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park.com
隆冬之夜，寒露结成冰，朔风透骨。行走于小巷深处，总有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守候着江南的夜色。 6park.com
推开布满水雾的玻璃店门，满店“呼噜呼噜”喝羊汤的声音。雾气散去，一张矮桌出现在眼前，摆着一把菜刀、一个砧板、一只电子秤，既是收钱的柜台，也是切羊肉的案台。 6park.com
桌后站着羊汤店的老板兼伙计，典型江南男子。他们大多经历了人生的曲折，最后选择一座小镇安家，生活只剩下恬淡，一如从他们口中飘出的言语：“请里相坐吧，阿要吃几嚯羊肉？”（请里面坐吧，要吃多少羊肉呀？）。 6park.com
正在切肉的藏书羊肉店老板 6park.com
 6park.com
冬季里寻味江南，避不开藏书羊肉。在苏南，藏书羊肉是个商誉极高的品牌，敢叫“藏书羊肉”的店子，几乎全是正宗藏书人经营的。而外人喜欢用自己的绰号来给店命名，比如老坏脚羊肉、阿胡子羊肉，还有名声在外的蔡阿水羊肉。 6park.com
镇上非藏书人开的羊肉店 6park.com
除了自成一派的蔡阿水大饭店，藏书羊肉以夫妻小店的形式为主。单是2010年，就有六千藏书人离乡，他们经营着近两千家藏书羊肉店，散布于沪宁线一带。 6park.com
正宗藏书人开的羊肉店 6park.com
藏书是个三万人口的简陋小镇，因纪念西汉名士朱买臣年轻时把书藏在山间、趁砍柴时发奋读书而得名。它位于太湖之滨的苏州西南盆地，群山环绕，植被丰富。原本藏书确实养山羊，每至秋收时节，当地人就烹羊宰猪宴请亲朋宾客。 6park.com
到了明清时期，藏书成为苏州府的活羊贸易中心，穹窿山居民以杀羊为副业。由于江南人平时没有吃羊肉的习惯，藏书每年产的几千头羊足以供应本地市场。 6park.com
早先，藏书人有挑扁担卖羊肉的习俗，他们走街串巷，时而哼唱甜美的乡村牧歌，时而吆喝两声“来来来，羊肉弗鲜弗要铜钿”（羊肉不鲜不要钱）。这么经营不仅艰辛劳累，且辐射范围十分有限，只有姑苏城里的有钱老爷才能一饱口福。 6park.com
于是，光绪二十二年，苏州第一家堂吃的羊肉店诞生了。这家名叫升美斋的老字号，深受章太炎老先生喜爱。 6park.com
苏南人习惯将藏书羊肉店称为“羊汤店”，虽然卖的东西，羊肉、羊杂、羊汤兼有。羊肉店听起来荤腥浓厚，而羊汤芬芳醇和、尾净味长，犹似江南人的谦和。 6park.com
羊汤是藏书镇的法宝，所谓“一只木桶闯天下”。按照传统，羊汤需使用杉木桶熬制。烹煮时，先羊肉，再羊肚，最后羊肝，一层层朝上铺。唯其如此，才能将鲜味发挥得淋漓尽致。 6park.com
 6park.com
吃饭，吃的是两种味道。一种是饭菜的风味，另一种则是人情味。藏书羊肉店不仅可以赊账记账，而且只打免费羊汤不买羊肉是被允许的。免费羊汤是老板与顾客之间的情谊，是乡土社会才有的产物。 6park.com
许多小镇只有一条主街，一头是菜场，另一头是学校和医院，街两侧的小巷联通着居民区，小镇的故事大都在这条街上发生着。藏书羊肉店通常沿主街而设，锅灶立于店内，香气散至街坊，吸引众多邻里。 6park.com
在江南，做全天生意的，除了肯德基，只有藏书羊肉店。熟客才晓得，在不同时间段，羊汤店有不同的职能，顾客也分不同的人群。 6park.com
 6park.com
清晨五点，天蒙蒙亮。羊汤店卷帘门拉开的哗啦啦声响，是小镇的晨钟。作为早餐，藏书羊肉往往以羊肉面的形式被端上餐桌的。 6park.com
羊汤面的吃法是“先喝羊汤再吃面”。先被端上来的是一碗乳白色的羊汤，表面漂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脂，碗底铺满羊肉。葱花和香菜按个人喜好添加。为了保证羊肉质感鲜嫩，煮羊汤时不加调料，所以羊汤也是没有味道的。 6park.com
 6park.com
依据杜尚的观点，藏书羊汤是一门活脱脱的现代艺术，厨师只完成了一半，另一半需要客人自己完成。桌上摆着三色调料盘，依次盛放着盐、味精和鸡精，一边调味，一边喝汤。加多少盐，放多少味精，完全凭感觉，却看得出食客的道行深浅。 6park.com
 6park.com
退休的事业单位员工是调味羊汤的好手，退休工资往往可观，羊汤面是他们的阶级尊严。每天早上，他们都早早地来到店里，吃一羊汤碗面，泡杯太湖翠竹，手抱着茶杯坐一上午，遇到熟人就聊一会儿，排遣寂寞单调的退休生活。 6park.com
近年来，羊汤配拌面越来越流行 6park.com
