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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建新（著）大约凌晨5时，我在猫耳洞里睡的正香，副班长黄义森跑来推醒了我，“班长，快起来，有任务！” 6park.com
　　连日来的作战，实在是太疲劳了。前天上午，大雾迷蒙中，我们连作为大部队向南开进的尖兵，在奇穷河北岸一个叫蝙蝠的村口，走在最前面的六班、七班与越军遭遇，经过激烈交火，驻守该村庄的越军被消灭，有两三个人逃到奇穷河南岸，我部无一伤亡。这次遭遇本来是我们九班走在最前面的，因在途中的一个村庄里搜索残敌而落了后，失去了一次战斗机会，我一直为此耿耿于怀。 6park.com
　　大部队上来后，因为我们特务连是上级首长的宝贝疙瘩，被强令撤下来“观战”。我们眼看着火箭炮嗖嗖地砸向南岸的越军阵地，体验着高射机枪在头顶划出的一条条弹道，躲避着越军发射过来的迫击炮弹，看着我军数名战士被越军的子弹打倒在过河途中，看着冲到河对岸的战士冲上山头，与固守阵地的越军对决；又看到成群结队的民兵扛着担架、弹药从后面上来又下去。大约下午五点，消息传来，奇穷河南岸制高点全部被我军控制。当晚我们随着团指挥所来到奇穷河南岸，在迷漫山附近一个叫但双的村庄东南小高地上露营。从地图上可以看出，迷漫山主峰是凉山的屏障，拿下迷漫山，凉山即无险可守。我们团的任务就是攻取迷漫山。 6park.com
　　昨天倒不太紧张，就是太累。我们班的任务是配合大部队搜索附近可能存在的残敌和构筑工事。直到天黑以后才有空准备自己的窝儿，也就是在之后的中越边境战争中被媒体广泛称作 “猫耳洞”的掩体。其实当时我睡觉的掩体还不是正宗的猫耳洞，只是在山坡上斜着向下挖一个藏身的地方，避免炮弹飞来时被炸伤而已。当天九连占领迷漫山主峰。 6park.com
　　天黑漆漆的，下着小雨，我强撑着爬起来，在林中的空地上集合的只有三十多人。当时我们特务连有九个战斗班，加上炊事班和连部，共100人，四班长袁敏在战争发起前的一个夜晚化装侦察时，与越军特工队遭遇，不幸牺牲（侦察英雄袁敏的事迹我将另文交代）。警卫排的三班是贴身保护首长的，不随连队行动；侦察排有一个班被专门抽出保护团指挥所，也不随连队行动；炊事班一般也不随连队行动，因此，当时连队的全部干部战士只有七十来个人。为了不贻误战机，连长李仕钧只做了简短动员，就带着我们出发了。留下指导员黄若勤召集后面的人员随后跟进。我们班共九个战士，分为三个战斗小组，我是班长兼第一小组组长，组员是岳富贵、张奇虎；副班长黄义森是第三小组组长，其他人员有钟钦、余虹、叶慧敏、沈祥国、朱祥生。当天我班随第一批出发的只有黄义森、钟钦、叶慧敏和我四个人。 6park.com
　　天渐渐亮了，雨还在下。这一天应当是我永远铭记的日子，1979年3月5日，我们遭到了越军的伏击，友邻部队攻克了越南北部重镇凉山。关于这一天的行动还有许多谜团无法解开，那天的任务是，我连到占领区域内的龙都、那托两个村庄搜索残敌，却不想在无名村庄外侧的小山包上遭到来自前方和右侧山顶的越军的袭击，如果按照预定的行军路线，这两个山头应是我军阵地。战后三十多年，我与余虹进行探讨，才隐隐觉得连长可能带队走错了路。余虹的军事技术不行，平时训练老拖后腿，数理化却特别好，军事地形学更是不在话下，这一点恰恰是连长的弱项。所以每次宿营，连长都把余虹叫过去帮他看地图。当时使用的军事地图都是法国占领越南时绘制的，几十年没有更新，许多地貌、地标都发生了改变抑或不复存在，在行军中准确确定自己的位置确实有难度，再加上全连也只有四幅地图，班长以下没有浏览地图的机会。