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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背着脚踏风琴去打仗的?故事发生在贺龙指挥的八路军120师
送交者: 出征[★★声望品衔10★★] 于 2021-06-08 21:01 已读 392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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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本深小说——昨夜琴声昨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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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中秋。

山里的枣儿红透了、熟透了,累累垂垂,闪闪烁烁。赶车的把式噼啪一声儿响鞭,枣雨啪啦啦地溅落,地上铺了一层红玛瑙。车把式停了车去捡枣。

山野、小路、村舍炊烟……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那座古老的教堂呢?

“你的记性不赖,”赶车人捡着枣,头也不抬地说,“原本有的,后来么,平了。”

哦,是这儿了!我就是在这儿认识了他——老黑。当时,稀疏的枪声还响着……




……枪声渐渐稀疏了,空中飘散着淡淡的硝烟味,战士们正在打扫战场。离那儿不远,耸立着一座古老的天主教堂,那哥特式的建筑虽然被炮火炸塌了一角,但那尖顶还冷冷地指向着天空。

师长派人叫我到这儿来有什么事呢?

我匆匆赶到教堂前面,师长果然在那儿站着,他扬起捏着烟斗的手,粗声喊:“嘿,杨燕!快来快来——喏,你看看这个宝贝……”

宝贝?洋面袋子、罐头箱子、黄呢子大衣……啊!我眼睛突然一亮:这是什么?是一架古老的脚踏风琴!大概是教堂里的唱诗班用的吧。这对我们几乎没有什么乐器的剧社来说,不啻是上帝慷慨的馈赠。

我急切地揭开光滑的楠木琴盖,一排白色的和黑色的琴键奇迹般出现在眼前。我从三八年春天离开北平以后,就再也没碰过琴键了。我立即在那键盘上奏出一串美妙的琶音,这熟悉而又陌生的琴声,在硝烟未尽的战场上飞翔开去了!

“怎么样?是个宝贝吧?!”师长笑眯眯地说,“配给你们剧社了,往后别再跟我哭穷!”

“还得拨给我们一匹骡子呀。”

“骡子?什么骡子?”

“这么沉的东西,还不得匹骡子驮?”

“呃……”师长竟忽略了这个再现实不过的问题,“骡子我可没有,连骡子尾巴也没有……哎,人背呢?不行吗?”

真说得轻巧!这么重个庞然大物,谁背得动?不压趴蛋才怪哩。这时,一群战士正从他身后的教堂里走出来。师长扬起手喊:“哎,站住站住,你——过来过来……嘻,说的就是你,别东张西望,过来过来!”

一个武高武大的战士,两只胳膊夹着两箱手榴弹,就像夹着两只轻飘飘的纸盒子。他怔了一下,走过来了。胳膊上鼓起的肌肉疙瘩,在正午的阳光下,黑亮亮的象上了釉的瓷。脸膛也是黑明黑明的,一道绛紫色的伤疤从左边的眉骨上擦过,更添了几分粗犷、剽悍、勇武的气魄。他的整个形象,立刻使我想到古罗马神话中的战神马尔斯!

这就是我最初见到的老黑。

师长问他:“你背得动这玩意吗?”

“啥?……这?”他笑了,“这就是俺刚才从那屋里夹出来的嘛!轻省,也就是六七十斤儿。”

“好大的口气!你哪个部分的?什么名字?”

“二营一连三排八班班长邝俊黑,连里都叫俺老黑。”

师长如获至宝:“好,老黑!往后你就是剧社的人了。你的任务就是背这家伙,跟这位女同志去吧,她叫杨燕。”

一个晴天霹雳,震得老黑呆若木鸡,张大的嘴巴足可塞进一个馒头!

“师长……师长呀,你万万不能……俺可不背,俺说啥也不背……俺说是说,俺可背不动……吹牛反正不贴印花税……”

“我这里没啥价钱讲。杨燕,你领他去,跟项麻子说一声,就说我说的。”

项麻子是我们尉社的指导员。

师长走远了,老黑急得击掌,在地上转圈子:“……这叫啥事,俺做的啥事!嗨!”

