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遇到的不是‘对不起’，而是赤裸裸的‘背叛’。”9月15日，当澳大利亚总理莫里森宣布放弃与法国海军集团（NAVAL）价值900亿澳元（约合660亿美元）的潜艇合同后，五年前同澳方签署协议的法国前总理瓦尔斯愤怒地说。
但巴黎最痛恨的“叛徒”未必是澳大利亚，而是为其提供“反水底气”的美国。同一天，根据美国拉上英国、澳大利亚成立的新军事同盟AUKUS（澳英美同盟），美英承诺将与澳大利亚分享核动力潜艇技术；作为交换条件，当初的澳法潜艇项目只能废弃，承担法国外贸盈利重任的法国海军集团将因此蒙受巨大损失。 6park.com
21-N澳大利亚空军F-35A战斗机 6park.com
美国总统拜登没料到，他建的这个同盟还没激怒对手，先把自己的盟国法国给激怒了。
法国召回驻美澳大使
“谈判五年并接续履行五年的合同，其价值只相当于提前一小时的通知。”据法国《世界报》披露，澳方的决定来得十分突然，甚至当澳大利亚总理斯科特·莫里森对外披露AUKUS的框架时，法国还以为这意味着西方阵营能进一步共同抗衡“咄咄逼人”的中国，例如推进法国与英美澳在南海的“航行自由”呼应，加强法国海外省新喀里多尼亚与澳大利亚的安全合作等等。
据多家欧美媒体披露，早在今年年初拜登就任总统后不久，澳大利亚就找上了美国政府并达成新的协议。法国驻澳大使让-皮埃尔·特博在离境前透露，法国得到的“非常可靠的消息”表明，这件事可能已“整整酝酿了18个月”。 6park.com
9月15日，美英澳三国领导人举行线上会议 6park.com
但直到美澳首脑宣布AUKUS细节的一小时前，法国总统马克龙才收到莫里森的来信，告知取消潜艇合作项目，信中辩称“我们非常担心常规动力潜艇应对新战略环境的能力”，“澳大利亚需要依据自身国家利益就这件事做出决定”。
对于这番措辞，法国人被彻底激怒了。9月18日，法国外交部长勒德里昂接受法国电视台采访时将此事定性为“严重危机”，并称整个过程充斥着“谎言、两面三刀、背信弃义和目中无人”。他还否认法国事前曾被咨询，指盟友不会以这种残酷及不可预测的态度，对待法国这个主要伙伴。
作为回应，法国召回了驻澳大利亚和美国的大使，并强调法国将重新评估自身立场，以捍卫自身利益。这是自1778年法美两国结成长期联盟以来，法国大使首次以这种方式被召回巴黎。
但法国没有同时传召驻英国大使。勒德里昂就此解释时，批评英国是永远的机会主义者，因此没有必要传召大使说明情况，又指北约研究未来战略时需要考虑这一事件。
勒德里昂被称作法国政坛的“常青树”，这与他长年扎根军工业有关——他早年在法国军事造船重镇洛里昂当市长，后来进入国会，担任国防委员会牵头人，接着还当过国防部长（奥朗德时期），其支持率和政绩几乎全出自军贸，包括当年对澳出口的12艘潜艇合同。
他在主政洛里昂时曾说过：“这座6万人口的城市，如果没有出口外国的军舰，它的经济就会窒息，因为这里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人在海军或海军造船厂工作。” 6park.com
法国外长勒德里昂 6park.com
疫情肆虐的当下，法国工业最能指望的就是核电与军工了，尤其在世界军工百强中排名第33位的法国海军集团，是数一数二的“下金蛋的鸡”。去年该集团总营收为32.91亿欧元，其中20%来自法澳潜艇合同的执行。该合同被废，将让这个国家持股62.49%、雇员持股2.51%的庞大企业进退维谷。
勒德里昂不忘翻出旧账，谴责美国肆意破坏盟友的“正常交易”。2011年，法国海军集团（当时尚称DCNS）与俄国防部签订了两艘西北风级两栖攻击舰合同，这笔价值15亿美元的交易对5万多名法国造船工人来说尤为重要。
可就在两舰即将交付的2014年底，克里米亚危机爆发，美国拉起北约盟国一起对俄制裁，法国本有理由按照“既往不咎”原则继续履行合同，但美国政府动用政治和金融手段施压，包括威胁动用司法部的“长臂管辖”制裁DCNS，最终迫使时任总统奥朗德停止向俄交付，导致法国向俄方赔付了11亿多欧元。
