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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腊有过“修昔底德陷阱”吗?说说艾利森教授的“圈套”
送交者: JollyRoger[★★★★周而不比★★★★] 于 2020-10-27 7:45 已读 421 次 1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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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陈村富】

近几年来,“修昔底德陷阱”又成了学人们口中的热词。追根溯源,它原本是1980年美国小说家赫尔曼•沃克(H. Wouk,1915—2019)在一篇文章中用来警告美苏之间“冷战”的,苏联解体后,该词变“冷”;然而,在2015年前后,哈佛大学教授艾利森(Graham Allison)又将该词捡起,重新赋义,用于比附美中关系。

他除了在《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上发表文章《修昔底德陷阱:美国与中国正在走向战争?》外,还在2017年出版《注定一战: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吗?》一书。随着该书不断重印再版,2018年9月,八旗文化公司出版了包淳亮的中译本(以下简称“包译本”);2019年1月,上海人民出版社也出版了陈定定、傅强的中译本(以下简称“陈译本”)。

在美国,2019年的原著重印本在醒目位置刊载了40则“赞誉”,其中既有美国高官、全球名人,也有重要研究机构和媒体。在中国,包译本的封面则写着:“未出版已轰动全球的权威分析”,“‘美国优先’与‘中国梦’能否和平共处,关键在突破‘修昔底德陷阱’”。一时间,“修昔底德陷阱”成为全球政界、学界热议的话题。

诚然,如果真有所谓“修昔底德陷阱”,作者真是为了世界和平、美中友好,那么这倒是全球性福音。但如果艾利森教授托名修昔底德(Θουκυδίδης,Thucydides,约前460—约前400),搞的是“伪修昔底德陷阱”(Pseudo-Thucydides’strap,“托名修昔底德陷阱”),那他所奉献和设计的“安全出口”(safetyexit),恰恰就是“艾利森圈套”的“入口”(trap,原为捕捉动物用语,有汉语的“陷阱”“圈套”“捕夹”“诡计”等多重意思)。根据我对古希腊哲学史六十年的研究,所谓的“修昔底德陷阱”,纯属艾利森托名修昔底德搞出来的圈套,而且是为中国量身定制的。


格雷厄姆·艾利森  图自youtube“哈佛大学贝尔弗科学与国际事务中心”账号

一 、雅典与斯巴达不是什么“崛起国”与“守成国”

雅典、斯巴达出现于公元前8世纪左右城邦制形成时代,大体上属于同时产生的古希腊两种政制、两条发展道路的代表。在城邦制初始阶段,爱琴海两岸的米利都、爱菲斯,内地的底比斯、阿戈斯、埃利斯、科林斯,成为了强势城邦的代表。公元前7世纪末至前6世纪初,古希腊有几个城邦发生了一场改革(改制)运动,其突出代表就是雅典的梭伦(Σόλων,约前638—前559)与斯巴达的莱格古士(Λυκοῦργος,Lygurgos,前700—前630),从此双双崛起。《希波战争史》(也译作《历史》)的作者希罗多德(Ἡρόδοτος,Herodotus,前484—前430/420)说,那时(指公元前6世纪)“希腊城邦中最强大的,在多利斯人中是斯巴达,而在伊奥尼亚人里则是雅典人”。从此至希波战争(前490—前449年)中期,斯巴达与雅典走上两条不同的强国之路。

斯巴达又称“拉凯戴孟”(Lacedaemon)人,先是占领伯罗奔尼撒拉哥尼亚平原肥沃地,后至美赛尼亚(Missenia),将当地人赶到边界成为“边民”,反抗者失败后,都被变为奴隶,史称“希洛人”(helot)。这些居民已经是希腊祖先亚该亚人与西亚移民、当地土人经过几百年混合的后裔,而不是什么“天生的奴隶”。从斯巴达建国起,三百多年间,他们不断起义。经过莱格古士为代表的改制,斯巴达从此走上以二王制、监察官(Ephors)和元老院为上层领导、九千份地为基础的耕战合一的贵族制。希罗多德说:“由于这样改革,他们就成了一个享有良好法制的城邦。……他们既然拥有肥沃的土地和众多的人口,他们很快就强大起来……结果,他们就不能满足于安静不动地呆在那里了”;最后,“他们把伯罗奔尼撒的较大部分征服了”(Hdt.1,66、68)。