他狠狠地瞪了那柜子似的风琴一眼,搓搓手,腔子里哼了一声,走了。

“你上哪儿去?”我喊。

他不理我,径直走进教堂里,不大会,大概从敌人尸体上解了两条绑带来,将上面的血迹在沙地上蹭了蹭,成“井”字形捆住了折叠式的风琴,“啌”地背在背上。

“去哪?”他瓮声瓮气地问,不望着我。

“跟我走好了。”我也一扭头。




“呀!这人的脸,妈妈吔,黑得象锅底子……”

“瞧那胳膊,腿肚子粗……”

一回到剧社,大家就围上来,特别是女同志们的笑声,叽叽呱呱的,使老黑很窘。这时,艺术编导朱士奇从外面进来了。他戴副近视眼镜,风度潇洒。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把铜勺子,腰里的牛草皮带上,吊着一只津瓷茶缸,都是吃饭用的;那锕勺子有时也代替乐队的指挥棒。

“琴!哪来的?!”朱士奇十分惊讶地问:“这可是个宝贝哟!外国货,休斯敦出产的,鹦鹉牌,哦,上帝!”他装出一副虔诚的样子,面朝青天,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从此,我就成了名正言顺的“琴师”,而老黑,拿朱士奇的话说,就是我的“琴童”了。可这是什么样的“琴童”啊!简直是一座沉默的火山,随时都可能喷出骇人的岩浆。他时常阴沉着脸,一句话都不说,仿佛是个哑巴;然而,他又无处不以他的沉默来“抗议。

“老黑,背琴来呀,集合了呢……”

他就迈着懒散的步子去背琴。

“老黑,把琴放在这儿吧。”

他就放下,动作机械而僵硬。他是觉得屈辱了?以为我是个女同志,他是堂堂七尺之躯的男子汉?“琴师”与“琴童”之说,不过是玩笑;我何曾把自己摆在“主人”的地位,而把他视为“仆人”呢?

老黑对朱士奇也看不惯。有次,朱士奇派老黑的公差,叫了几声“老黑”,他不理,再叫,他冷冷地回了一句:“俺有名有姓!”噎得朱士奇一个大红脸。这话大概也是冲着我来的。从那以后,连嘻嘻哈哈的女同志们也不敢在老黑跟前“太那个”了。我更是处处小心,唯恐因为一句半句话刺伤他。

部队行军转移频繁,有时一天要走上百里路。老黑背着琴,一路走在后面,总和大家保持一些距离。到了宿营地,放下琴,就一个人找个地方坐着.茫然地望着远方出神……

有天,我们在一条狭窄的山谷里行军时,从后面赶上来一支队伍,想不到正是他的老连队。“老黑!”“你他妈的老黑!”战友们惊喜地喊叫着他,队形有些乱了。老黑的目光瞬地一亮,大步朝战友们走过去。

“老黑,你咋整的?背这箱箱!”

“老黑,你真不美气,干脆回连里来吧,大伙想你想得都发疯了!”

咫尺天涯。老黑的目光黯淡了,神色阴郁了,眉骨上的伤疤似要渗出血,见战友们走远了,他才猛省过来,放下背上的琴,痛苦地大吼一声,提了枪大步追撵上去……

“哎,哎……”我怔住了,不知该怎么办。

指导员老项边喊边追:“老黑!你回来!……老黑,这可要不得,你听我说嘛……”

老黑一抡胳膊,把老项甩出一丈来远。

“老黑!”老项喊,“你服从不服从命令?!”

老黑一愣,停住脚,突然往地下一蹲,堂堂的七尺大汉竟委屈地哭起来,整个身躯都抖动着。那哭声,我一生中只听过一次!

看来,我冤枉他了。我们之间本没有什么卑尊高下之分,他不愿在剧社背琴,是因为他觉得这儿不是他待的地方。他的情同手足的战友们吸引着他,他的连队吸引着他,他的欢乐就在他们之中。

“……老黑,”老项设身处地地做他的工怍:“你心里难过,我清楚。哼,要是凭个人的性子,哪个龟儿子才愿到这庙里来念经!”

老项自觉说话出了格,乜斜地觑了我一眼。接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只单音口琴,讲起自己当初是怎么到剧社来的。剧社里谁都知道:有一天,老项在他的炮连里吹口琴消遣,偏偏叫师长路过听见了:“哈,项麻子!你还会乐器?走走走,跟我到剧社里去!”事情就这么简单。

“当然罗,话说回来,”老项叹了口气,“既然进了庙,是不是和尚都得念经。杨燕你说?”

我说什么?我倒极想释然地说声:老黑,你自由了,可是这行吗?到哪山说哪山的话吧!

