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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姆河畔的唢呐 (长篇小说 一)
送交者: 李公尚[♂☆学徒工☆♂] 于 2013-12-22 0:57 已读 813 次 2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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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姆河畔的唢呐  

李公尚                                                     

一

骑在毛驴上的罗姆尼牧师,恍惚之间打了个盹,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还在驴背上,长舒了口气。刚才遥遥在望的村庄,现已到了眼前。夕阳西下,晚风拂柳。他伸个懒腰,让牵驴的彼得停下,对追随左右的埃文说;“你进村去,找村里的大姓望族,告知今晚我们在这里过夜。”

埃文是个机灵恭顺的青年,翻翻眼皮,满脸堆笑地答应着,向村里走去。罗姆尼牧师掀起长衫,在彼得的搀扶下,就坡下驴。他身后跟着两百多名散漫疲惫的男人,拖拖沓沓地停下来。他们已经走了两天,如同出埃及入迦南的摩西信众,无动于衷地不知所往。维多利亚女王说过:人们都相信教会为人类祈祷平安,没人在意他们鼓励圣战。罗姆尼牧师景仰女王的聪明睿智,一路上教导人们博爱仁慈,同时把这群渴望平安的男人,送往遥远的战场。

这是民国五年(1916年)的六月,协约国与同盟国大战犹酣。那个住在北京王府井大街的泰晤士报记者莫理循医学博士,已被民国政府招安为国事顾问。不久前,他向刚举行完“崇德报功”国葬的总统黎元洪,呈递了一份关于中国加入协约国的备忘录。莫理循博士深知民国政府的效率如蜗牛探月,他没有耐心坐观数十光年后才发光的月亮。欧洲战况紧急,每时每刻都在死人,协约国需要人力资源。他劝说傲慢与偏见的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效仿法国人的做法,让英国分布在中国北方各地的教会,协助招募中国人赴欧洲参加世界大战。

朱尔典一向轻视中国,其对中国人的评价流传甚广:中国人是一堆散沙,你抓一把用力攥在手里,始终都捏不成团。一向赞同朱尔典此议的法国人,早已为人力匮乏惶惶不可终日。如同巴黎圣丹尼路和皮嘉尔广场上那些即将断炊的妓女,远远见到人影,就满眼放光。那位以木讷著称的“迟钝将军”法国陆军总司令霞飞元帅,不敢自为巧妇,尤知无米难炊。早在一年前,就力劝第三共和国总统雷蒙:中国人即便是沙子,把他们做成混凝土填补在前线,亦可协助战胜德军。雷蒙总统正为战争筹米下锅,病急遇医,立即批准了霞飞元帅的提议。不善言辞但意志坚韧的霞飞秘密派法军中校陶履德,以平民身份,打着农业开发的幌子,到北京和民国政府秘密谈判招募中国人赴法国参战事宜。当时正在紧锣密鼓准备登基的袁世凯政府,无暇顾及远在天边、又无关痛痒的欧战,也不愿意得罪和法国交战的德国,不置可否。自私多情的法国人,看透了民国政府的虚弱无能,绕过民国政府,组建私人公司,在中国招募劳工。

一年来,那些被招募到法国后任劳任怨的中国人,在欧洲战场上吃苦耐劳,逆来顺受。大大超出了欧洲人的想象。于是唯利是图的英国政府见利起意,不甘人后,立即决定以香港为基地,招募中国人赴欧洲协助英军作战。老奸巨猾的朱尔典对此深以为杵,告诫英国首相赫伯特•阿尔奎斯:“中国南方人身小体弱,性情狡诈,难堪重负。不似中国北方人憨直刚勇,重义轻死。”他以法国政府不征安南人,而不惜重金专募中国山东人为例,建议英国应以威海租界为基地,以山东各地的英国教会为据点,广募山东壮丁,赴欧洲为英军服务,提高英国参战士兵的荣耀和战斗力。

罗姆尼牧师依照本国政府的指令,在山东省的惠民宾县一带,招募了近两百名二十岁左右的青壮年,亲自带领去英国租界威海,送他们乘船赴欧。罗姆尼沿途没有忘记宣扬和平友爱,因而又有几十人加入。他很有成就感,归功于上帝的指引。

