爷正在把拌着麸子的麦草往槽里倾倒,喂着圈里的牲口,只见七婆拉着孩子惊慌失措的跑进饲养室,喊着七爷,说有人来抢娃了,惊过神的七爷,立马从门背后掂起一把铁锨,冲出饲养室,撞回自家院里,二话不说,举起铁锨就打。院里的两个人一看这阵势吓坏了,先急忙窜着躲。七爷骂着:狗日的,胆大包天,还敢跑我这里来抢娃!七爷眼睛睁的血红。后来围的人多了,就有人叫了村里有威望的上了年纪的人出来说事劝解。双方意见很明确,一方要把孩子带走,一方不让带。孩子是七婆生的,七婆认准了就要带着孩子跟七爷过。说事的人肯定向着七婆七爷。事情明摆着,就看在谁家地盘上了。再一打听,陇西那边日子过的实在可怜,孩子回去也是遭罪,经过众人劝说达成和解,最终把孩子留了下来,我们村这边也不薄情,生产队出面给来人灌了一口袋包谷,年底从七爷分红里扣除。当天就把人客客气气的打发走了。临走,七婆还给来人手里塞了两块钱,说了句:娃跟着我,你放心,以后不要再来了。为这两块钱,七爷还吹胡子瞪眼睛,不高兴了很长时间。经过这事,七婆也看出来,七爷对自己和娃是真不错,不过就是面冷了些。
我小的时候,七婆很是疼爱我,我也常去七婆家玩,七婆总是拿一些花生或者炒的豆子给我吃。每年,到那一树的洋槐花开了的时候,七婆就喊我上树给她捋洋槐花,七婆就用洋槐花做成香喷喷的麦饭,她有时也带着我去地里挖野菜,记得很清的一次,去渭河边上河滩给猪打草,太阳慢慢西坠,火红的云彩落在弯弯曲曲的水面上,坐在河边的七婆,一直出神的望着河水流下来的西方,眼里有些潮湿,我就问:七婆,你咋咧?七婆说:不咋!过了一会儿又说:我想家了。我说:那咱回吧。七婆没有动,又说:娃,你知道七婆老家在哪不?我茫然的样子。七婆又说:就在渭河的最上头头,婆就是拉着要饭棍棍顺着河来的!
长大后才明白,每个女人的心里都装着两个家,一个是出嫁后自己的家,一个是小时候有父母的那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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