满面红光，是喝羊汤喝出来的。高血压高血脂，同样是喝羊汤喝出来的。多少中老年男人，不顾医师告诫，瞒着老婆家人，悄悄摸黑溜出门吃羊汤。当他们手颤颤巍巍地拿着体检报告时，心里暗下决心再也不去羊肉店了，不出一个星期，你一定能看到这几张老面孔在店里大快朵颐。 6park.com
于三高人群而言，羊汤是毒药。但更多时候，羊汤是解药。冬天感冒了，苏南居民首先想到的不是去医院，而是去店里喝两碗羊汤。喝得满头薄汗，热气在胃里游荡，舒适感从脚底板舒展到汗滋滋的手心。 6park.com
在中午的时候，羊汤“门前冷落鞍马稀”。这与苏南的饮食习惯有关，苏南人早上吃面，中午和晚上在家吃米饭。但传统上，羊汤店从来不提供米饭。到夕阳西下，羊汤店才重新热闹起来。 6park.com
采办晚餐的妇女这时会出现在店里。传统上，羊汤店是个男人的江湖，很少有女性忍受得了羊汤店里的膻味。只有在傍晚时，羊汤店化身为熟食店，才可以寻找到买菜女子的身影。 6park.com
白切羊肉剔剩下的带肉羊骨，可用来做暖锅汤底 6park.com
镇上宽裕些的人家，往往买一斤羊肉，切一大块羊血，打一袋羊汤。回到家中，将羊汤倒入锅中，下羊血煮熟，撒上葱花蒜叶，晚餐的汤就有了。陆文夫老先生晚年牙口退化了，嚼起羊肉来费劲，这道羊血汤成了他冬日里唯一的寄托。 6park.com
买回来的白切羊肉，可以就着蒜叶一起炒，也可以摆在盘子里蘸酱油吃。这几年，越来越多年轻人把白切羊肉当成零食，躺在床上边看电视边吃，甚至打电脑游戏也得来上一盘。 6park.com
大蒜炒羊肚 6park.com
越来越多吃羊肉的花样，使藏书羊渐渐不够吃了，老板不得不在苏南农村收羊。发展到后来，全苏南的羊都供应不上了。于是山东羊和内蒙羊被端上了餐桌，那些自命的老饕，也很难分辨其中的差异。 6park.com
 6park.com
深夜里，羊汤店化身成本地中年人的酒馆。疲惫的人们三五成群，找一张圆台子坐下，招呼伙计烫几壶本地黄酒。老板先端上一碟花生米，随后弯腰询问羊汤暖锅要几斤肉，要不要放羊肚羊肝。 6park.com
羊肉暖锅是火锅文化在江南的延伸，锅底三十块钱，除了羊汤，还有几根带肉的羊肋骨，粉丝和大白菜是免费送的。羊汤煮开时，表面一层油向四周散去，中间咕噜咕噜地冒着白汤。 6park.com
 6park.com
既然是酒馆，自然“羊肉搭台，老酒唱戏”，苏南人爱喝洋河、惠泉和锡山特黄。值得玩味的是，老版洋河大曲的瓶身上印有绵羊标志。体力劳动者的艰辛、中产阶级的愁绪、小老板们的生意，全在酒里。 6park.com
其实全国的中年人都一样，早上一睁眼，身边就围满了依靠他们而生的人，年迈的父母、嗷嗷待哺的孩子。老友、羊汤和老酒，是冬日里他们唯一可以依偎的臂弯。 6park.com
 6park.com
下酒菜需要兼备两个特点：一，菜要硬，大荤为宜，否则容易醉。二，浓油赤酱，吃着让人不自觉地喝酒解渴。 6park.com
正是因此，夜里吃羊脚的人特别多。“羊脚蘸酱油，神仙弗肯走”，白烧羊脚一劈为二，自带一种特殊的香气，苏南人称之为“硬香”，酱油的咸鲜味是点睛之笔。 6park.com
 6park.com
平日里，苏南人很注重言行得体，羊脚是少有的能让人忘记体面的美食。左手擎羊脚，右手端羊汤，一口肉一口汤，像极了西北大汉。正如法餐教父保罗·博古斯所说的那样：“有人问我，应当如何优雅高贵地吃法餐。我告诉他们，吃法餐只有一条准则，那便是———忘掉一切，尽情享受美食。” 6park.com
店里热闹非凡的场面 6park.com
零点过后，西风渐紧。待店里最后一桌打完麻将出来寻食的客人离开，劳累了一天的老板从桌子底下抽出一根铁钩。哗啦啦的卷帘声里，整座小镇沉沉睡去。 6park.com
每至小龙虾退市，羊汤店陆陆续续开张，乡间野花漫山遍野之时，羊汤店又消失在江南濛濛春雨中。年复一年，藏书羊肉见证了着江南的时节更替。 6park.com
先前，藏书人习惯了半年外出开店、半年回家务农。近些年，干农活带来的收益显得越来越微薄，藏书人所幸长居小镇，冬天里，他们是羊汤店伙计，其他时候，他们是普通镇民，小镇就是他们的家。 6park.com
时节如流，许多镇上的老居民，看着羊汤店老板的孩子和本地小孩一起在弄堂里追逐打闹慢慢长大，看着他们结婚生子，又看着老板一天天老去，孩子接手羊汤店。唯一不变的是，一代代诚实的藏书匠人，用心熬一桶好羊汤。 6park.com
背井离乡的江南人一下飞机，就马不停蹄往回赶，四处寻找童年的记忆。当踏上坚实厚重的苏南土地，喝上一口藏书羊汤，聆听店里亲切的乡音，他们才感觉回到了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