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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姆河畔的唢呐 (长篇小说 三)
送交者: 李公尚[♂☆学徒工☆♂] 于 2013-12-31 13:23 已读 636 次 3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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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姆河畔的唢呐
                                               
李公尚

三

大英帝国伯爵号轮船驶出渤海,经黄海、东海一路南驶。船上的气温越来越高,人们的热情却越来越低。两天来,晕船的煎熬令人呕心沥胆,颠簸的折磨使人求死不暇。闷热和厌食,让华工们有气无力。刚上船时的新鲜好奇,早已随着五腑六脏的翻江倒海,灵魂出窍般地不知所踪。船底统舱里的潮湿和噪音,加剧了华工们的心烦意乱。幸好,他们中间无人知道或者相信世上有个摩西能挥杖劈海。否则,多一份奢望和祈求,意味着增加一份绝望和破灭。

船上的伙食一日两餐,是千篇一律的黑面包、土豆泥和西红柿酱。习惯于油盐酱醋的华工,食用缺咸寡味的食物,味同嚼蜡。面包的干硬和西红柿酱的滑腻,加上调料的乏味,恰是英国人的风格给世人的印象。英国外交官和殖民地的官员,在处理国际事务时,用那位“奉天承运”,几年后被捷尔任斯基领导的“契卡”秘密革了命的尼古拉二世的话形容,“除了僵硬和耍滑头,一切都枯燥得乏味。”船上的厨师们,比他们的皇家官员灵活机动得多,更不必担心自己的作风乏味。其中有两位来自香港的“大英子民”,告诉他们的爱尔兰厨师长:“不管滋味如何,中国人饿了什么都能吃。船上的面包比他们吃过的树皮草根观音土味道好多了。”因此,这些大英子民们在食物加工过程中,绝不枉费自己的厨艺。只把精力用在监督华工们吃饭时能排队领取,就算尽职。

三天后船到香港,需要停泊一天装卸货物。船进内港时,船上的英国人齐聚甲板,手舞足蹈。好像外出的多日的狗,闻到了久违的主人气味,热烈地摇尾乞怜。香港是英国人金屋藏娇的外宅,英国人来到这里,如同包养了外室的男人期盼已久地光顾心属所在,无不感觉宾至如归。印度侍从班加拉,驴嘴猴腮的脸上,黑里透紫地闪耀着激动,不停地抖动着双肩笑着,陪同自己的主人兴高采烈。那两位属于大英子民的香港厨师陈喜发和林义祥,急不可耐地上蹿下跳,先爬上顶甲板,再溜到后甲板,向站在码头上的几个装卸工搔首弄姿,挤眉弄眼。他俩把平时私自偷藏的罐头香烟瓶酒等物,用防水油布捆扎好,拴上绳子沉到水中,示意岸上的同伙伺机取走。兴奋得脸色变成了火鸡脖子一样耀眼的托纳森,挺起脖子对着天空,命令乐队鼓乐齐鸣,全体华工列队甲板,向日不落大英帝国的东方明珠致敬。

乐队吹奏的吕剧乐曲,透着北方乡土的宽厚和柔和。让前来迎接的港英当局代表耳目一新。他平时听多了广东音乐,第一次听到中国北方的曲调,如同吃腻了荤腥换个清淡口味。那天晚上船上的英国人都到岸上去过夜,港英当局代表在英国人开的半岛酒店举行欢迎晚宴。席前,特别提议让船上的乐队上岸演奏助兴。被留在船上不许上岸的印度侍从班加拉,面色阴郁。看到李耿保一行带着乐器上岸,虚张声势地上前挡在玄梯口,坚持对李耿保等人逐一搜身,声称大英国度严禁中国人携私入关。

托纳森在宴会上看到自己治下的乐队大出风头,兴奋异常。如同驯马师看到自己驯出的马,在赛场上让赌票行情大涨一样,很有一番成就感。接下来的航程,轮船还要经停新加坡,科隆坡,亚丁,苏伊士,马耳他等港口。这些都是日不落帝国的殖民地,届时,船上的英国人都会上岸过夜休息。托纳森相信,那时应是他向这些殖民地的英方代表,显示他在遥远的东方国度大有作为的机会。