教会怕是世界上最大的跨国公司,他们兜售的商品在世界上很多地方不愁销路,尽管这些商品谁也没有见过或者摸过,但是传说中的功能,却不断增加或者更新,以致无所不能。这就是上帝。然而那些剃着光头,身穿黑粗布短褂长裤,裤腿扎成灯笼形,具有尚武传统的山东乡民,并不在乎上帝。他们是为罗姆尼牧师许诺的到了欧洲,每人每天可得五法郎的报酬,并能见识前所未闻的轰炸机、加农炮和大轮船而来。五法郎大约折合一块多大洋,每月能挣三十多块大洋,实在好过县衙门里的执事。飞机大炮和军舰,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连穿长衫的教书先生都说不清楚。喜闻乐见新鲜事物的山东百姓,大都遵崇“远朋高深”和“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远游挣钱并可满足好奇,实乃人生快事。当然,罗姆尼牧师的沾沾自喜,也不是源于上帝。多招募一名华工,他就可从本国领事馆多获得一份提成。

埃文带着村里的几位乡绅,出村来见罗姆尼。罗姆尼牧师正正头上的瓜皮帽,拉拉身上的绛紫色绸马褂和藏青色缎长衫,酝酿好表情,对几位迎面而来的乡绅作揖施礼。埃文是中国人里崇洋媚外的先驱,他和为罗姆尼执辔牵驴的彼得,早年受洗后,数典忘祖地起了洋名,从此模仿罗姆尼的言行,专事训导同胞。每逢开口,他必定先翻白眼,似乎喉部的神经全由眼皮来启动。他不甚懂英语,却深谙用英语音调讲中国话的妙用。一律平声的中国话夹杂着山东土音的英语单词,常令乡民相形见绌。他向罗姆尼介绍村里来的几位乡绅,然后挟洋自重地站在罗姆尼身边,模仿洋礼向乡绅们鞠躬,惊得几位拱手作揖的乡绅对他刮目相看。

罗姆尼谦恭有礼地对乡绅们说:“我等照上帝的旨意,奉大不列颠国王的指令和贵国大总统许可,恭送鄙人教区的众位兄弟赴欧罗巴公务。有幸路过贵庄,多有烦扰,务望不吝赐便。贵庄如有祠堂庙宇等宽敞地方,可供众人歇息,我将不胜感激。”

众乡绅并不全懂罗姆尼一律平声发音的中国话,但对“有朋自远方来”的礼数心有灵犀。于是不亦乐乎地点头哈腰,一味媚笑地附和着:“那是,那是。”一位似头面人物的乡绅,待众人一番客套之后,陪着小心说:“敝姓张,是庄上的联保长。喜知列位大人远道而来,敝庄倍感荣幸。只是—— 敝庄村小民穷,庄户人不识体统,怕多有见笑。”他偷眼窥视着罗姆尼和埃文等人,其他乡绅不约而同地颔首附和:“那是,那是。”

埃文见状,顿时觉得自己有了重复罗姆尼意思的义务,于是翻了翻白眼,艰难地把眼皮抬起来,义正词严地强调:“大不列颠国和欧罗巴洲,乃世界上邦要地,前朝皇帝和本朝大总统无不多有仰仗。我们的罗姆尼牧师,乃大不列颠钦派本朝的主教,各督军府县见了皆争相趋奉。今番牧师不辞劳苦,亲送诸乡兄弟远渡重洋,皆为造福万国。沿途走来,各地无不隆重迎送。我等且都自带了干粮,不需相烦。只请各位勤嘱村民,多送热水,让我等饮用烫脚。明天一早赶路。”

几位乡绅深知“流神莫罪,流寇莫轻”,照例一片“那是,那是”地点头哈腰。庄上早年曾多人参加义和团,意气风发地赴京勤王。和洋人一仗下来,洋枪洋炮的邪乎让各位谈虎色变。活着的人回村把枪林弹雨形与众人,闻者无不目瞪口呆。从此村民便对不列颠和欧罗巴这些生涩拗口的洋名,有了敬鬼神拜天地的惶恐。联保长见埃文面有愠色,自忖得罪不起,赶紧圆缓,说:“贵大人的公务,敝庄小民皆知任重道远,岂敢有误!前些日子也曾有数批上千名赴法兰西的弟兄途径敝地前往青岛出洋,敝庄无不尽心竭力。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乞望万一我等稍有不周,务祈海涵。”罗姆尼见各位乡绅还算厚道,满意地向他们拱手称谢。埃文随即招呼身后的众人,呼呼啦啦地走向村头。

