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暖暖在公园散步。刘宇晗/摄
“我就像高速公路上的警示牌，
提醒着人们，
这个路段有危险。”
作者：陈佳莉


王暖暖看起来像一个设计精密的“钢铁人”。


她举起自己纤细得像垂柳枝条般的手臂，在环球人物记者面前晃了晃，“这里面现在还留着10厘米长的钢板和9根钢钉”。第一次发现这只手会无意识颤抖的时候，她正开着车行驶在高速路上，“简直吓坏了”。


锁骨位置的那条疤，衣服领口但凡宽松一点，就藏不住。她复健时做出拉举或推卧的动作时，钢板锋利的边缘向外戳，看起来随时可能穿透薄薄的肌肤钻出来。


她每天走路的极限是6000步。这是她戴着运动手环反复试验后发现的。超过这个步数，她的步态就会明显变得异常——左腿胯骨处开始塌陷，继而变形，疼痛加剧。


爸爸跟她说，尽量穿长袖长裤，把伤疤遮住，看起来漂亮一点。她偏不。“这些伤疤不是我的耻辱，也不是让我变丑陋的原因，它们是我的勋章，记录着我经历伤痛和伤害后，不仅顽强站了起来，还学会了与疼痛并存。”


王暖暖所说的伤痛和伤害，是被最亲密的人企图杀死的经历。


2019年6月9日，王暖暖和丈夫俞晓东到泰国乌汶府帕登国家公园看日出。清晨的冷风中，丈夫用臂膀环绕住王暖暖，在她耳边低语：“你现在还有什么遗憾吗？”王暖暖摇了摇头。


肚子里怀着5个月大的宝宝，事业蒸蒸日上，还有一个爱自己的丈夫，她觉得人生足矣。丈夫也宠溺似地在她脸颊亲了一下。


下一秒，伴随着一句“你去死吧”，她被从34米高的悬崖推落…… 6park.com

“一口锅一张床”的极简生活


案发4年多后，环球人物记者在杭州见到王暖暖。不是她创业起步的泰国曼谷，也不是她出生长大的南京，她选择在第三个城市开始全新的生活。


傍晚5点多，落日余晖中，王暖暖和团队正在拍摄一条短视频。她留着一头利落的中长发，瓜子脸，有着典型的南京女孩的小骨架，96斤的体重算是近年来比较胖的时候了。


“手术时候才知道，还是骨架粗一点好，钢板打进去可以直接从骨头里穿过，太细了就只能采用外剖的方式。”她笑着对记者说。


为了录一段边走边说的口播，王暖暖在楼前来来去去走了好几十遍。“步子太快了，眼睛不要到处瞟，再来一遍。”编导雪儿在一旁不停地喊。


这是一项完全不同的工作。王暖暖以前做中泰跨国贸易，干净利落出现在客户面前就够了。现在她做自媒体，从幕后走到台前，要学会穿搭，学会化妆，学会如何在30秒内说清楚观点，还不能打磕巴。 6park.com

·王暖暖在工作间隙补妆。视频截图


录制完成时，天色已经漆黑。王暖暖的脚明显有点不太利索了。跨上那辆她走到哪带到哪的代步车，她有了第三条腿，可以帮她完成每天6000步之外的路程。


有一次，小区业主投诉，说她将代步车骑上楼。她跟物业解释，自己的左腿做过多次手术，每天能走的路有限，最终得到了谅解。 6park.com

·王暖暖录完视频后，骑着代步车回家。陈佳莉/摄


王暖暖在杭州的生活看起来十分单调。工作之外，她没有朋友，没有娱乐。我们提出想去她家拍摄一些素材。大概感觉隐私有被过度曝光的风险，她拒绝了。


编导雪儿并不觉得意外，“她的新家连我也没去过”。雪儿应该是王暖暖在杭州接触时间最长的人之一。她比王暖暖小十几岁，“直到做出几个爆款视频，暖暖才逐渐信任我，‘听雪儿的没错’。”


据雪儿所知，王暖暖在杭州搬过两次家，每次都一个人搞定。“她现在过着极简生活，家具很少，衣服也不多，用暖暖的话说，‘有一口锅一张床就够了’。”雪儿觉得，那些被名牌和金钱包裹的生活，王暖暖都经历过了，也不再感兴趣。


王暖暖现在想做的事很明确，就是用她沾满血的教训来警醒其他人。 6park.com

·王暖暖现在经常忙到连健身的时间都很难挤出来。视频截图 6park.com

主动“引爆”自己的生活


直面镜头的压力远远超出王暖暖的想象。


2019年事情发生后，因为案情离奇、冲突感强，报道铺天盖地。王暖暖记得，有一条关于案件的视频浏览量达到15亿。“如果人均浏览量为1，相当于全中国人都知道了。”


不过出于对个人隐私的保护，新闻画面中的王暖暖被打了马赛克。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一些亲戚、同学、邻居根本不知道，她就是人尽皆知的中国孕妇泰国坠崖案的当事人。