老黑很辛苦,我缝了一副垫肩送给他。他望望我,收下了,一句感谢的话也没说。




一转眼,又过了几个月。度日如年的老黑,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次,我们剧社到边缘区活动,住在一个叫老爷庙的村子里。从老爷庙西去三十里,便是敌占区。因此,老项一再强调革命警觉性和组织纪律性。我留心观察老黑,发现他很有些反常。一连两天,他大白天呼噜山晌地睡大觉,一到太阳落山,反倒来了精神。见了我,目光躲躲闪闪,好象心里藏着什么秘密。有天,我起个大早到村头转转。天还没大亮,晨雾弥漫,罩住了山野里密密的青纱帐。蓦然,哗啦啦一阵响,从高粱地里蹿出一个武高武大的人影来,吓了我一跳,是老黑,

“老黑,你到哪儿去了?”我疑惑地问。

“出来蹓蹓……”他支吾着往村里走。

我不好再追问。一整天,我都暗中注视着他。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先到那片高梁地等着。他果然来了,腰里鼓鼓囊囊,不知揣着什么东西。高粱地旁边有条小路,是通往敌占区的,当中隔着几道山梁。他踏上了那条小路。

“老黑!”我突然闪现在他面前。

他吃了一惊:“……你?”

“老实说,你干什么去?”

“你……别管……”

“你不说?不说我告指导员去!”

“……你可不要……告老项,俺……去搞匹马来……驮那琴。”

什么?搞马?马是好搞的么?一个人去闯敌人的营盘,了得?我惊呆了:“这,这简直是拿命开玩笑啦!这不行,老黑,你不能去……”

“走开,要报告你就报告去!”老黑火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大步流星地走了。我也没有向老项报告,报告也迟了。天色越来越黑,我的心也一阵阵发紧,坐在村头一只大碾盘上,向高梁地那面瞭望。

偏偏这时候,剧社接到了立刻转移的命令!一集合,少了老黑。事情包不住了,我只好结结巴巴地说出了真情。所有的人都震惊了。

“你,你干的好事!……”老项脸上的麻子都煞白了,“老黑要是回不来,你心里愧不愧?”朱士奇也激动地谴责我:“杨燕,真想不到,你会这样……”

我受不了,也解释不清,哭了……天已大亮。老项脸色铁青地跑到村头,还不见老黑的影子,只好拧着眉毛一挥手,发出了转移的命令。

队伍刚一出村,不知谁喊了声:“看!”

天哪,那是一匹栗色的马,在高梁地那面的山沟里狂奔着,箭一般射来了。马背上,一个剽悍的骑手身体前冲,形似敛翅欲飞的鹏鹏……

那是他,是老黑!

“欧——”老黑摇着帽子,发出粗犷的吼声,震得四山回响。他,连同骑着的马,在阳光下闪烁着一层悦目的光辉!眨眼工夫,宛如一道栗色的闪电落到了队伍前面。那马,汗水淋淋地粗喘着,呼呼地喷着白气。老黑一个蹦子从马背上跃下,兴奋得满面通红,眉骨上方那条绛紫色的伤疤,几乎都要渗出血来了I

我大约是叫了他一声的。他没听见?

“嗨,奶奶的,俺可搞到了!……喏,牵着蹓蹓,先别给它水喝,当心炸了肺。”

老项一瞪眼:“老黑!你他妈好个鬼哟,吓死人哒!”

“嘿嘿,”老黑只是笑,“俺怕把鬼子引来,才兜了一大圈,要不的话,早就折回来了呢!”他俨然变了另外一个人,目光一扫,看见了我,分外得意地冲我笑了笑。

我可是笑不出来。

老项还要说什么,老黑从衣兜里摸出多半包带锡纸的纸烟,扔给老项。又从鞍桥上解下一双带刺的黑牛皮马靴:“喏,这个俺穿着紧,你拿去。俺这回可是功德圆满了!”

老项早消了气,但还是板着面孔,口口声声说要处分他。老黑大不以为然,仍旧笑着:“昨都成。”最后,老项终于叹了口气:“……罢,我老项有言在先,决不拦你。可你得把马调教好了再走,行不行?”

“成!”老黑满口应承下来。

不料夜长梦多。到新的宿营地住下没两天,来了个炮连的连长,硬要把那栗色马牵走,说是师里的命令,师长说的。

老黑气蒙了:“牵马?你好大的口气啊!”

“吔,同志,三大纪律第三条儿你忘哪?”

“俺这不是缴获,是拿命换的,你牵不走!

“得牵。”

“想得美!”

“得牵。”

“牵牵试?俺揍扁了你!”

两个人四只手,同时抓住了辔头和水龙缰。老黑急了,轻轻一杵,那连长就一屁股墩儿坐在地上,“你打人?你敢打人!”