大英伯爵号穿过马六甲海峡,驶进印度洋。船上闷热得像烧红了炭火的土耳其浴室,蒸得大汗淋漓的华工们有气无力地晕头胀脑。上船时托纳森规定,每天从早晨六点到晚上十点,每个中队上午和下午,轮流到前后甲板上各放风两小时,每次四个中队同时放风。这些天华工们晕船,大都躺在底层统舱里死去活来,甲板放风的枚可列举。托纳森上尉在船上巡视,看到横着的总是比竖着的多,就感到自己的威严无以释放。罗马人不打躺倒的敌人,以体现胜利者大度,托纳森上尉自认为是胜利者,但却毫无度数可言。集权威于一身而不发号施令,大有挥起棍子抽打空气的空虚。于是他到各处巡视,愈发吹尘索垢。在统舱里,随地呕吐照例会受严惩。那天他刚巧遇到王根柱因跑不及,没赶到厕所就呕吐在通往厕所的通道里,便有机会体验一番威刑肃物。他责令王根柱清理干净,然后命人把他拖到甲板上,抽打了两棍子,绑在桅杆上晒了两小时。

托纳森上尉无疑是位尽职的军官。每天都要到华工们居住的底层统舱,逐一巡视一遍。舱内空气污浊刺鼻,他无所畏惧。仿佛尽责的医生,明知病毒能够感染,却希望从病人身上发现病毒。医生发现病毒,证明医生的医术高明。托纳森希望看到华工们的猥琐和狼狈,是为了证明英国人的高尚和光荣,及尽享矫正低劣的快感。他曾在印度供职多年,深刻的体验是:东方民族有一个共性,就是牛马性格。用武器征服了他们,他们被迫顺从,但并不驯服。因此对他们要时时用皮鞭棍棒抽打。越抽打,他就越温顺。稍有匪懈,他就自欺欺人。

李耿保烤着眩目焦灼的烈日,扶着墙壁摇摇晃晃走上甲板,见赵青山、王根柱和刘三江等人有气无力地坐在甲板转角的阴凉处,就一步三晃地过去,挨着他们坐下。赵青山喃喃地说:“听说这船要走六十多天才能到法国,才过了十天,还要捱很多天,度日如年啊。”李耿保望着海天一色的无边无际,缓缓地说:“好在总有熬到头的时候。我问过船上的那个中国水手,他说第一次出洋的人,熬过最初两个星期,就不再晕船了。快了,今天已经比昨天好多了。吐出来的,比吃下去的少了。”王根柱摸着脊背上的疼痛,忧郁地说:“这才刚是第一步,今后的苦难日子长着呢。到了欧罗巴,谁知道又怎么样呢?”刘三江悲戚地说:“前两天路过香港,听人说,欧洲人都把咱们当成工蚁,根本没有把咱们当人看。人穷受人辱,国弱受人奴。到了法兰西,俺看咱也好不了哪里去。”众人听了一阵愕然。

李耿保安慰众人说:“工蚁就工蚁。本来咱们就是去出力干活的。不管人家怎么看待咱,咱出咱的力,干咱的活。人勤少挨打。等挣了钱回家,咱们就一起创办一个咱们自己的戏班。”孙正本点头说:“是啊,给谁干不是干?在哪干不是干?俺看眼下至少比在家里让军队拉伕强。那个姓张狗肉将军拉了咱们的伕,让咱们白出力不给钱,还挨打受骂。”在威海劳工营加入乐队的王贵说:“洋大人打咱们,天经地义。前些年皇帝都怕洋人打。现在皇帝学着洋人,改名叫大总统了,还是怕洋人打。咱当百姓的,挨洋大人的打,还有什么可抱怨的。”高升附和着说:“好歹洋大人打了咱们,还给说个原因。那些当官的打咱们,咱都不知为什么。”