连长文化水平本来就不高，在十年动乱中又荒废了训练，带错路是完全有可能的。后来我寻思，那天如果连长不同我们一起行动，自1977年“抓纲治军”以来，我们这一批班长还都是很优秀的，让任何一个班长指挥这次行动，都可能不会发生悲剧。另外，从间隔仅十来分钟的我连第二批出发的部队的情况来看，黄指导员的队伍一直没跟上来，这从侧面也可以印证我认为当时是走错路的判断。因为大家都认为黄若勤指导员精明强干，用河南兵的话来说，就是猴精猴精的，黄指导员带队走的另一条路应该是对的。 6park.com
　　估摸着时间有7点多钟吧，当时士兵基本没人带手表，因为手表是奢侈品，干部才有资格戴。我虽然是班长，待遇与士兵无二，每月的津贴才 8块钱，这是当兵后第三个年头才有的待遇。而当时的手表价格最便宜的也得100块钱左右。 6park.com
　　绕过一个山嘴，视线突然开阔，这时一阵紧密的枪声传来，子弹噗噗地钻进脚旁的地下，树枝折断的声音劈啪作响。子弹是从对面山头打来的。匆忙中我急忙卧倒，肩上抗的炸药包也摔到了山沟里，左手被一个树桩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隐蔽好自己，我开始观察地形，左侧是高山，正前方也是高山，右前方三十米左右是一个小山包，我们的位置是左侧高山和右前方小山包连接的山梁上，山包左侧的山腰是部队行进的小路。连长穿着雨衣，站在小路拐弯处用哨子和对面山头进行联络，随着连续不断一长一短加一疾的哨子声，对面的射击也随即停止。 6park.com
　　过了一会儿，枪声再次传来，连长踉跄了一下，摔倒在一班长谈华贵身上，手枪也掉落地上，卫生员牛根生随手捡起手枪。大家迅速散开，我们工兵排的人基本上都奔了右前方的小山包。对面山头和右侧山头很明显修筑着工事，越南人就喜欢把高射机枪拉上山，然后对着山下打俯射，一颗子弹就能贯穿五六个人，我们被压得抬不起头，仗着密密的丛林，还没发现有人负伤。排长吴怀莹看我跟了上来，立即命令我带人下山抢救连长。 6park.com
　　关于这次遭伏击和连长中枪，经过后来多名战友的回忆，还有一些细节需要补充。现把我当时的经历和后来的分析判断归纳如下： 6park.com
　　当时担任尖兵的是四班，代理班长叶建民率领两名战士走在最前面。叶建民是和我同时入伍的“城市兵”，老家河南鹿邑，兄弟姊妹多，家庭生活条件很差。平时不但自己省吃俭用，为了贴补家用，甚至在垃圾堆上捡过战友们丢弃的破袜子，洗干净后自己穿，把省下来的袜子寄回家里。叶建民很有文学修养，战后写过小说，在《解放军文艺》等刊物发表，现在石家庄陆军学校任教授，大校军衔。叶建民平时训练很刻苦，打仗时也很勇敢。这次当尖兵，他一直走在最前面——当然，道路不是他选定的，而是连长指定的，每到交叉路口，他都必须回头请示连长。来到这个山包的拐角处，前方是一片开阔地，成片的已收割过的稻田，像一片片沼泽地，稻田的对过就是村庄（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村庄的名字），村庄就在对面的山脚下，我们走的这条小路直通对面的村庄。看到对面山上很明显的工事，叶建民作出了一项重要抉择——只身一人探访小村庄。事后多年，叶建民谈了当时的想法：如果村庄里盘踞着敌人，别说一个尖兵小组，就是一个加强班也会被包了饺子。而我们尖兵的主要任务，就是探明情况，所以一个人前往和多个人前往，结果都是一样的。 6park.com