我吓得去叫老项,老项吼喊而至:“老黑!万万要不得!你要犯纪律哒!……”

事情是明摆着的,一切必须为了战争。驮炮比驮琴重要。咴咴嘶鸣的栗色马到底还是被牵走了。老黑抽了脚筋似地坐在地上,像个丢了魂的人……

老项好言相劝:“老黑,真没得法子,咱们还是一起干吧。剧社要编一个火力排,师长答应从部队里抽些战斗骨干来,再加上剧社的‘壮丁’,十七八个人,你挑大梁吧!”




事隔不久,我们就赶上了著名的陈庄战斗。

那天,我们剧社奉命到火线演出。一到目的地,师长就来看我们,他笑微微地鼓动说;“嗨,同志们,咱们包围了小日本鬼子一千多,包顿饺子管饱吃哟!”师长看见了背琴的老黑,“那不是老黑吗?过来过来,你这个愣头青!人家告你的状了,说人家要牵马,你不让,还揍了人家?你这个老黑!你这个家伙!等会我看戏,你陪着我……”

老黑只似笑非笑地咧了咧嘴。

我们的部队以四、五倍的优势兵力,把贸然深入根据地的一千多敌人铁桶似地包围起来,准备不漏一人一马地吃掉它。师长稳操胜券,在阵地上视察了一遍之后,兴致勃勃地来看我们的演出了。老黑果然被拉去,蛮不自在地坐在师长身边。那时,零零星星的枪声已经响起。

在一片树荫下,火线演出开始了。台上台下,都是同一种战斗的气氛。

“风在吼,马在叫,

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

我踏着风琴伴奏。朱士奇担任合唱指挥。他指挥得相当出色,每一个手势都带着一股不可遏制的激情。渐渐地,这歌声越来越宏大,像海浪,一浪高似一浪地涌起。终于,台下所有的战士都放开了他们的喉咙,仿佛要喷射出胸中的雷电。每一个人的眼里都燃烧着为正义复仇的火光……

我看见师长也情不自禁地挥舞着那只烟斗,有力地打着拍子。坐在师长身边的老黑,也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攫住了,俨然一座庄严的青铜雕像。他看看师长,再看看身边战友们,最后似乎把眼光盯在我弹奏的风琴上,脸上流露出一种从来都未曾见到过的表情。他惊异了,激动了,好似突然发现了一个重大的秘密……

演出终了,我借着雪亮的汽灯的光线,在人群中寻找老黑。师长在拍手,身旁的老黑却不见了。

“立起”的口令声此起彼伏,看完演出的部队森林般立起,雄赳赳地跑步奔向战场去了。总攻击的序幕在惊天动地的战歌声中拉开。炮弹的轰鸣,似定音鼓在敲击,机枪声似小军鼓的急促的节奏……

“开始了!”朱士奇兴奋地喊。

“开始了!”剧社同志们兴奋地喊。

我走到山坡上去,想大口地呼吸一下这带着浓烈的硝烟味的空气,平静一下激动的心情。

有人朝我走过来了,笨拙地说:“你,喝水……”

哦,原来是老黑!他双手捧着茶缸,高高地立在我面前,既兴奋,又局促。我听得出,那声音是从他心底里发出来的。我忽然一阵感动,接过茶缸,一口气喝了半缸子水,把茶缸递还给他,说了声“谢谢”。他不好意思了,低头呐呐地说了句什么……

战斗结束,返回宿营地,已是深夜。老黑怎么还没把琴背到我屋里来呢?平常每次都要背进来的呀。我去伙房找他,因为他总和炊事员老岳住在一起。

月光如水。狭小的伙房里没点灯。我犹豫着,想敲门问问。

“啵——”

一声悠长的琴音,在静夜里听来,那么的清晰,琴声是从伙房里飘出来的。我的心一跳……

我蹑手蹑脚地凑到窗前,皎洁的月光从低矮的窗洞洒进屋里,正洒在那一排白色的和黑色的琴键上一双粗大的手,在那琴键上晃了一下,缩回去了……

我看见了老黑!他正低低地俯在琴旁。

“啵嘟——”

琴箱里又发出一声浑厚而深沉的低音,越发使他惊奇不已!在月光里,他在深思,在考察一样神秘莫测的东西,极想穷究其中蕴藏的奥妙。他惶惑而兴奋,轻轻地、徐徐地呼出一口气,生怕那气息会吹走那音符,就象生怕一缕细细的微风会吹走蒲公英的绒花一样……

琴键上又出现了另一双手,是很瘦的手.

