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18 21:00·南方周末
当地时间2021年11月24日，也门首都萨那，胡塞武装人员在守卫。联合国发布的一份报告显示，2021年底死于也门内战的人数已达到37.7万人。 （人民视觉/图）
听到也门休战期再次延长的消息，塔伊兹市的曼苏尔·瓦泽伊医生由衷地高兴，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边情况不错，塔伊兹有很大希望解除封锁。”
塔伊兹市是也门第三大城市，规模仅次于首都萨那和海港城市亚丁。战争以来，塔伊兹一直处于胡塞武装和政府军交火前线。曼苏尔工作的医院，距离火线只有4公里，“工作时，可以听见战斗的炮火声”。
2022年8月2日，联合国也门问题特使汉斯·格伦德贝里在一份声明中称，也门政府和胡塞武装同意再次延长停火协议。这是2022年4月以来，双方第二次达成停火“续约”。这也是也门八年战争以来，时间最长的一次停火。
根据联合国的统计，截至2021年底，也门战争已造成了37.7万人死亡，上百万人面临饥荒和药品短缺威胁，战争让一切变得艰难。曼苏尔医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塔伊兹城火线附近，人们很难得到治疗。
“当前也门内部多方政治势力博弈复杂，也门政府、胡塞武装、南方过渡委员会和‘基地’组织形成了割据局面，进一步增加了未来局势的不确定性。”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副研究员潜旭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联合政府组成、权力分配等关键问题上，也门政府与胡塞武装存在巨大分歧，也门的安全局势前景仍难言乐观。”

平民
战争爆发后，曼苏尔·瓦泽伊医生一直留在家乡塔伊兹城。
这座“文化之都”被战线撕裂，胡塞武装和政府军各据一方。战线横穿整个城市，人们在检查站中穿行。一侧的病人需要5个小时才能抵达另一方的医院，在过去，他们只需要花5分钟。
曼苏尔在艾敏人道主义假肢康复中心工作。这家康复中心所在的医院前身，是1975年中国援建也门的塔伊兹革命综合医院。2015年，中国医疗队在战争爆发后撤出了这栋建筑，但中国的春联还留在医院的门廊上，上书：“迎新春百业兴旺，贺佳节心想事成。”
曼苏尔一直对东方颇有好感，他曾在印度留学，还一直想带朋友来中国看看。
但战争让塔伊兹陷入泥沼。“我不能离开，”曼苏尔说，“这里医生不多，我们必须待在病人身边。”
在塔伊兹，他和他的团队要为截肢后的病人制定适应、调整义肢的康复疗程，“需要照看城里约669个截肢后的孩子、59个截肢后的女性”。
曼苏尔还记得一位病人被送到康复中心时，已经失去了两只腿、一只手，一只眼睛遭受重创。“那天我哭了，他还那么年轻。”后来他们成为了朋友，病人先被送去了叙利亚的阿索里亚阿拉伯半岛接受治疗，后来又回到也门。
曼苏尔反复强调，他的病人们需要生存，需要过上自己的生活。但在火线附近受伤的人，很难得到治疗，“我们到不了他们身边”。
胡塞武装封锁了东郊出城的主干道路，医疗物资的运输也受到影响。曼苏尔所在的康复中心位于政府军一侧，通过一条政府军控制的路抵达亚丁湾，那里可以获得国际组织救援的医疗物资，路途需要花费6-7小时。
2022年4月停火以来，由于胡塞武装组织并未在休战后如约开放塔伊兹的道路，胡塞武装和政府军相互指责违反停火协议的杂音不绝于耳，零星交火引发的平民伤亡，也时有发生。
7月24日下午，在迫击炮攻打轰炸下，塔伊兹城6岁儿童阿尔巴拉·穆拉德·阿卜杜拉·沙里夫中弹身亡，另有11名在屋外玩耍的儿童受伤。抗议者们走上街头，举起受伤儿童的照片，抗议持续的围困，“胡塞民兵继续对平民进行屠杀”。
“休战后，胡塞武装没有停止轰炸、狙击，依然封锁着进出该市的道路。”25岁的自由摄影师阿斯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就在8月2日休战协议延长后的第一天，胡塞的狙击手杀死了一位火线旁的居民，他的名字是阿卜杜拉·哈桑·赛义夫。
阿斯玛把他的镜头对准了战争中的平民，展示也门人正在经受的悲剧：被摧毁的学校、流离失所的人、地雷受害者、前途未知的儿童。他也喜欢拍摄也门的山川景物和人民的笑脸，展现这个国家美丽的一面，“不希望破坏和战争代表了全部的也门”。
摄影于阿斯玛的意义，正是传达这一切——战争造成的悲剧，以及生活和希望。
战争改变了人们的生活，阿斯玛的大学学业因战争中断。2015年4月，胡塞武装抵达塔伊兹，对居民区疯狂轰炸。阿斯玛和家人离开自己的房屋，开始两年的乡村流亡生活：“那几年，对我来说是致命的空虚。”战争带走了他的表弟，还有至少7个朋友。