雅典则是靠海为生,走上了手工业、商业、海上贸易的道路。在政制上,新兴工商奴隶主逐步取代元老院,实行民主政制。它不靠军事控制其他城邦,而是以工商经济和民主体制影响其他城邦。以民主制或贵族制为主要形态的党派斗争贯串于城邦制时代的始终。所以,从理论上说,不可能有雅典为代表的“崛起国”(rising power)与斯巴达为代表的“守成国”(ruling power)的关系。因为,两种体制都起源于原始部落解体时王制的两个走向:依据不同的社会条件,一个是弘扬部落成员大会功能,就走向了民主政制;一个是强化军事部落中首领和氏族领袖,就走向了贵族制。其根源是原始公社内部的分化,演化为城邦内不同利益群体、党派的斗争。从历史与逻辑考察,两种政制与城邦内党派是同步发生的。所谓“崛起国”与“守成国”,不仅理论上说不通,而且也有违历史事实。以下分三个阶段,对照艾利森教授的说法,加以辨析。 6park.com

第一个阶段是希波战争之前。艾利森在书中第30页(陈译本第52页)说:“公元前490年波斯入侵希腊之前,斯巴达在该地区的主导地位已经持续超过一个多世纪了。”他所说的“该地区”,指整个古希腊。然而,事实上,希罗多德说的是“伯罗奔尼撒的较大部分”。因为,公元前6世纪以降的古希腊,包括本土、爱琴海东岸(小亚西岸)和沿海岛屿,以及南意大利和西西里岛;而古希腊本土,除了伯罗奔尼撒半岛外,还有中希腊、北希腊和阿堤卡。古希腊城邦林立,本土城邦并无准确的统计数字。根据《剑桥古代史》,公元前800—前500年的殖民城邦有140多个。雅典与斯巴达各有其势力,在此之外还有广大地区。从修昔底德原著中也可看出,都是战火烧到那里,才知道那里还有从不知晓的小邦。即使是在伯罗奔尼撒,像阿戈斯,从来就不屈服于它。《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5卷第3—6章就记述了“伯战”第11年(前420年)签订新和约后,斯巴达的重要盟友科林斯,立即找亚哥斯(Argos,阿戈斯)结盟,组成新同盟,欲同斯巴达开战。艾利森教授的意图是改写这一百多年历史,让斯巴达成为唯一的“守成国”,而把雅典说成是希波战争后崛起的“挑战国”。这样,“陷阱论”的这篇大文章才好做。

第二个阶段是希波战争前期(前492—前478年)。艾利森在书的“导言”(陈译本第6页)中借修昔底德之口说,雅典是“忘恩负义的”,“斯巴达有权质问雅典,是谁给雅典的繁荣提供了安全的环境?”其实,公元前490年波斯大举进犯希腊本土时,正是雅典与“铁杆”盟友普拉蒂亚在马拉松击退了波斯,而斯巴达并未参与。公元前480年,波斯国王薛西斯(Xerxes,约519—前465)亲率水陆大军来犯时,北希腊、中希腊纷纷“献出了水和土”,斯巴达、科林斯准备在科林斯海腰修筑工事保全自己。正是雅典,促成了古希腊联邦会议的召开,促成了共同抗敌,取得了萨拉米海战、普拉蒂亚决战的全面胜利。所以,希罗多德说:“如果说雅典人乃是希腊的救主,这便是十分中肯的说法了。”(Hdt.7,136)修昔底德在追述希波战争中的斯巴达与雅典关系时说:“共同努力把外族的入侵击败。”公元前432年,斯巴达国王在讨论是否与雅典开战时还说:“无疑地,他们过去在反抗波斯人的时候有很好的成绩。”公元前479年,尽管波斯战败,但沿海及小亚西岸的古希腊城邦仍在波斯手中,它的盟国腓尼基还有庞大舰队。而斯巴达此时却撤兵了,让雅典与波斯互相消耗。修昔底德说:“他们不想再负担反对波斯的战争了,他们认为雅典人完全能够指挥,并且当时雅典人对他们也是友好的。这样,雅典就取得了领导权……同盟国也愿意雅典取得领导权。”