“你干啥?”老黑把那手拨拉到一旁。

“我……也摸摸这稀罕东西。”是老岳的声音.

“你算了,摸坏呢!”

“嗨……这东西能唱歌,你说怪不怪?”

“这就叫本事。”

“你说谁?杨燕姑娘?……世上能人里头显能人,八路军里头能人最多……”

“……俺能把它轻轻儿举起来,可就是不能叫它唱歌……”老黑流露出很大的遗憾。

“嘁,”老岳磨叨着说,“你我兄弟是粗人,槽头夺马,锅底捞月行。”

“俺,来日要是养个儿子,就叫他还当兵,要养个闺女,俺说啥也给她买个这……”

“美得你,做梦吧,连丈母娘的门朝哪面开还不知道,唏,唏唏,真亏了老先人啦。再说,咱种田人有那雅兴?”

“短见识,咱革命革到混饱肚皮就完了?”

幻梦一般的月光洒在那白色和黑色的琴键上。

我悄悄地走开了。




老黑再也没提要回老连队去的事。他渐渐变成一个大忙人了。除了抓火力排的训练,他还兼管道具、服装。那时,剧社既没有道具、服装,也没有布景。常用的办法是跟老百姓买捆高粱秆子来。老黑心细手巧,那些高粱秆几经他一编扎,就变成了“篱笆墙”、“茅棚“、“门窗”,乃至“香炉”……

我们每人每年还发半斤羊毛,自己捻线织袜。老黑捻毛线的技术在剧社是第一流的。“拨吊儿”在他手里变魔术似的旋转着,牵出一条又细又匀的毛线,谁见了都会惊叹。为了让我抽出时间练琴,我的那份,他也悄悄地拿去替我捻了。赶上我们排练,老黑就盘着罗汉腿坐在墙根底下,一边捻毛线,一边听我弹琴,时不时地撩起眼皮,看我的双手如何在琴键上敏鹿脱兔似的跳跃。

有一天,行军路上,老黑在后头负责收容队。我掉队了,他把我的背包拽过去,搭到风琴上一起背着。在一片枣林里休息的时候,老黑一个人坐在枣林边上的小溪旁,把两只大脚泡在溪水里,轻轻地哼起了一支家乡的民歌:

八月的枣儿红了树梢梢,

回娘家的小媳妇穿身花袄袄,

赶车的把式甩个响鞭儿呀,

地上就落了一层红玛瑙!

八月的枣儿红了树梢梢,

当八路的哥哥挎着盒子炮,

集合起队伍喊一声齐步走呀,

地上就落了一层红玛瑙……

这么美的歌儿,出自老黑之口,我简直惊呆了。靠了我的乐感,我迅速记下了一个简谱。我是从枣林深处走出来的,这些,老黑一点也不知道。

“老黑,今天把琴搬到我屋里去吧,我想练练琴哩……”快到宿营地的时候,我对他说。

七彩的晚霞还映照着窗棂,我在琴上迫不及待地弹奏起老黑唱的那支歌。

我给这支简单的曲子配上了和声,在高潮部分做了三度变调处理,使这支曲子变得更加荡气回肠,更加热烈,更加欢快,透出一片大地的深情,透出一片对美好生活的热烈向往……

最后一个音符还圃荡着长长的余音,我听见窗外有人发出了一声轻声的惊叹……

过了几天,在行军途中,他终于忍不住悄声地问我:“你也会那歌儿?就是那个……那个……嗯,八月的枣儿红了树梢梢……”

我故作惊诧:“怎么?不是你教我的吗?”

“俺教你?”他愣愣地站住了,满脸迷惑的神色,“俺啥时节教过你?……”

“那天,在枣林里,你一个人坐在小溪边唱——”

他的脸立刻红到了耳根,仿佛被人家揭了短似的,“你们……都是些能人。”

他对我十分佩服,十分崇拜,走了一阵,他又说:“可你弹的和俺唱的,也有不大一样的地方。”接着,他就说到他晋西北的家乡,说到许多好听的民歌,语气中带出十分的骄傲。但是,对于他自己的身世,却一直也没仔细谈起过。我只知道他少年的时候,跟着他爷爷在黄河里跑过船,他母亲去世很早,他是奶奶用枣子喂活的,因此,他除了邝俊黑这个“官名”之外,还有个小名,叫“枣生”。