　　村庄离我们大约200米左右，叶建民穿着便服，如果不是手中的冲锋枪和头上那顶镶嵌着红星的军帽，谁也不会想到他是中国军人。走到中途，突然从村庄里跑出几名越南军人，还未等对方作出反应，叶建民一个点射打过去，接着就地一滚卧倒在路边的稻田里。 6park.com
　　战后许多人问我：当时你杀没杀过越南兵？我只能回答不知道。越南北部是山区，地形复杂，经常在近距离内和越军遭遇，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唯一的生存法则就是先敌开火，然后再隐蔽自己。至于打没打中敌人，只有天知道。如果你开枪晚了，就有可能成了越军的枪下鬼。叶建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先敌开火的，即便如此，越军还击的子弹还是把他军帽上穿了一个洞，幸亏没有受伤。而此时先行占领小山包的战友也开始向越军射击，掩护叶建民撤退。不幸的是叶建民在撤退途中还是中了枪弹，两颗子弹均打在肋部，一颗是贯通伤，另一颗子弹留在了腹中。当天叶建民硬是撑着，自己走回了驻地，后来才被转送野战医院做手术。 6park.com
　　就在叶建民和敌人周旋的同时，连长李仕钧仍然认为对面山头和前面村庄里是自己人，所以他就拿出哨子，按约定的暗号与敌人联络，直到被高射机枪子弹击中。 6park.com
　　我领受了排长交代的抢救连长的任务后，带领黄义森、钟钦、叶慧敏从小山包上下来，接近小路时，看到连长就躺在小路下面的山坡上，两眼微睁。小路已被对面山头的高射机枪封锁，大概是每间隔三秒左右就打过来一个点射。连长身边还有一个很大的弹坑，这也是我们抢救连长唯一的藏身之地。趁着敌人射击的间隙，我毫不犹豫地下达了命令：“跳！” 6park.com
　　我第一个跳进了弹坑，钟钦紧随后边也跳了过来。这时我又听到了树枝的折断声，接着是对面山头传过来的枪声，接着是一股鲜血从身后溅到我脸前，再接着是右后方传来侦察排一个叫汪新华的战士的叫声：“妈的，坏了，我受伤了！”我问：“伤哪了？”回答“屁股……嗯不对，是树枝砸的。”由于这股鲜血是从后面溅过来的，我怀疑是不是自己中枪了，就开始自我检查。这时钟钦在我身后呻吟了起来，原来钟钦在越过小路时比我慢了半拍，一颗子弹击中了右小腿，造成腓骨粉碎性骨折，动脉血管也被打断。钟钦是个大个子，身高在一米八以上，七八年入伍，广东廉江人，战后在武汉军区总医院治疗了几个月，落下轻微残疾。这时副班长黄义森和战士叶慧敏趁着敌人射击的间隙，也跃到了我俩身旁。黄义森取出急救包，帮钟钦止住了血。 6park.com
　　四个人，重伤一个。无奈，我只好吩咐叶慧敏：“命令你，把钟钦背回去！”不放心，我又再次强调：“记着，钟钦在，你就在，钟钦不在，你也就不要回来了！”叶慧敏是个小个子，胖乎乎的，平时训练很刻苦，城市兵，湖北鄂城人。就是这么个小个子，一路背着钟钦，跑了十几里山路，直到驻地。战后评功时，由于名额限制，钟钦只得了个嘉奖，叶慧敏连个嘉奖也没有。 6park.com
　　连长就躺在弹坑的外面，一动不动，身上也没有发现血迹，但已无任何生命迹象。我探出半截身子，试图把连长拉到弹坑里面。不想就这小小的动作，又招来了敌人的高射机枪子弹，眼看着连长身上又多了几个弹洞。后来我想，如果敌人的枪管再抬高那么零点几毫米，我也就光荣殉国了。 6park.com
　　连长近在咫尺，我却被敌人封锁的无能为力。正在焦急，副班长黄义森凑了过来。“班长，这样不行，得另想办法。”黄义森是江西大余人，和我一样都是七六年年底的兵，个头不足一米六，又干又瘦，但却非常机灵。他一边卸下腰带、子弹带、水壶、挎包、干粮袋，一边平静地说：“你帮我拿着，我把连长弄到山沟底下。” 6park.com