雅典及其盟邦收回沿海城邦后,逃离的人纷纷回来重建家园,斯巴达获悉后反对。当它获悉雅典要重修卫城时,立即出面阻止,说斯巴达就是他们安全的大后方。修昔底德说:“他们隐藏了他们的真正用意和他们的真正恐惧。”这明明是霸权者式的“恐惧”。可是,在艾利森眼中,却成了“崛起国”雅典“不敬的证据”,露出了“要威胁既有秩序的狼子野心”,认为这才是修昔底德的原意。

接下来再对照核实第三阶段艾利森在史实上的“改造”。希波战争终结于公元前449年,可是希罗多德的《希波战争史》仅写到公元前478年斯巴达撤军,雅典指挥盟军攻陷塞斯托斯。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从公元前435年开始,中间的四十三年无专史记载。古希腊史的开拓者格罗特(G. Grote,1794—1871)在《希腊史》第45章(2010年版是第15章),收集各方面资料补写了这四十三年。格罗特认可了修昔底德及后来德奥多罗、普鲁塔克(Πλούταρχος,46—120)等人的说法。雅典将设在提洛岛的盟邦金库迁往雅典,并用于雅典卫城至拜里厄斯港防卫大道的建造,标志着提洛同盟已开始蜕变为雅典控制、奴役盟邦的工具。格罗特认为,从公元前455年雅典与斯巴达签订“三十年休战和约”起,雅典已经是海上势力的“霸主”(hegemony)。其标志是:对外,公元前466年大败腓尼基舰队,公元前455年大败伊齐那舰队;对内,公元前466年围攻背盟的那克索斯,翌年又镇压背叛的塔索斯。从此,海上称霸,盟主成了霸主。尽管雅典势力在这四十三年中的快速增长是无疑的,然而总的格局仍然是“两强”“两霸”之争,而不是什么“崛起国”与“守成国”之争。修昔底德也是这样说的:他们“共同努力把外族入侵击退。但是不久之后,希腊人分裂为两个集团:一个集团以雅典为领袖,一个集团以斯巴达为领袖。……一个在陆地上称雄,一个在海上称霸。在一个短时期内,战时的同盟还继续存在;但是不久之后争端即起”(Thucy.1,18)。

而对照艾利森的著作,不难发现,它暴露出三个问题:

其一,雅典之所以在希波战后快速发展,根源在于它开放式的手工业—商业—海上贸易;在于外部扫清了波斯这一阻力,内部完善了民主体制。而反观斯巴达,“四百多年以来,他们的政制没有变更”。稳定的政局有其有利的一面,但是没有内在活力,停滞不前了。这是二者拉开差距的根本原因。然而,艾利森却避而不谈这个基本事实。

其二,亚里士多德(Αριστοτέλης,前384—前322)在《政治学》第2卷评论斯巴达政制的弊端时说:“斯巴达的整个政制仅仅注意一个方面,即战士的品德,以确保战争的胜利。所以,只要战争还在继续,他们的威力还可以维持住。一旦获得了霸权地位便衰落了,因为他们根本不慬得和平时期的生计。他们不会从事高于战争的其他事业。”(1271b3-6)这种畸形的、超稳定的延续四百年的社会结构,导致的结果就是保守怕变,内部和周边有一点风吹草动,它都感到恐慌、不安。所以,“恐惧”(phobon)是它的常态。修昔底德在书中提到了,斯巴达对“希洛人”,对伯罗奔尼撒半岛其他同为贵族制的城邦如阿戈斯等,对盟邦科林斯、麦加拉,对雅典等的“恐惧”和“担心”。所有这些,如果都归咎于雅典,并且在雅典势力的增长—斯巴达的恐惧—付之一战中架设一条因果链条,是缺乏根据的。其实,艾利森有时也不得不说,“现在看来,斯巴达的恐惧,其实是没有必要的”。显然,艾利森也承认对雅典的许多“恐惧”是斯巴达自己的误判。

其三,修昔底德说:“这两个强国不是彼此间发生战争,就是镇压它们的同盟者的暴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1卷第8章同时介绍了几件事,如伊汤姆(Ithome)十年暴动时请雅典帮忙平叛。格罗特的《希腊史》第45章也叙述了几件事,但艾利森对此只字不提。而且,最值得注意的是,斯巴达与雅典,“一个在陆地上称雄,一个在海上称霸”,双方扩张的方向与地域是不同的,并不像艾利森说的,雅典“不断挑战”斯巴达的统治。 6park.com