后来,我们剧社在朱士奇的全力倡导下,要排一出三幕七场的大戏,要搞真正可以称其为艺术的艺术了。对此老项是皱眉头的,但他的权威不在这方面,因而也难左右形势。

老黑越发成了大忙人。他要赶做布景、道具,筹借服装。为了达到朱士奇要求的舞台暗转效果,他冥思苦想,给汽灯安上了活动的黑布帷帘,可徐徐拉开,或徐徐关闭。为此朱士奇大大地夸奖了他一番,说他“伟大”……

可是,老黑从头至尾看了排练之后,颇有些泄气了,跟老项嘟囔:“这戏,俺看着不带劲,松稀稀的……“

朱士奇当下就涨红了面孔,从板凳上霍地站起,激动地嚷道:“什么叫艺术?你懂不懂?不懂少说!”

什么叫艺术呢?老黑一句话也说不出,尴尬地愣着,眼珠子仿佛冻住了。

我被朱士奇的态度激怒了。“朱编导,人家不懂,你可以解释嘛,咋可以随便伤害人!你……你这是侮辱人格,你得跟人家道歉!……”我为老黑打抱不平,情绪很冲动,以致朱士奇奇怪地瞪了我一眼,悻悻然把眼镜往鼻梁上一推:“哟嗬,你们两个……怪不得……”

“你!……”我十分敏感地听出这话中的恶毒意味,气得浑身发抖,想抢白他几句,但话没出口,老黑已经一把抓住了朱士奇的衣襟。我忍不住“哇”地哭出了声,捂着脸跑了出来。我还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呢。平常,一起的女伴们也拿我和老黑开过这种玩笑,而朱士奇方才的话却是明显的挖苦和诽谤!我和老黑之间有什么?只不过是同志式的了解,绝对不可能产生别的什么I我在山沟里徘徊了一阵,去找老项诉冤枉。走到门口,听见老项正在批评朱士奇:“……屁股坐歪,板凳要翘,你的戏演给谁看的?你要小心脑壳里头的那个虫虫呀……你跟人家杨燕说了些啥子?……”

事后,朱士奇虽然向我道了歉,但我和老黑的关系却变得格外地别扭了。




“全体集合——!”

背着风琴的老黑在院子里打雷似地吼。此时,天色才蒙蒙亮。脚步声一阵晌,队伍集合齐了。压阵的是火力排,说是排,实际只有十七、八个人,顶一个加强班。武器也不很整齐,有三八枪,有汉阳造,还有一支掷弹筒。至于手榴弹,全剧社每人只有一颗。

“报数!”

随着“一、二、三、四……”的报数声,老黑的目光移到了队尾:“还少一个人,谁没来?”

“我……”朱士奇从屋里急急慌慌跑出来,边跑边往腰带里扎皮带。

“以后动作要放麻和些。眼下是非常时候,咱们和主力失掉了联系,四外都是鬼子。慢腾腾的,闹不好,要丢脑袋——入列!”老黑说罢,便跑步到一边,立正,敬礼,向老项请示。

突围的一天便这么开始了……

突围的路线是老黑和老项商量决定的。老黑对这一路的地形非常熟悉。他只要看看路上倒伏的草丛和篝火的余烬,就知道敌人过去了多久;只要看看地上的蹄痕和脚印,就知道敌人过去了多少人,是一个中队呢,还是一个大队?带了辎重呢,还是轻装的?老远看见一个村子,他可以判断出村子里有没有鬼子?时常,敌人在山下走,我们在山上走,敌人走大路,我们走小路;最近时,听得见鬼子们的马嘶人叫。

到了一个宿营地,老黑把战斗警戒哨四面撒出去,最远的警戒哨甚至潜伏到了敌人的鼻子底下,一黑夜听鬼子们打呼噜……

这天夜里,我们刚在一个小村子里住下,鬼子的马队就撵来了。老黑赶忙集合队伍火速转移。天色很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记得我是跟在朱士奇后面往外跑的。那个村子的地形很不规则,曲里拐弯。跑着跑着,我不知怎么搞的,一脚踏空,陷进个一人深的地窖里。我喊了一声,可是没人听见,前面的脚步声已经远去。那地窖是老百姓废弃的,并不很深,踮起脚尖就能探出头来。可是里面积了许多雨水,我两脚泥浆,往上一爬就一滑,瞎扑腾了一阵,还是爬不出来。不大会,枪声停息了,日本人的马队呱啦啦地进了村。完了,鬼子会发现我,我再也见不到同志们了……我想起了老黑,想起了我们的“保护神”,啊,老黑,你在哪里?