托纳森上尉右手拿着棍子,轻轻地击打着左手掌,带着几名英国领队和一名中国翻译,以及他的印度侍从,从船的一侧转过来。李耿保、赵青山和王根柱等人见了,慌忙手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向他们敬礼。托纳森旁若无人地朝自己嘴唇上翘起的八字胡点点头,眼观鼻鼻冲天地对着空气说:“这两天没有听到你们演奏。下午组织你们的乐队,到甲板上演奏两小时。”“空气”们有气无力,无大气磅礴之势,印度侍从班加拉厉声喝问;“你们没听见玛?”这几天,他身上的白色制服,多了些青红皂白。上船后他吐得稀里哗啦,已经没有精力每天晚上脱下制服,洗净吹干叠好,压在枕头下第二天换穿。但他的张牙舞爪,并没有随着他的精神萎靡削减幅度。他摇晃着停下脚步,训斥李耿保等人站立得不够直,回答得不响亮。托纳森一行转过拐角走了,他斜眼看到后,急忙转身追赶,船身一晃,跑了几个趔趄,一头栽倒在甲板上,爬起身,额头上又多了两个血泡。他摸着额头对华工们发狠:“你们敢笑!不许看!”

午饭后,上到甲板上放风的华工多起来。乐队吹吹打打地演奏了几段戏曲,头重脚轻的华工们听了,无精打采的情绪开始高涨。有人提议赵青山唱一段。李耿保吹着唢呐起个头,赵青山清一清干涩的嗓子,在乐队的伴奏下,拉着坠琴唱了一段吕剧《行路难》:“千里迢迢风雪寒,身背王元把路赶。王元战死在疆场,我伴王元把家还。王元和我同营帐,执戈欲血战边关。八百里路连烽火,难见塞外有人烟。王元老母七十整,小儿尚幼六岁半。他妻日夜盼他归,俺面对泪眼开口难……”甲板上放风的华工,听着悲壮的唱段,心情沉闷。背井离乡的惆怅和远渡重洋的迷茫,让他们感到前途难卜。

大英帝国伯爵号进入红海,驶向苏伊士运河,所见来往的船只多起来。华工们起死回生,僵而不死的身躯惊蛰般地有了活力。空虚的精神经过若干天的积累,浓缩了的空虚需要向无际的空虚中发泄。离开中国时,他们所有的赌具全被没收,此时便急用先学,活学活用地根据远处船只的轮廓,押钱聚赌,搏大猜小。美国驻华公使浦安臣说:赌博和鸦片,似乎是中国人的精神营养,从不被看作是社会痼疾。在他多年之后的那位继任者柔克义公使,更是单刀直入:中国人除了会赌博和吸烟片,似乎别无所长。

餐厅里那两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 “大英子民” 香港厨师,虽已数典忘祖得早就不做中国人,但对赌博的爱好与生俱来。他俩在船上的那些白肤棕发的大不列颠国民眼里,被看作和印度侍从班加拉同类,都属于“英国人延长的手和脚”,甚或只是手套,袜鞋和拐杖。然而他俩没有班加拉安分守己。经常偷空躲闲,溜上甲板,拿捏着不中不西的油腔滑调,居高临下地和华工们扯乡谈。他俩从厨房里偷出擦洗炊具餐具用的酒精,用水勾兑成白酒,装成小瓶,加上偷出来的盐,包成小包,拿到甲板上高价卖给华工。百无聊赖的华工们买了盐和酒,便有了相聚成欢的理由。三五成群,小心地用小手指蘸着盐,喝一口酒,漱一下小指头,划拳猜赌。

船进入了地中海,天气不再肆无忌惮地燥热。船上的人仿佛倒是增添了热情,情绪一天高涨过一天。这段日子,已从华工们身上捞了不少钱的俩位香港厨师,那天又溜上甲板重施故伎。他俩各自从衣兜里摸出十多块在鹅卵石上粗制滥造绘制的佛像,对舔着小指头喝酒的华工们说: “德国军舰在红海和地中海布满了水雷,说不定今晚你们下到船舱刚闭上眼睛,这一辈子就睁不开了。我们原来做事的那艘轮船,就是一天夜里撞上水雷,爆炸后沉到了海底。幸好我俩有佛祖保佑,才平安无事。”说着,催促华工们买他俩的鹅卵石佛像。当年悉达多是抛弃了财富去觉悟的,最终没有觉悟到,他身后的信众们,无不利用他的觉悟诈取财富。