　　我还没反应过来，黄义森已一个箭步扑了上去，抱着连长滚下山坡。山沟里是敌人射击的死角。 6park.com
　　这时，侦察排长王明勤已知道了我传递过去的信息，派六班长常西乾、班副宋祖峰等人，绕到山沟底下，把连长尸体抬了回去。 6park.com
　　多少年后浏览编导们编排的战争剧，总觉得很假。战友牺牲了，一个女兵就能把尸体背回去，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死人与活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死人不可能配合你，一百多斤你怎么背起来，怎么能保证他不在你身上滑动。所以如果是一个人，最大的可能是把尸体放肩上扛回来。当时连长的尸体可是七八名战士轮流着抬回来的。 6park.com
　　小山包上三十来个战友被来自对面、右侧山头上的枪弹压制着，怎么也撤不下来，侦察排老兵李新营还差一点负伤，子弹在背上划出一道痕迹，军装、绒衣全部划透，幸而未伤到皮肉。这时三排长吴怀莹果断地决定：派两个战士回去请援兵。八班战士王志敏、周永良在我们的火力掩护下，顺利撤下小山包，顺原路往回赶。 6park.com
　　战后我转到海军部队，一次与战友们过建军节时回忆这段经历，有人问我：“你们特务连不是都很能打嘛，干嘛不把对面山头的敌人消灭掉？”我只能无语以对。当时与对面山头敌人阵地的目测距离是700米，冲锋枪的有效射程不足400米，而高射机枪在几公里之外还能一打一个准。我们连队没有配备重武器，所以只有挨打的份。说我们用火力掩护王志敏、周永良撤下小山包，实际上也只是利用射击时枪口冒出的青烟吸引敌人的注意力而已，根本对敌人形不成威胁。 6park.com
　　王志敏、周永良很快与379团（有说是381团）的三营取得了联系，三营当机立断，从侧翼向右边山头的敌人发起了进攻，我们终于安全地撤了回来。这一仗据说三营伤亡了十几个战士。 6park.com
　　说实在的，特务连一直都是非常牛B的，不管是战前抓俘虏，还是为大部队进攻当开路先锋，或者是搜剿敌人隐藏的秘密电台，也或者是与越军特工队的突然遭遇，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窝囊过。回来的路上大家都非常沮丧。没想到我们遇到了通讯连的两名战士张建军，李晓林，他们在査线时发现了一名越南军人，顺手给俘虏了，正往团部押解。侦察排战士尹锦洪早已憋不住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推开了这两名战士，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尹锦洪端着冲锋枪对准俘虏就扣动了扳机……直到30发子弹全部打完。据说通讯连将这件事上报给团里，最后团里也没有处理。我想，当时我们深入越南境内六十多公里，道路非常难走，许多伤员被装上卡车后，几天几夜都运不回来，部分伤员就是在这种颠簸的途中与世长辞的。我一个非常要好的战友，四连的，名字叫贾现卿，强渡奇穷河时被敌人击中大腿，在河里浸泡了几个小时后被民兵用担架抬了回来，当时他神智还非常清醒。我看着他的担架上了卡车。战后我到四连询问他的情况时，才知道途中伤口感染，不幸牺牲。 6park.com
　　可以想见，自己的伤兵都运不回来，哪有心思把俘虏带回去呀。既然士兵开了杀戒，首长也就装聋作哑了，只是委屈了通讯连的那两名战士张建军，李晓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