曼苏尔医生的大哥也在战争中死亡，出于安全考虑，曼苏尔的妻子和儿女从城市搬到了乡下，过去原本1个小时的探亲路程，现在要花上8个小时甚至更多。“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曼苏尔说。
时间回到2014年，17岁的阿斯玛尚在首都萨那读书。在那个焦灼的夏天，也门政府宣布大幅削减燃料补贴，国内燃油价格大幅上调，“汽油和柴油的价格分别上涨了60%和90%”。这不仅导致民众生活成本螺旋式上升，也加深了国家内部正不断升级的裂痕。
与此同时，也门胡塞组织从大本营萨达省出发，踏上了首都萨那“门前最后一块台阶”的阿姆兰省，杀死了该地区的主要指挥官。
“我记得胡塞进入萨那夺权的时刻。”阿斯玛说，“他们在所有政党即将完成全国对话的时候对合法政府发动了军事政变，而这对我们也门人来说，本来是一线希望。”

“奶酪”
2013年，在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的组织下，也门召开了全国对话会议。各方政治势力都谋划在会议中争一块“奶酪”，在新的宪法章程中获得更多的权力。
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为也门前总统萨利赫一手创办。这位也门共和国的首任总统，曾执掌也门政权长达33年，并促进了南北也门的统一。但同样因为他的长期专政，也门内部矛盾重重，民怨颇多。他倒台后，副总统阿卜杜·拉布·曼苏尔·哈迪担任了国家的临时总统，却无法摆脱萨利赫家族势力的牵制。
另外两股政坛新势力也不容小觑。“南方运动”组织致力于谋求南方利益和南部首都亚丁的独立地位。而发家于也门北部省份的胡塞组织，也在多年斗争中站稳了阵脚。
“萨利赫统治后期的治理危机，为胡塞武装的壮大提供了土壤。”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副研究员潜旭明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萨利赫统治后期，也门的国家控制能力下降，造成也门国内多支武装力量并存。萨利赫政府无力彻底平息胡塞武装，导致胡塞武装力量在也门强势崛起。
“胡塞武装认为，他们的扎伊迪什叶派宗教信仰赋予了他们统治权。从历史上看，这是站得住脚的。”美国田纳西科技大学政治学教授米歇尔·冈特（Michael Gunter）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
胡塞武装的前身是“信仰青年”组织，由伊斯兰教什叶派扎伊迪教派领袖穆罕默德·胡塞于1992年创立。扎伊迪主义是伊斯兰教什叶派的派系之一，在1962年也门共和革命以前，扎伊迪的宗教精英以君主制统治着北也门，此后被逊尼派领导的共和国起义所推翻。
在正式登上政治舞台前，这支起源于也门北部的武装力量已与政府角力多年。
2004年6月，也门萨利赫政府和胡塞武装就征收宗教税问题而发生争执，引发胡塞武装和政府的第一轮冲突。组织领袖侯赛因·胡塞在第一轮冲突中被杀，他的兄弟们控制了组织的领导权，“胡塞”因此得名。
在2004-2009年间的六轮冲突中，胡塞组织逐步控制了萨达省。趁着2011年“阿拉伯之春”的反萨利赫声势，胡塞扩大了势力范围。在胜利号角的鼓动下，胡塞组织的政治野心也进一步膨胀。
2014年，也门燃料危机加上了最后一把火。
同年8月，胡塞组织进驻首都萨那。胡塞领导人阿卜杜勒·马利克·胡塞在电视讲话中要求恢复此前大幅削减的燃料补贴，并敦促解散现任政府，重新建立内阁。
2015年1月22日，在胡塞军占领总统府、官邸和重要军事设施后，总统哈迪及其内阁在作为临时首府的亚丁递交辞呈。紧随政府高层辞职，亚丁等南方城市的安全官员宣布，不再服从萨那的中央政府。
也门内部各派微妙的平衡，一朝分崩离析。

“沙盘”
喧嚣不断的也门，引来了外部的窥视。
“也门作为中东的一部分，在欧洲和亚洲之间处于非常重要的地缘战略位置，在控制苏伊士运河的通道方面也发挥着作用。”冈特教授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这是一场伊朗和沙特之间为争夺中东地区的主要影响力而进行的代理战争，也是传统的逊尼派-什叶派冲突、阿拉伯-波斯冲突。”
2015年3月15日，在也门哈迪政府的请求下，沙特联合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阿曼除外）发布声明称，应哈迪政府求助，他们会介入也门事务。
随后，沙特发起“果断风暴”行动，最初对胡塞武装进行轰炸，后来上升至海域封锁和部署地面部队。在沙特的战机帮助下，哈迪政府逃往利雅得，在另一块富庶的土地开始“远程办公”。
自此，外部势力深度介入也门政治。在这支沙特为首的多国联军中，阿联酋帮忙维持着南也门“局势稳定”，与沙特共建联合委员会，美国则成为强力“后援”，通过武器销售、空中加油、人员培训、情报分享等手段，支持沙特、阿联酋等对抗胡塞武装和反恐战争。