二 、斯巴达与雅典战争的“真正原因”

艾利森教授所谓“修昔底德陷阱”的依据,就是《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1卷第23节的一句话。陈定定的中译本沿用了谢德风翻译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的表述:“使战争不可避免的真正原因,是雅典势力的增长以及由此而引起的斯巴达的恐惧。”包译本则译为:“雅典的崛起,以及斯巴达挥之不去的恐惧,使战争不可避免。”艾利森引用“Strassler”的译本,同时自己“用更现代的英文去替换他们的译句”。由于这是关系到“陷阱论”能否成立的关键,我曾在《伪“修昔义德陷阱”考》一文中,以“洛布古典丛书”(Loeb Classical Library)中古希腊原文和希-英对照系列C.F.Smith的英译为主,逐条核实艾利森的解读。这里撮其要点,概述如下:

其一,修昔底德、索福克勒斯、欧里彼得斯、阿里斯多芬等,是公元前5世纪后期智者启蒙运动在史学、文艺领域的代表。几占《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四分之一篇幅的演说词、论辩和评论,其语境是智者高尔吉亚、苏格拉底及小苏格拉底学派。修昔底德关于言辞与事实,关于从人性入手揭露人的贪欲、荣誉、野心是延绵二十七年战争根源的分析,都可以从当时的思潮中找到原型。

其二,关于第1卷第23节的那句话,史学界争论了多年。艾利森、谢德风的表述,代表了一种意见。但即使这种表述,也不等于是“崛起国”与“守成国”的关系;而且,学术界的主流认为,“洛布古典丛书”的希英对照更忠实于原文。

其三,古希腊原文“alethesta ten prophasin”,“洛布古典丛书”版本译为“最真实的解释”(truest explanation),而不是“真正原因”。而希腊文“aitia”(原因),在这一段出现过四次;在全书后七卷及这一卷的第24—146节(即谢德风译本的第2—11章),修昔底德还区分了“直接原因”“借口”(导火线)“根本原因”(真正原因)。

其四,《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1卷的主题是阐述撰写该书的宗旨和原则。第23节是第1卷后面10章的小引,说的是破坏“三十年协议”、诉诸战争的“直接原因”(“近因”“表层原因”)。修昔底德说,交战双方各有各的说法,唯有他的说法才是“最真实的解释”。史学界之所以有人将这句话等同于“真正原因”,在于他们不了解修昔底德的语境。高尔吉亚发表了反驳巴门尼德的三个命题:无物存在;即使存在,也无法认识;认识了也无法用言辞传达。他写的修辞范文《海伦颂》,发挥了第三个命题。如果了解中国魏晋南北朝关于词与物的辩论、欧洲中世纪的“唯名论”、当代的语言哲学,就不难理解“最真实的解释”不等于就是“真正原因”。雅典的兴趣是东起黑海,西至现西班牙、法国,南及北非的整个地中海域的贸易,颇像古代西亚的腓尼基商队。在它最强盛时代,也无志于占领周边地区,建立像亚述、赫梯、吕底亚那样的农牧帝国。换言之,雅典与斯巴达的“利益交叉关系”“利益重叠关系”甚少。这就是为什么从公元前455年“三十年和约”到公元前435年双方决策层都想诉诸“仲裁”、不轻易宣战的根本原因。

实际上,在战前的四十三年里,雅典势力的发展并不构成对斯巴达的威胁,更无取代之意。事情的转折是公元前435/4—前432年春发生的两个事件。原本与两大同盟毫无关系的或守中立的城邦,首先将科林斯,尔后将斯巴达、雅典拖了进去,致使斯巴达误判,“所以决定发动现在这次战争,企图以全力进攻(如果可能的话),消灭雅典势力”。这也就是为什么斯巴达第一次宣战的借口受挫后,接着就来第二次;第二次又被识破,最后只好等待时机。这样,才有第1卷结尾这句话:“因为构成破坏和约和成为公开战争口实的一些事件尚在发展之中。”至此,谁是战争的挑起者一目了然。第1卷中说的是破坏和约诉诸战争的直接原因的解释,再清楚不过。