王暖暖主动选择成为那个“引爆”自己生活的人。


2020年9月20日，事发一年多后，王暖暖在社交平台发出视频，大胆讲述自己闪婚被骗、努力重生的经历。镜头里她全脸露出，没有打码。


“突然就‘炸’了。很多人发来信息，天啊，那件事我们早就知道，居然是你！”王暖暖说，妈妈去菜市场买菜，商贩们已经完全不关心她要买的是青菜还是萝卜，都在追问“你女儿怎么样了，他们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王暖暖爸妈生活了30多年的小区，邻居们都知道老王家有个优秀的女儿，成绩出色，创业成功，结果突然一个“打脸”，闪婚、隐婚、离婚，更夸张的是，还卷入凶杀案…… 6park.com

·王暖暖和俞晓东。资料图


这种鸡飞狗跳的状态持续了大概半年，王暖暖和家人慢慢学会了接受。这期间，她的内心始终坚定。“我确定要站出来反复说这件事，要帮助更多的人，不会退缩。”


网上的声音五花八门，有些让王暖暖很无奈。“有人问我是不是做了对不起丈夫的事，有人让我学会原谅和放下，还有很多人质疑我反复说这件事就是为了赚流量。”


王暖暖的代理律师柳锦目全程跟踪案件进展。随着接触越来越多，他也逐渐成为王暖暖的朋友。“暖暖带货，我一开始是反对的。但深入了解后，我知道，她早期创业也有依托互联网。如果没有那场意外，她很可能会是第一波流量经济的实践者。那她现在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看法就放弃这件事呢？” 6park.com

·直播中的王暖暖。视频截图


王暖暖说自己是“第一个在夫妻间谋杀案中活下来的人”，所以要传递不一样的价值。


“我需要认认真真面对镜头，把这件事情记录下来。我要保护更多女性，让她们有自我觉醒的意识，懂得保护自己，甄别错误的感情和有目的的人。”


很多女性在留言区吐槽奇葩的恋爱和婚姻经历，报团取暖。也有网友留言：我女儿现在叛逆得很，说什么都不听，我把你的故事讲给她听，让她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还有一个海南的网友生意失败，老婆跑了，人到中年突然一无所有，坐在阳台上打算跳下去之前，刷到了视频，从王暖暖身上找到了活下去的勇气。


“很多对生活绝望的人，看到我比他们惨一百倍都挺过来了，就觉得没什么过不去的坎了，这就是最大的鼓励。”王暖暖说。 6park.com

“创造另一个奇迹”


被推下悬崖的前一秒，王暖暖觉得自己几乎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形容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伸手马上要摸到星星，突然天亮了，“太残忍，真的太残忍了”。


幸运的是，她坠崖时被一棵树挡了一下，又恰巧被一个游客看到后跟园方报告，捡回了一条命。 6park.com

·救援人员在崖底发现王暖暖。资料图


“你觉得我像是那种恋爱脑的人吗？”王暖暖问。


“至少我看到的样子，不像。”记者面前的王暖暖讲话理性又有逻辑。


“我只是在婚姻里踩了一个坑，是猎手预先埋好的坑。就算我是丛林里再厉害的一只豹子，脚踩到坑里，也一定会被夹住，断一条腿，躲不过去的。”王暖暖说，她也不是俞晓东唯一的猎物。


俞晓东有目的地接触王暖暖时，她已经是个成功的创业人。3年时间，她往返中泰两国做贸易，起早贪黑，经常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 6park.com

·王暖暖早期照片。资料图


当生意上了正轨，人生接近财务自由，王暖暖唯一觉得缺憾的是一份感情。俞晓东趁机而入。


“他始终在表演，展现他三观很正，有稳定的收入，儒雅，知进退，家庭环境也非常好。”王暖暖也不是没有过怀疑，“但从认识到结婚实在太快了，当我感觉不对劲时，已经进入婚姻”。


35天闪婚，大概是王暖暖这辈子做过的最疯狂的事。婚后，俞晓东赌博、结过婚、坐过牢等背景暴露，王暖暖一再选择原谅。 6park.com

·王暖暖和俞晓东的结婚证。资料图


王暖暖的爸妈早就感觉到俞晓东有些“不正常”。回南京时，他们会一起吃饭。“俞晓东要么找理由不去，去了在席间也基本不说话，恨不得吃10分钟就借口有事，回到车上。问他的一些问题，他也推三阻四。”妈妈劝王暖暖要多考察考察，却不知道他们已经领了证。


直到王暖暖出事，爸妈才从警察口中得知，女儿已经结了婚。“据说我爸当时气炸了，好几天没怎么吃饭。但我人躺在ICU，只能靠脑补了。”