村头有一座拜秦琼叩罗成的两进大庙,院落虽有些破败,但地方还宽敞。几位乡绅把一干众人引到院内,示意众人在此打尖造饭。联保长殷勤地堆砌起脸上的笑容,对罗姆尼和埃文道:“地方是小了点,但曾盘龙卧虎。上个月人称混世魔王的张宗昌大将军,打江苏地面过来,带了一标人马回家乡掖县省亲,路过敝庄,让队伍在这庙里歇了一夜。第二天临走,张将军看俺这庙里香火不俗,一时兴起,欣然命笔,在前庙的屋山墙上留了墨宝,列位大人请看 ―― ”

罗姆尼牧师在乡绅指点下,但见一处白粉山墙上从右至左,竖排了六行大字,龙飞蛇窜,遂让埃文一字一顿地念来:“威武上将军张宗昌过此题记: 俺也写个大风歌 ―― 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家乡。数英雄兮张宗昌,安得巨鲸兮吞扶桑。”

罗姆尼听完,料想这是乡绅们在借官威来压他,脸上多呈不屑之色。联保长见状,赶紧上前献媚道:“今晚就请众弟兄在这小庙里委曲一夜,我等即去安排庄户烧水送茶。至于几位大人,庄上已略备薄酒,烦请赏光进村小酌,然后就住在庄上。”

罗姆尼牧师交待彼得通知下去,所募劳工皆以队别为序,由队长引领,在庙内找地方展铺盖歇息。等庄上村民送来热水,悉数自行搭伙用饭,各勿相扰。

晚上,庄上几位乡绅陪同罗姆尼,埃文和彼得等人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时,罗姆尼对乡绅们说:“此番由我保举这些弟兄前往欧罗巴洲法兰西国,个个无不功大利厚。设若三年后返乡,必定人人光宗耀祖。不知贵庄可有壮士愿意相从,同往发财。饭后还烦请几位到各家叩问。有愿从者,今夜即可具结取保,每人先发五块大洋票据。到了欧罗巴,所有壮士每人每月可得洋钱,折合中国银元三十多块。其中十块,由其在中国的家人,每月按时从当地教会或招工局支领,以确保其无后顾之虞。”

几位乡绅听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三十多块大洋差不多是一家农户的全年收入。富裕庄户,一年也不过五六十块大洋。”“即便我等在座的几位,每家每年的地租,也不过二三百大洋。”“如此算来,出趟洋差委实有利可图。”“只是眼下这欧战甚烈,彼等性命朝不保夕。拿命换钱,似不划算。”联保长正不知如何作答,一位乡绅仗着酒劲,虚眼偷窥着罗姆尼,笑吟吟地试探:“大人眼下急需用人,我等当尽心竭力,为大人分忧解难。说来也巧,敝庄倒确实有几位闲人。只是,不知贵大人要不要唱戏的?”

正在饮酒品菜,玩味着几位乡绅表情神态的罗姆尼牧师,闻听此言,放下杯箸连连点点头,忙不迭地说:“不管是干什么的,只要身体好,能干活,肯出力,就差不了。凡我能大力保举者,各位也少不了好处。”

那位乡绅听了点头称妙,说:“前些日子,庄上来了一个唱驴戏的戏班,有八九个人,住在村中的私塾公学里。没有班主,临时管事的是个年轻后生,二十岁出头,叫李耿保,人还厚道。吹弄得一口好唢呐,也拉得一手好弦子,还会编戏本儿。戏班里其他几个乐器师傅,坠琴月琴等家什活,也都使弄得巧夺天工。这些唱戏的大约都喝过点墨水,听说还进过济南府,看上去是些见过大场面的,因而自诩演的是什么吕剧,忌讳别人叫驴戏。其实不管他叫什么,都是一个东西。眼下,这些人就要散伙,个个正愁没有吃饭的去处。大人若不嫌弃,不妨见见他们,探探他们可有此意。”