幸亏勒德里昂与埃及总统塞西有着私交，靠着官方努力和“大额优惠”手段将砸在手里的两艘军舰转卖给埃及，但这一风波依然对法国武器出口声誉造成严重损害，许多国家对法国履约的可信度产生怀疑。
当法国付出如此惨痛代价的时候，美国却脸不红心不跳地坐视本国企业以“间接贸易”方式把军民两用产品销售给俄罗斯，或让含有美国技术的以色列无人机进入俄罗斯军队，而它们正在帮助俄军在克里米亚（后来还有叙利亚）监视北约军队。
目前来看，法国人并不想坐以待毙。包括瓦尔斯在内的法国政要积极与澳工商业联系，希望寻求某种保留合作的方式，例如修改部分潜艇设计以满足澳海军需求，向潜艇生产厂所在地南澳州追加补偿贸易以牵制澳中央政府决策等。
法国抱有的最后一线希望是几个月后即将进行的澳联邦议会选举——届时不排除莫里斯政府将被取代。目前已有三任澳大利亚总理在潜艇项目上有过“颠覆性决策”，项目能走到今天实属不易。况且引进法国技术的澳本土生产厂已全面铺开，如果中途换马，整个项目将要推倒重来，加上要向法方赔付的高额违约金，这么大的损失不是澳大利亚能简单消化的。 6park.com
澳大利亚总理莫里森参加三国线上会议。 6park.com
“法国的方案是无可挑剔的”
澳大利亚前皇家海军潜艇艇长彼得·布里格斯认为，莫里森政府关于下一代潜艇“应对新战略环境”的要求，早在法澳潜艇合作中就体现得淋漓尽致，“在现有澳国内法律框架下，法国的方案是无可挑剔的”。然而，“游戏规则”的改变是任何人无法预料的。
早在2010年，澳政府批准了国防部“海洋-1000”发展计划，次年正式对外招标采购12艘大型潜艇。布里格斯正是“海洋-1000”计划的参与者，当时计划里所描述的“下一代潜艇必须能远离本土使用，在没有空中或海上控制支援的情况下执行观测、监听和评估任务，必要时采取（攻击）行动”。据他解释，“归根到底，这些能力都是基于这种潜艇的关键特性——隐身，这种特性使其能够进入其他舰艇和监视系统被拒止进入的敏感或关键区域。”
布里格斯用专业术语描述了当年的潜艇选型标准，当其位于水下（即平衡浮力）时，潜艇必须具有足够的浮力来支持其有效载荷（如武器和探测系统），如果要增加更多燃料（或任何其他有效载荷），要么减少同等重量，要么增加潜艇排水量。可随着潜艇长度与其横截面直径的比率增加，潜艇噪声势必更大，灵活性和效率更低，这意味着澳海军必须选择3000吨级以上大型潜艇，才能在它所预期的北太平洋甚至波斯湾执行任务。
“但由于我们是《核不扩散条约》的无核成员身份，加上澳大利亚与新西兰联手提出并签署《南太平洋无核区条约》，最合适远洋隐蔽活动的核动力潜艇无法进入我们的选项，这注定只能在常规柴电动力潜艇中寻找合适的型号。而当时最佳的选择正是法国的短鳍梭鱼级潜艇。”布里格斯如是说。
当初媒体热炒“日本将拿下澳大利亚潜艇订单”的说法其实并不准确。2012年6月澳海军潜艇项目招标启动时，只有法国、德国、西班牙等三家欧洲厂商提交了设计，而法国方案的赢面最大。
没想到2014年10月，日本进来搅局，答应对澳出口使用不依赖空气推进的苍龙级燃料电池潜艇，并强调他们的竞标获得了美国的支持，还能增进美日澳三边军事合作。本来时任澳大利亚总理阿博特被视为该国历史上“最亲日”的一位，但其所在的自由党在2015年昆士兰州的关键性选举中失败，紧接着因党内“逼宫”于9月14日输掉党首位置，只得离开总理宝座，接任的特恩布尔排除了日本方案，把兴趣逐渐集中到法国身上。 6park.com
21-N美日澳舰艇在菲律宾海演习 6park.com
就技术而言，法国是西方大型常规潜艇的“老法师”。原因无他，美英相继于冷战后期放弃常规潜艇研制，走上“全核路线”，而德国、西班牙、意大利等国只从事2000吨以下中小型潜艇生产。反观法国，不仅拥有技术比常规潜艇更复杂的大型核潜艇雄厚设计和建造实力，更有2000吨级中型潜艇不错的出口业绩，特别是冷战后第一个潜艇战果就是由出口巴基斯坦的法国潜艇创造的。