我藏在窖里一动也不敢动,想等日本鬼子出村去再说。谁料鬼子们竟在村里住下了,东一堆西一堆点燃起篝火,吊起铝盆子焖大米饭吃。

我紧张地攥住身边唯一的一颗手榴弹,万一被鬼子发现,我就……

不知过了多久,一堆堆篝火渐渐地熄灭了,唯有离我藏身的地窖十几步开外的一堆火还燃着,一个抱枪的鬼子守在火旁打瞌睡…

忽然,我听了一种轻微的、奇怪的声音,“沙——沙——”,似蛇在草上蹿。好象有人向这面爬来了!我的心又一阵急跳,赶快将身子紧贴住湿漉漉的土壁,透过地窖上方踩塌的豁口,看见了一个人的面孔,听见了他轻轻的喘息声……好象是老黑!我眼前一亮,颤颤地叫了他一声。果然是他。

他怔了一下,把目光转向地窖的豁口。我又喊了他一声。“嘘——”他把手里攥着的什么东西,在我眼前晃了晃,那是一柄雪亮的刺刀。天哪!他的手和袖子上都是血!我骇然闭住了嘴……

守在篝火旁边的那个日本兵大约听见动静了,提着枪,朝这面走过来。老黑匍匐在暗处等着。鬼子的皮靴声越响越近……

蓦地,老黑饿虎般扑起,手里的刺刀一闪,那鬼子就扑嗵倒在他脚底下,连喊也没喊出声。他二话不说,从豁口里伸进一只大手来,轻轻一提,就把我拽出了地窖。“快走!”他拉着我左拐右拐,往村头那面跑。

跑着跑着,却见村头窜出两个端枪的鬼子兵,哇啦哇啦喊叫着,端枪就打。老黑一把把我推进一座场院里,跟着也闪了进来。“快!”老黑双手把我举起,用力托上了墙头;他蹬在个石磙子上一跃,也上来了。翻过塘,老黑拉着我拼命往野地里跑。这时,满村的日本鬼子都惊动了,又打枪,又喊叫。

我们快跑着,穿过一片坟地,又跑了一阵,前面有一片树林。

“你等着,我牵骡子去。”老黑眨眼间从林子里牵出一匹黑骡子。天知道他是怎么搞来的!

“给我手!”他先上了骡子,接着,把我也夹了上去……

夜色拉起一道无边的帷幔,风,在耳边嘶啸,蹄声急骤地叩动着大地。




历经半个月的突围之后,我们即将同唐河那边的主力部队会合了。歌声笑语又在我们的队伍中响起,朱士奇又大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老项吹起了那只单音口琴,老岳也当众夸下海口,说到家就宰杀一口猪,吃了肉,再给师长提一挂下水送去……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老黑明显地瘦了,眼窝也凹陷了下去,眼中布满了红红的血丝。大概是因为长期负重行走的缘故吧,背也驼了一些。他牵着那匹驮着脚踏琴和几盏汽灯的黑骡子,跟着队伍默默地走,偶尔向那骡子投以感情复杂的一瞥,大概是说:“嗨,伙计,一过唐河,人家说不定又要来牵你啦……”

然而,就在那天夜里,发生了意料不到的情况。

一阵劈劈啪啪的枪声,把所有的人都惊醒了。那天正是阴历八月十五,圆月悬在中天,大地一片银辉。我听见老黑在院子里大吼:“有情况!紧急集合——!”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晚上因为突围在望,又加人困马乏,火力排担任警戒的一班麻痹了,半夜里擅自撤回了远处的警戒哨,只在村头放了一个游动哨。幸亏老黑起来查哨,发现了问题,骂骂咧咧地叫一班立刻把警戒哨派出去。一班的两个哨兵出村不远,就碰见了一股偷袭树庄的敌人,于是,战斗在一瞬间发生了。要不是老黑,我们一个也跑不脱!

“火力排留下阻击敌人,其他人赶快撤!”老黑果断地下达了命令,“朱士奇!”

“有……”朱士奇应了一声,嗓子眼儿里好象卡着口痰。

“你把驮琴的骡子,拉上先走!”

“……是。”

说罢,老黑带着火力排的人往村外扑出去了。炒豆似的枪声越响越近,剩下的人向着枪声相反的方向,一路向唐河边跑……跑着跑着,我和炊事员老岳就落在了后面。他患着严重的关节炎,我也实在跑不动了。我们走一阵,小跑一阵,渐渐地,后面的枪声变得隐隐约约的了。老黑和老项他们呢?该撤出战斗,来追赶队伍了吧7.