其他几位乡绅听了,连连称是。一位乡绅补充说:“这些唱戏的,原是上个月被张大将军从广饶县征来跟他回乡省亲,为他老娘拜寿的。张大将军看上了戏班的当家花旦,也就是班主的女儿。拜完寿,要强娶班主的女儿为妾。班主死活不愿意,急忙间将女儿许配给戏班里负责管事的李耿保。张将军听说后勃然大怒,派兵打伤了李耿保和戏班里的所有男人,又让地方衙门把班主抓进了监牢,强行和班主的女儿成了好事。这个戏班没了班主,又少了花旦,演青衣和闺门旦的几个女角也都吓跑了。李耿保等人身负伤痛,奔走救人,始终不得门路。劳而无果,流落到本庄养伤,欠下庄上的食宿费,被庄上扣下了演戏的家当。”他指指屋里一个墙角上堆放的锣鼓琴瑟等器具给罗姆尼看,接着说:“现在他们伤已痊愈,靠给庄上做些杂役赎身。”

罗姆尼听了,歪着头想了想,笑着问:“不知这些艺人欠了贵庄多少钱?”几位乡绅听了,聚首低声合计:“这回可不能少算了,至少也有二三十。”“不止,怎么也得算个三四十。”一阵七嘴八舌之后,联保长坐直身对罗姆尼说:“算下来,这些外乡人欠了本庄大洋五六十块之多。如细算下来 ——”他紧盯着罗姆尼,试探着说:“或许七八十块,也未可知。”

罗姆尼听了,微微一笑说:“好!诚如庄主所言,就八十块。我倒愿意把他们全部赎出来。”几位乡绅听了面面相觑。罗姆尼指着身边的埃文,笑着催促说:“烦请你们现在就去一位, 带我这学生一起去把他们找来,让我和他们谈谈。”说着,示意埃文起身。埃文连忙翻翻白眼,一伸脖子,吞下嘴里大快朵颐的一口肥肉,用手掌抹抹油嘴,抬起沉重的眼皮,迸出一个洋词:“耶斯,色!”

时间不久,埃文带着九位青年进门。为首的一位身高体健,眉清目秀,见罗姆尼起身作揖施礼,赶紧抱拳躬身,陪着小心说:“敝姓李,小字耿保,靠戏班为生。时世不靖,我等九人流落至此,做工赎身。不知大人唤我等前来,有何吩咐,愿聆听赐教。”其他人跟随其后,低眉顺眼,垂立在侧。联保长见了,脸色一沉,喝道:“你们这些外乡奴才,实在无礼。洋大人远道而来,你等见了,怎敢不跪……”话未落音,已被罗姆尼制止。罗姆尼和颜悦色地说;“现在已是民国,人人平等。四海之内,皆为弟兄。贵国自推翻皇帝建立了民国,就已明文规定,废除主奴之分,岂有跪拜之理!请各位壮士宽心叙话。”

众乡绅见说,连忙“那是,那是。”联保长赶紧敛起满面的狰狞,献出脸上的殷勤说:“洋大人的话极是。敝乡自辛亥以降,风气焕然一新,犹以贵大人的不列颠、法兰西,还有,对对,美利坚、德意志等上邦大国马首是瞻。兴学堂,废科举,礼鞠躬,弃跪拜,乡民无不喜眉悦色。此乃多仰西风东渐,洋气蔚然之效。”说完,又习惯地横起眼睛,乜斜着目光,对戏班的人说;“今番这位洋大人要抬举你们,为你们赎身,保举你们出洋。这可是天下难有的绝好机会。你们切不可不识好歹,自误前程。”

罗姆尼清了清嗓子,向李耿保等人晓以各项赴欧之利。李耿保等人静观默察,皆不作声。联保长见冷了场,虚眼窥视着罗姆尼和凯文,忍不住呵斥李庚保等人:“你等一帮奴才,全然不知深浅。一天到晚不死不活地赖在我庄上,有何出头之日?今天……”罗姆尼摆手打断联保长的话,和颜悦色地问李耿保:“此次由我保举,数百名兄弟远赴欧罗巴,一路而来,无不喜气洋洋。所经州县,各乡闻讯,欲加入者无不踊跃。我看你们个个年轻有为,又无家眷之累,这等好事,何乐不为?”