案发后，王暖暖一直没哭，直到警察从她病床前将俞晓东拷走，她才将委屈、难过、绝望的情绪在心底揉成一团，爆发出来。


结果，俞晓东还没被判刑，王暖暖先被判了“死刑”。


她带着遍体鳞伤的躯体回国。骨科专家给她的结论是，她能活下来就是奇迹，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她的第一任康复师也选择放弃，说她的情况已经超出康复范围，不想浪费时间。


沉沦、抑郁中，她也曾想过自杀，但梳理好情绪，又觉得不能轻易放弃。“我从34米高的地方摔下来都没死，创造了奇迹，为什么不能再创造另一个奇迹呢？”抱着必死的决心，王暖暖走上了遥遥无期的复健之路。


为了支撑起她遭受重创的身体，3年来，历经8轮手术，医生在她小臂、腰胯和腿部等处嵌入了7处钢板，用了180多根钢钉。蹲下、起立、抬腿、迈脚，这些常人看来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她都要用尽全力。


崩溃，自愈，再崩溃，再自愈，她心里只告诉自己，“杀不死我的，只会让我变得更强大”。 6park.com

·复健中的王暖暖。资料图


王暖暖一度靠一台电动轮椅出行，去商场，穿过街区。在外面最不方便的就是上厕所，有时她要憋尿四五个小时。因为长期憋尿，她得了肾结石。“回首那几年的岁月，太黑暗，太痛苦了。”


2023年3月，王暖暖摆脱轮椅，在视频中一瘸一拐地走向医院。留言区的网友们齐刷刷敲出一串“大拇指”，“再次站起来，真替你开心”。 6park.com

仍然期待爱情


采访中的大部分时间，王暖暖冷静而理智地谈着旧事，那些悲与喜交织的经历，再讲起来已经波澜不惊。直到谈话涉及到孩子。


“你知道我的宝宝有多坚强吗？”坠崖后，王暖暖第一时间摸肚子，然后摸向身后。屁股下面没有血，她知道至少孩子还在。从坠崖到被转移到附近的医院，足足4个多小时，如果期间孩子出意外，王暖暖也会因大出血而命不保。很多网友说，“这宝宝就是妈妈的守护神”。


跟王暖暖同病房的一个妈妈早产了，宝宝6个月时出生，除了个头和体重稍微小一点，各项数据都非常健康。当时王暖暖肚子里的宝宝坚持到了5个半月，只要再坚持两个星期，宝宝或许就可以提前剖腹产出生。


但考虑到王暖暖当时的身体状况，两个星期也很难坚持，医生建议引产。


“B超上我看到了他的轮廓，鼻子很挺，手脚纤长。你知道那种心被挖掉的感觉吗？宝宝走的那一瞬间，我的心被掏空了。”说到失去宝宝的经历，王暖暖情绪失控，哭到眼妆全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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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暖暖接受采访谈到孩子，失声痛哭。视频截图


自那以后，王暖暖感觉自己在和死去的宝宝共用一副肉体。“我现在36岁，同时也是3岁，我在用宝宝的生命去计时，带他感受这个世界。”


还有没有能力再生育，这是王暖暖目前最为焦虑的一件事。虽然婚姻给过她致命的伤害，但她仍对爱情和婚姻抱有期待，更希望能再当一次妈妈。“如果还能够再组成一个家庭，有自己的孩子，美满地过完这一生，这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但幸福看起来似乎很遥远，因为她至今还没有离婚。“我的离婚案因刑事案而起，刑事诉讼程序没走完之前，民事诉讼就没办法进行。”王暖暖说。


治疗期间，王暖暖在身体遭受巨大折磨的同时，还要应对与俞晓东的官司。她躺在病床上，与律师电话沟通细节，即便坐轮椅，也坚持到庭审现场，与俞晓东对峙。


俞晓东一审被判终身监禁，二审改判为有期徒刑10年。今年6月，泰国最高法院终审宣判，俞晓东蓄意谋杀未遂罪名成立，被判处有期徒刑33年零4个月。


这些年来，王暖暖花在官司上的时间和精力一点不比复健少。在泰国的此类案件，起诉人不仅需要自费打官司，还要像民事案件一样全程跟进、自我举证。王暖暖说：“坠下悬崖时，我的半条命没了，三次官司打下来，我的另外半条命也快没了。”


今年9月，王暖暖签署起诉状，正式向泰国法院提起离婚诉讼。“男方在境外服刑，涉及的域外送达、证据取得及公证认证、当事人的出庭方式等问题，在司法程序上都是疑难点。”柳锦目说，他已经和王暖暖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6park.com

每月一次的复查，王暖暖会回到南京，可能会经过她和俞晓东去过的饭店、公园、电影院。以前坐轮椅经过时，她每次都泪流满面，如今她最多驻足几秒，内心平静，因为她已经进入全新的生活轨道，线路很长，风景多彩。


“我就像高速公路上的警示牌，会一直杵在这里，提醒人们这个路段有危险，保护每一个经过的人，这就是我新生命的意义。”


（文中王暖暖、雪儿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