在唐河边上的一片枣林里,朱士奇他们几个人正在等着我们,我看见那匹骡子拴在一棵枣树上,可是,骡子背上却什么也没有!

“琴呢?……朱编导,琴呢?”

朱士奇瘫了似的躺在林间的草地上,吁吁地呼吸着,仿佛刚刚做了一场恶梦。

我急了:“琴呢?我的琴呢?”

朱士奇从草地上坐起来,抖抖地抱住了膝盖,好象身上发冷的样子:“……琴么?……翻驮子掉下去了……我搬不动……我真的没办法……”

“你!……你把琴扔了?!”

朱士奇咕哝了一句什么,含混不清。

“朱士奇!你说话!”

“命都顾不上,还什么琴不琴……”

“亏你还说得出口!”我气得浑身发抖,“你说!扔在哪里了?!”

“……在黍子地那面……小路旁边的凹地……”

我一跺脚,不顾一切地钻出了枣林,发疯似的往来时的小路上跑去。

“杨燕!……”朱士奇追出树林子喊。

“杨燕啊!”老岳也喊。

我什么也顾不得了,心里只有我的琴,它是我的武器,是战士们用鲜血换来的啊,我不能丢掉它,说什么也不能!我拼命地跑,跑……

——喂!谁?!”有人厉声地喊,“站住!你给老子站住!……”

是老黑!他额头上缠着绷带,帽子不知扔到哪里去了,一手提着枪,一手提着一盏汽灯,大概是从半道上捡的。他认出是我,吃了一惊:“你昏了头啦!往哪瞎跑?人都出来了吗?有挂彩的没有?……敌人说不定还会追上来,快走!”

“老黑……琴!我的琴啊“我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声。

“什么!”老黑一愣,往来时的路上望了望…

老岳在我后头撵上来,喘得象拉风箱:“杨燕,你快回……我去背去。”

“琴在哪里?……你们都给我回去!老岳,我命令你把她拉回去!”老黑不由分说,把手里提着的那盏汽灯交给老岳,回身便往黍子地那面跑。这时,刚刚稀落的枪声又劈劈啪啪她响起了,尖啸的流弹从空中划过……

我猛然醒悟,失声地喊他:“……老黑!你回来,危险啊……危——险——!”

然而,老黑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

我着了什么魔!为什么偏偏在那种危机四伏的时刻喊那一声“琴”呢!就因为我一声喊,老黑去了。就因为那一声喊,我抱憾终身,至今痛悔不已!

“你快走!”老岳又把汽灯交给我,也随着老黑的方向去了。

我踉踉跄跄地跑回到枣树林旁边,老项提着驳壳枪迎上来问。“老黑呢?见老黑没有?……什么!他又去了!”老项的眉毛倏地聚到一起,“火力排跟我来!其他人赶快走,过河!”

我不走,我要等老黑回来,

“你等死啊!……”老项从来也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他凶狠地瞪着我,样子十分可怕:“撤!”

朱士奇耷拉着脑袋,嘟囔了一声什么……

枪声似乎越响越近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已经渡过了唐河。在河那边不远,我们碰上了主力部队的同志。可是,队伍里没有笑声,更没有歌声。

因为,老黑没有回来。琴,是老岳背回来的。

师长骑着快马来迎接我们。我终于忍不住哭了。

“杨燕,你哭什么?大家都出来了?……嗯?还谁没出来?——怎么不见老黑?项麻子,老黑呢?”

老项痛苦地抱住头蹲在地上……

老岳欲言又止,吼吼地哭出声……

老黑,没有回来……

我终于走到了唐河边上。

今宵又是中秋月。金色的月轮,很大、很圆。我从来没注意到月亮还会是金色的,然而确实是金色的。月下的唐河,也闪着嫩金色的放光,蜜流似的,穿过芳草菲菲的大地,这枣林也还是当年的那片枣林么?

不错,是这儿。可是,老黑呢?……

一阵歌声从什么地方飘来,一会儿非常遥远,一会儿非常的近。是孩子们在唱?是赶车的把式在在唱?抑或是月光在唱?唐河在唱?

八月的枣儿红了树梢梢,

当八路的哥哥挎着盒子炮,

集合起队伍喊一声齐步走呀,

地上就落了一层红玛瑙……

老黑,这是你在枣林的深处唱着么?哦,在那个时刻,我为什么偏偏要喊那声“琴”呢?为什么?为什么啊!……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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