李耿保看看戏班的其他几位同仁,犹豫了一下,说:“我等九人皆可卖身相随。只是我们的班主仍羁押狱中,实在不忍就此离弃。若能先救他出来,我等即可欣然前往。”罗姆尼听了,仰头一笑:“这等小事何须赘言?只要你等愿为大不列颠出力,岂能让你们有后顾之忧?出洋挣钱,纯属自愿,并非卖身。今晚我即修书一封,明天着人送往衙门,相信不日内官府自会安排让你们的班主自由。”联保长听了,赶紧接过话茬,媚笑着面对埃文,言语中责备李耿保:“这等区区小事对洋大人来说,能算得了什么?当今谁不知道,在我大清—— 呃,该叫民国,在我民国地界上,没有洋大人办不到的事情。哪家官府敢不听洋大人的?”其他乡绅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正说着,村里传来一阵急促的锣声,接着又闻“砰砰”几声枪响。众人听了,大惊失色。联保长屏声静气地听了一会儿,突然语不成调地说:“糟了,糟了,又闹兵匪……好像,来头还不小。这下……如何是好?”几位乡绅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地转脸看着罗姆尼。一位乡绅惊慌地说:“洋,洋大人,有你在……就好说,我们就有了指望。兵匪……怕官,官怕洋大人。这是谁都知道的。 ”

罗姆尼此时也已六神无主。闹义和团时,他曾被乡民绑过,吃了不少苦头。眼下怕是远官救不了近危。几位乡绅早已顾不得斯文扫地,你推我挤,惊惶失措。联保长猛然察觉李庚保等人还在屋里,慌忙摆手对他们说:“你们,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对!对!那墙角里堆着你们唱戏的家伙,赶紧拿了到院子门口去挡着,如果有兵匪进院子,你们就吹打起来,说屋里正在发丧,晦气很重。哄他们不要进屋。”

外面人喊狗叫越来越乱,诚惶诚恐的乡绅们料已无处可遁,索性跪倒在地,求罗姆尼出面做主。罗姆尼此时已顾不得身份和体面,绾袖撸膊,一掀长衫,从腰里摸出一把左轮手枪,藏在门后,首鼠两端,前瞻后顾。埃文和彼得见状,也都忙从腰间摸出手枪,畏首畏尾,掩藏在罗姆尼身后。

众人正惊恐不定,一阵噪杂鼎沸,由远而近,似要涌进院子。李耿保等人唢呐琴弦随即鼓噪起来,一声紧起一声,似鬼哭狼嚎。几位乡绅料想兵匪既到,开战在即,你拉我扯挤进了里间屋,翻箱倒柜地藏身躲避。联保长钻进床底,栗不成声地问:“怎么,怎么那帮,外乡奴才,还不赶快告诉兵匪,屋里正在发丧,得疟疾死的,晦气得很……”

一名村丁手持梭镖,连呼带喊,跟头把式地推门进屋,刚了叫声:“联保长大人”,猛抬头看见罗姆尼持枪正对着他,吓得扔了手中的梭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高喊:“洋大人饶命,洋大人饶命,不干我事,我是来找联保长大人,向他报信的。”

躲在里间床下的联保长听了,心神恍惚地把头探出床底,隔着门帘问:“外面怎么个情况?打死人没有?兵匪是不是已进了院子?快让那些唱驴戏的,接着吹打,哭唱丧调,不要停下。哄着兵匪们不要进屋。” 村丁见问,哆哆嗦嗦地冲着里间屋语无伦次:“不是,不是,是,是那个,刚才,不知从哪里蹿来了两个散兵游勇,趁着天黑,摸进村里,欲打家劫舍,被护院的村丁发现,一阵锣鼓梆子加上吆喝。两个散兵游勇天黑路生,摸不清村里的情况,慌慌张张放了几枪就跑。慌不择路,栽进了村头的池塘,被吃完晚饭在池塘里游水洗澡的众位劳工兄弟,打捞上来捉了。还缴了两杆汉阳造快枪。”