更微妙的是，法国推出的短鳍梭鱼级常规潜艇，蓝本来自法国海军自用的梭鱼级攻击核潜艇，水下排水量5300吨，足够容纳澳海军所有战斗载荷及其人员，特别是它的隐身效果优异，布里格斯曾赴法国瑟堡港工厂参观过，看到法国人采用先进的浮筏减振技术，将艇上所有会产生噪音的机械装置都通过吸声和浮筏减振装置固定到艇体上，并使得潜艇噪声水平降到与海洋背景噪声相当的程度，水下隐蔽性大大提高。 6park.com
B4-A法国短鳍梭鱼级潜艇发射鱼雷示意图 6park.com
此外，短鳍梭鱼级还有美国背书的利好因素，当时澳方已征得美方同意，将犹如“大脑”的AN/BYG-1作战系统和战斧巡航导弹集合到法国潜艇平台上，这样他们才在2016年同法国签下大单。况且梭鱼级核潜艇本身就是法国海军未来几十年内的主战平台，因此“柴电版”短鳍梭鱼级在澳军服役期内能更可靠地获得法国持续的技术更新与系统升级。
用专家的话说，即便澳大利亚克服法律障碍，在美英“庇护”下走上核潜艇发展之路，更合理的选择也该是让短鳍梭鱼级“升级”为同宗同族的梭鱼级为妙，这更加符合澳产业界和海军的利益——无论厂方机器设备的延续性和军方勤务保障都是合理选择。然而，这一切在政治面前都不是理由。
澳洲“反水”背后的政治选择
澳大利亚在潜艇项目上“反水”，绝非简单的军事考虑，而是战略性的政治选择：即进一步配合美国“印太战略”，绑定美国战车，以中国为主要竞争对手，哪怕为此付出巨大的经济和安全代价。
大多数国人眼里，澳大利亚是个富足安宁甚至有点与世无争的国度，然而澳大利亚自身的历史认知却是它的繁荣和安全都系于海洋，尤其依赖与美国的军事同盟。2013年出台的国防白皮书中，澳大利亚明确表示，要在印太地区部署联合作战部队，保护海洋通道安全。
澳大利亚以白人世界的“南太平洋灯塔”自居，对亚太地区强国有天然的敌意，保持与西方第一强国的牢固关系，是国家的安全基石。澳大利亚在政治与安全问题上一直与美国同频共振。从历史上看，它几乎参加了美国主导的所有局部战争，从越南到伊拉克、阿富汗无役不与，为的是与美国紧密捆绑，得到后者的安全承诺。
随着美国出台“印太战略”，澳海洋战略发展明显提速。在“印太战略”构想中，澳大利亚是美国联盟体系的南翼，连接太平洋和印度洋，是封控中国进入两洋的关键一环。在美国的支持下，澳大利亚加快向北挺进大洋的步伐，在亚太海洋争端中的进取态势日益明显。为支撑本国的扩张型海洋战略，澳海军从一支短程防卫型力量快速发展为具备一定远程投送能力的海上力量。 6park.com
澳大利亚心脏地带遍布美国军事设施 6park.com
以西方国家的标准，澳海军在近五年完成海上力量“大跃进”。2015年以来，澳海军陆续服役堪培拉级两栖攻击舰、霍巴特级导弹驱逐舰，并淘汰老旧的阿德莱德级导弹护卫舰。目前，2艘堪培拉级两栖攻击舰、3艘霍巴特级驱逐舰、8艘安扎克级导弹护卫舰、6艘科林斯级潜艇，组成了澳海军远洋作战力量，总吨位大约12万吨。其中，堪培拉级和霍巴特级是澳式“准航母”编队的骨干。而这些主战舰艇，正是澳大利亚介入印太事务的装备基础。
然而，喊出“拒绝搭便车”口号的美国自然要从死心塌地的盟友身上“薅羊毛”。以这次新出笼的AUKUS联盟为例，美英均承诺为澳大利亚提供潜艇核动力技术支持，但真正“吃到蛋糕”的只能是美国。
美国拥有全球最庞大的66艘“全核动力”潜艇部队，现役4型核潜艇的反应堆都来自美国能源部与通用电气公司合作的诺尔斯实验室。像主力弗吉尼亚级攻击核潜艇使用的是第九代S9G反应堆功率大（30兆瓦）、能量密度高（能安装在直径10米的壳体内）、耐腐蚀、全寿命成本低、一次装填核燃料后可连续运行33年（一般潜艇寿命为30年）、适应性广，而英国的技术足足落后一代。
此番澳大利亚“转向”一旦落实，首先得益的将是美国通用动力公司电船分部，它在半个世纪只造核潜艇，且只有美国海军这一个客户。眼睁睁看着法国等欧洲公司在常规潜艇方面赚得盆满钵满，该公司从法国口中夺食恐怕是迟早的事。可以说，澳大利亚变卦背后既是美国军事霸权的胜利，也是经济霸权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