雅典卫城。新华社记者赖向东摄。

其五,这场波及全希腊、延绵二十七年战争的“更为根本的原因”,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1卷第22节有过提示,在后七卷中已解答。艾利森在其著作第2章注4中说:“第1卷分析了导向战争的途径,余下的七卷则记录了战争本身。”这里有一个关键词“chronicle”没译出来。包译本倒是按原著表述了:“其他七卷则是战争过程的编年史。”把后七卷说成是战争过程本身的编年史,正好与修昔底德本意相反。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1卷第21节阐述他撰史原则时,特地申明“史”与“诗”和编年史的区别。他批评“chronicler”(编年史家)时认为,“他们所关心的不在于说出事情的真相,而在于引起观众的兴趣”。而“史”(Historia)的要求是,“用最明显的证据,得到合乎情理的正确结论”。他的后七卷正是按第1卷阐明的撰史目的和原则,不用言辞掩盖真相,而是在如实叙述事情真相的基础上剖析导致这场战争的深层次根源,即作战双方领袖们的贪欲、权势欲、不顾城邦安危的个人荣誉:“由于贪欲和个人野心所引起的统治欲是所有这些罪恶产生的原因。一旦党派斗争爆发,激烈的疯狂情绪发生作用,这也是原因之一。许多城邦的领袖们有似乎可以让人佩服的政纲:一方主张民众在政治上的平等,另一方主张安稳而健全的贵族政制。他们虽然自己冒充为公众利益服务,但是事实上是为他们自己谋得利益。”(Thucy.3,83)

例如,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3—6卷中,修昔底德剖析了六件事情发生的原因:(1)科林斯为了离间科西拉与雅典的关系,挑起科西拉内部党争。(2)雅典与斯巴达出兵助威,却都不参战,让科西拉两派互相残杀,最后自己毁了这个第二大海军势力的城邦。(3)斯巴达占领雅典盟邦普拉提亚,杀光全部男丁。(4)雅典占领斯巴达盟邦派罗斯,也如法炮制。(5)雅典盟邦密提林带动周边三个小邦背叛,尽管下层民众反对,平叛之后,雅典领袖克里昂主张将男丁杀光,理由竟是“洪洞县里无好人”。(6)公元前422年,双方统帅都战死在马其顿—色雷斯附近的安菲波里。修昔底德评论说:“这两个人是双方主战最卖力的人:(斯巴达的)伯拉西达主战,因为他个人的成功和荣誉都是从战争中得来的;(雅典的)克里昂主战,因为在和平安静的时期,人们会注意他的不良行为,会不相信他对别人的谗言。”由于伯拉西达屡建奇功,“斯巴达的主要人物妒忌他”,这次竟然见死不救。公元前421年,双方缔结了五十年和约,各个盟邦也签了字。但是,科林斯立刻赴亚哥斯,拉出一批盟邦重新结盟,欲与斯巴达开战。至于趁机煽动远征西西里的阿尔西比亚德斯(Ἀλκιβιάδης,前450—前404,一译“亚西比得”),更是个朝秦暮楚、野心勃勃,却又擅长雄辩、煽动仇恨的雅典民主制衰落时期的“蛊惑家”(Demurgogue)。由于雅典公民已经蜕变成为“糊涂而任性的老头子”(阿里斯多芬《骑士》的讽刺语),他们竟然投票赞成阿尔西比亚德斯统率全军远征西西里。修昔底德说,这是一支“花钱最多,外观最美的希腊军队”,舰长、水手都发薪金。士兵和商人们为了做生意,还随身带着货物。修昔底德每叙述一个大的历史事件,都同时发表评论,揭露他们不断挑动战争的内心追求。他对于历史事件根源的观察和解释,为古罗马时期的史家们继承和弘扬,造就了后人所说的历史观。普列汉诺夫(Г. В. Плеханов,1856—1918)在《论一元论历史观的发展》《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中对此作了深刻论述。 6park.com


三 、“陷阱”与“圈套”,“出口”与“入口”