联保长听了,仍不相信,接连问了几遍,终于走到外屋来,正了正头上的瓜皮帽,扯了扯身上的长衫,拖着长腔——仿佛不如此不足以恢复原形——人头畜鸣地问道:“人—— 哪?给我—— 带上来——”其他乡绅听了,也都从里间挤出来,整整衣冠,在厅里度着八字步。一位乡绅抬头看看罗姆尼,见他早已收起手枪,坐在饭桌旁,埃文站立在他身后,一幅担当大任的模样,就把头伸出门外,冲着李庚保等人喊到;“你们这些丧门星,别吹了,快停下,哭哭咧咧地像死了爹,一点也不吉利!”埃文对乡绅们翻翻白眼,好不容易才抬起沉重的眼皮,呼出一口气说:“犬吠之惊,何以吓成如此摸样?有罗姆尼牧师在,有我等在此,何惧之有?”

不一会儿,两名衣冠不整,满身泥污的散兵游勇被五花大绑地推了进来。联保长见状,眼睛一瞪,厉声怒喝;“洋大人在此,你等贼人见了怎敢不跪?”押解两个散兵游勇的几名村丁听了,争相朝着他俩的后腿踹了几脚,他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联保长一拍桌子,偷眼窥视着罗姆尼的脸色,虚张声势地问:“哪里来的大胆土匪,竟敢到我庄上图谋不轨?给我—— 细细道来!”—— 他原想说“给我从实招来!”但在罗姆尼面前装腔作势,忘了所谓,言屈辞穷。

两名散兵游勇相互对视一眼,跪在地上连连求饶。一名自称叫朱二金,一名自称叫张五升,都是安徽凤阳县人。在江苏暂编一师师长张宗昌身边当勤务兵。一个月前跟随张宗昌来山东拜寿,拜完寿启程回江苏时,听说张师长接到命令要南下和护法军打仗,他俩怕死,就合伙偷了张宗昌的金镶宝石烟枪和玉座金身佛雕,带着武器开了小差。张宗昌派人四处追杀他俩,他俩躲了起来。这几天看看风声已过,就把偷出来的财物卖了四百块大洋,分了钱,准备回安徽老家作生意。今天路过此地,想起曾在庄上住过,知道庄上有几户殷实人家,就想顺手牵羊,进村再捞一把。

联保长让村丁把他二人绑在院里,和几位乡绅交头接耳一番,走到门外,浩然正气地向围在院内的乡人宣布:“今有贼人朱二金、张五升氏,明火执仗,夜闯民宅,非奸即盗,被我乡人拿获。所缴财物枪支,概留庄上充公,贼人送官,秉律处置。”

回到屋里,一位乡绅抚摸着两杆快枪,心满志得地说:“送上门来,挺好!庄上正缺这家伙,早就想弄两杆壮壮声势。到底是正装货,就是托上人情,想买这么两杆玩艺儿,至少也要花他个三百大洋。今天好货自动上门来,庄上可谓大吉大利!”罗姆尼听了,眼睛一横,撩起长衫,露出挂在腰间的手枪,瞪着眼睛对着屋顶出气。仿佛要与屋顶决一高低。埃文见状,也把手插进长衫下的腰间,翻翻白眼,费力地抬起眼皮说:“这俩贼人是由罗姆尼牧师带领的弟兄抓获的,如何处理,应该由罗姆尼牧师来决定。你等怎敢擅自妄为?也不想想,你们就是送了官,难道官府敢不听洋大人的?”

乡绅们见状,面呈赧色,赶紧堆了笑脸,向罗姆尼赔礼;“那是,那是。最后还是要请洋大人出面公断,我等岂敢擅为?”罗姆尼并不作声,喝口茶继续和屋顶斗气。埃文翻翻眼皮,挥手把众乡绅推进里间屋。里间传来一阵嘀嘀咕咕,埃文代表罗姆尼和他们讨价还价。

不一会儿,埃文出来对罗姆尼耳语,罗姆尼面授机宜,埃文回到里间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终于达成了协议:朱二金和张五升二人,由罗姆尼带走充当劳工。枪支留在庄上,折抵三百大洋。其中八十块大洋为戏班九人赎身。还欠二百二十块大洋,从朱二金和张五升身上搜出的四百块现洋中支付给罗姆尼。剩余钱财,全部留给庄上。(二,待续)


 2013年3月21日
 于美国弗吉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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