另一边，胡塞也有外来的帮手。
在波斯湾东侧，伊朗被控向也门胡塞民兵提供武器、资金和培训。2013年，“圣战一号”运输船遭也门政府扣押，罪名是“从伊朗向当地叛乱分子走私武器”。伊朗生产的攻击型无人机也常出现在胡塞武装的武器清单中。不过，在官方表态中，伊朗始终否认向胡塞派送武器。
“也门持久的南北矛盾和部落矛盾，为沙特和阿联酋扶植代理人对抗伊朗支持的胡塞武装提供了便利。也门的什叶派与逊尼派矛盾加剧，助长了伊朗和沙特分别支持与扶植同教派势力，为对抗异教派力量提供了重要的宗教情感支持。”潜旭明说。
对这些宣称“应邀参战”的外来者，民众们并不领情。
沙特联军参战后，阿斯玛和家人卷入了一场政治搜捕——胡塞武装指控部分也门公民涉嫌成为沙特和阿联酋的代理人。阿斯玛曾被监禁6个小时，亲友们多番调解、担保，才最终救其脱身。
“沙特和阿联酋干预也门，并不像他们声称的那样——为了支持合法政府。”阿斯玛说，“他们干预是为了他们控制港口、石油和也门所有财富的野心，他们并不希望也门生活在稳定与和平之中。”
面对哈迪政府的“外援”，最初作为反叛者登上政治舞台的胡塞组织，悄然转变了身份。
对于2014年9月的也门政权更迭，沙特及其盟友将其描述为“伊朗支持下胡塞武装发起的政变”；而在胡塞组织的叙述中，沙特一方发动侵略战争，试图将也门沦为附庸之国。
潜旭明教授认为，在这场战争中，胡塞武装的形象发生转变——从一个代表着宗教、部落和地方利益的武装团体，变为抗击外国侵略、维护国际主权和领土完整，以及反抗亲美政权的“进步力量”，并受到了也门北部民众的支持。反观哈迪政府，其缺乏国内民众的普遍支持，其生存主要依赖国际合法性，导致其管控多重武装力量的手段不足。

恩怨
2022年3月，这场牵动也门内外的战争，迈入第八个年头，漫长的战争岁月，让密不可破的联盟出现裂痕。
2019年10月，阿联酋武装部队总司令部宣布从也门亚丁省撤军，将维护安全的责任交接给当地的沙特驻军。2021年2月，美国总统拜登在华盛顿呼吁结束也门战争，并停止向沙特主导的军事联盟提供支持与军售。
“拜登执政以来，美国在中东实施战略收缩，平衡沙特和伊朗的关系，停止支持沙特在也门的军事行动。”潜旭明介绍，2021年以来，中东国家间关系总体改善，卡塔尔与沙特、阿联酋与巴林等恢复外交关系，伊朗与沙特等举行直接会谈，为也门停火和谈营造了良好的外部环境。
外部干涉减弱后，也门内部和谈的信号灯开始闪烁。
2022年3月30日，交战双方“默契”地顺利达成停火。各方同意“停止也门境内和跨境的所有进攻性军事行动，包括空中、陆地和海上行动”。
2022年6月和8月，在联合国的敦促和斡旋下，也门停火期得到两次延长。
这是也门八年战争以来，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休战。据联合国报告，停火期间，平民伤亡人数大幅下降，通过荷台达港的燃料运输量大幅增加，萨那主要机场的商业航班在近六年后得以恢复。
潜旭明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经过多年对峙，也门政府和胡塞武装形成了势均力敌的局面，双方都消耗很大，谁都不愿继续耗下去。而以沙特、阿联酋为首的多国联军自2015年军事干预也门以来，乱局无法平定，效果乏善可陈，且近年来沙特和阿联酋的石油设施、机场及商船频频遭遇胡塞武装的无人机袭击，损失惨重，也希望尽快停火。
战火已停，但双方“恩怨”仍旧难以根除。
在也门问题上，沙特曾表现出不愿妥协的态度。沙特国王萨勒曼·本·阿卜杜勒-阿齐兹·阿勒沙特就曾谴责胡塞武装“拒绝和平解决方案，将赌注押在军事选项上”。
“胡塞武装明确表示他们不想分享权力，仍旧在占领区举办夏令营传播他们的意识形态，甚至动员包括儿童在内的人。”冈特教授说。
除了胡塞武装和沙特联军支持的政府军外，当前也门还有诸如“阿拉伯半岛基地组织”“伊斯兰国”以及南方叛乱组织等势力。“也门的安全局势仍难言乐观。”潜旭明说。
高空飞过的炮弹下，也门人牵起了手。
曼苏尔和他的团队向任何登门求助的人伸出援手：“我永远不会开口询问那些来找我的人，‘你从哪边来，胡塞控制区还是政府控制区？’我们提供帮助，这就是全部。”他期待看到人们坐下来和谈的一天：“如果他们能团结在一起，我们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停战协议延长的消息尚未发出时，南方周末记者询问曼苏尔，如果未来战争停止，他有什么打算，曼苏尔想了想：“我会去国外继续修读博士学位，休息一段时间。”
“然后回到也门。”
南方周末记者 毛淑杰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思涵 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