艾利森教授的叙述很巧妙,使人们误以为真如他所说:“修昔底德的主要议题就是修昔底德陷阱。”其实,所谓的“修昔底德陷阱”,就是《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1卷第23节那句话。这样一来,并存的“两霸”被艾利森改造成了“崛起国”与“守成国”;破坏三十年和约、诉诸战争的“直接原因”的“最真实的说明”,被改成了延绵二十七年战争的“真正原因”“更为根本的原因”;希腊文“anankasaies to polemein”(迫使他们投入战斗,“洛布古典丛书”希英对照本如实译为“forcedthem to war”)被说成是“注定一战”;“势力增长—恐惧—战争”这句话,也被改造为“当一个崛起国威胁取代现有守成国时,由此产生的结构性压力就会导致暴力冲突,无一例外”。艾利森的这个套路,说穿了,就是古今中外历史上经常出现的“托名”“伪造”。

《希腊大辞典》(第2020—2021页)列举了以“pseudo”为词根的名词、动词、复合词的本义和引申义。古希腊将“说假话”“作伪证”“谎称古圣”以及伪造前人名著或名言等称之为“pseudo-”。例如,《伪普鲁塔克》就是后人考证认定的、假托著名传记作家普鲁塔克的伪造。“Pseudo”与一般的学术造假不同,它代表伪造者(托名者)所处时代关于古籍解读的一种观点,或者是借古圣之名传播自己的观点。所谓“修昔底德陷阱”,就是这类性质的“伪造”。准确的命名应为“PseudoThucydides’s trap”(“伪修昔底德陷阱”)。其实质是,托名修昔底德的“艾利森圏套”。对此,我曾在《伪“修昔义德陷阱”考》一文中,论述了“伪修昔底德陷阱”的五大构件:崛起国与守成国,结构性压力,真正原因,注定一战,逃脱之路(“安全通道”)。这五项,都是《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原著中所没有的,在全球“史”类学者中也是通不过的。

从理论上说,“结构性压力”来自结构性矛盾,而且一定是双向的。如果结构性矛盾说不清楚,那么,结构性压力也就荒腔走板。“Ananke”像古希腊许多词汇一样,来自神名,如“天”(ouranos)、“时间”(chronos)。命运女神“Ananke”安排的“命运”(如俄狄浦斯“弒父娶母”)是凡人无法改变的。但是,以“Ananke”为词源的名词、动词及其分词、不定式,其词义就是“必须”“不得不”“逼使……”。修昔底德都是在这个意义上使用“ananke”的。




油画《俄狄浦斯和斯芬克斯》

从史实来说,为了把战争说成是雅典挑起的,艾利森教授还伪造了这一阶段的历史。例如,他在书中第35页(陈译本第59页)写道:“在第 一次对峙的时候,(科西拉)120艘战舰开到了科林斯。”而真实历史是,科林斯派75艘战舰到伊庇丹努(现阿尔巴尼亚附近)与科西拉作战,科林斯战败,被毁15艘。又如,他在书中第33页(陈译本第59页)说,雅典“反复说服中立国家(如科西拉)加入联盟”。而真实历史是,科西拉与科林斯于公元前434年开战后,主动来找雅典;为此,雅典的公民大会开了两次,第一次予以拒绝,第二次雅典才“议决和科西拉订立同盟”。即使如此,也仅仅派出10艘战舰助威,以免破坏三十年协定。

当历史研究者把移情、嫁接、放大等文艺创作手法用于“历史”研究时,“历史”就变成一部历史剧了。或许有朝一日,人们能在荧屏上看到新编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因为,剧本编得很成功,正反典型塑造得栩栩如生,故事情节也娓娓动人,还带有“注定一战”的恐怖感。这里,艾利森教授的目标很明确:“聚焦于崛起中的中国对于美国以及全球秩序的冲击”(见该书前言,特地用斜体词“impact”,指的是“七十年以来,华盛顿所主导的一个以规则为基础的框架”这一“世界秩序”的“impact”。陈译本译为“影响”)。

总之,所谓“修昔底德陷阱”,完全是艾利森教授托名修昔底德的“伪修昔底德陷阱”。尽管对于造假者和“拥趸”来说,已沉迷其中而难以自拔,但对于学术界以及广大读者来说,如何避免跌落“陷阱”,就转化为如何避免掉进艾利森的“圈套”。出路在于,全面而准确地认识世界、认识美国、认识中国,走出伪“陷阱”的阴影,形成正确认识和处理中美关系的理论。

(此文发表于《南国学术》2020年第3期第356—363页。为方便阅读,删去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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