无知好奇的山东乡民,一贯崇尚学而知之和眼见为实,大都把能亲眼见识水雷爆炸和轮船沉没这等从未与闻的新鲜事儿,当作见多识广的实据,因而并不惧怕沉船坠海之类发生在身边。如同初见无际大海或漫天大火的少儿,新鲜好奇,跃跃欲试,并不在意水深火热的危害。两位香港大英子民见被他俩神化了的鹅卵石对华工们毫无吸引力,便拿出看家本领,搬出洋大人作威。陈喜发说:“船上所有的洋大人,为了保佑平安,都配戴了这种佛像。”林义祥威逼说;“上船的人都必须要戴。你们不戴,招来灾祸殃及洋大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此时,远处浓烟滚滚,一艘轮船隐隐欲现,陈喜发和林义祥立即对打赌猜船的华工说“佛祖能提前告知船的类型。不信试试看。”陈喜发喝一口酒,漱漱口,把一堆鹅卵石佛像捧在手中,闭目凝息。少顷,把嘴里的酒喷到手中的鹅卵石上,对着吹一口气,举过头顶,口中念念有词,冲着太阳的方向跪拜。林义祥见状,亦步亦趋,然后煞有介事地把耳朵贴到手中的鹅卵石上,说,“佛祖开口了,告诉说远处驶来的是……”两人一惊一乍地装神弄鬼,突然每人背上狠狠挨了一棍。他俩一愣,正待发作,抬头一看是托纳森,慌忙扔下手中的东西,换了笑脸,手藏在身后,将双手的污浊往身上的白色工作服两侧擦抹,结果每人又挨了一棍。他俩缩着脖子,一手捂着肩膀,一手指着自己工作服上的工号,辩解说自己是大英子民,不是华工。托纳森对着自己的胡子目不斜视,举起棍子又打,他俩抱头鼠窜。班加拉追在他俩身后,手足并用做出奋力轰赶的姿态。

晚饭后,两位香港的大英子民厨师陈喜发和林义祥,因偷窃公物,私自造酒,聚众赌博等,被船长命令吊在桅杆上示众。轮船颠簸起伏,他俩被挂在桅杆上荡来荡去,撞击着桅杆,不断用英语和中文哀号求饶。托纳森上尉不甘人后,命令所有华工甲板上集合,把华工中偷饮私酒,参与赌博的人,全部捆绑在船舷的栏杆上,让所属各中队的中国队长,每人抽打五棍,罚扣一天工资。入夜,船长命令把陈喜发和林义祥从桅杆上放下来,宣布解雇,让他俩在下一个港口停靠时下船。两位皮青肉肿的大英子民趴在甲板上苦苦哀求,说下船后无处可去,不知何时才能返家。托纳森听了,同意把他俩编入劳工团充当华工。

经过六十多天的航行,大英帝国伯爵号缓缓驶进了法国的马赛港。法罗宫和圣让堡交相辉映进入人们的视野,披挂整齐的托纳森上尉,左手握着夹在左侧腋下的棍子,右手抚摸着上唇的八字胡,趾高气扬来到甲板。他的印度侍从班加拉,煞有介事地迈着军步,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托纳森上尉各处巡视一圈后,命令乐队鼓乐齐鸣,全体华工在甲板上整装列队。急功近利的大英帝国伯爵号的船长,邀功希宠,鸣响汽笛,跟随引港的船只,声大气粗地驶向码头泊位。岸边圣劳伦佐教堂的钟声响了,一声接着一声,苍凉得如同刚从坟墓中掘出的朽木一样散发着阴森。渐渐地由近及远,港口周围的奥斯丁教堂,圣母教堂,圣维克多修道院的钟声,浑沌地此起彼伏。已被战争煎熬得百无聊赖的马赛市民,奔走相告地涌向码头。

那位出生时横生倒养,此时正拖着先天萎缩的左臂指挥对协约国作战的末代皇帝威廉二世说过:法国人最大的才能,就是会自作多情。常把别人的冷漠想象成爱情。中国劳工的到达,燃起了整个城市的热情。岸边市政厅两侧的街头咖啡馆里,那些混有北非阿拉伯血统不愿走上前线的马赛人,沉醉于各抒己见的夸夸其谈,互不相让地热烈争论:到来的中国人,在战场上应该为他们干些什么。

此时在法国北部的索姆河地区,一场战争爆发以来最大规模的战役,正在毫无结果地进行。一个月多来英法联军对于德军的进攻,一筹莫展。前线士兵每星期平均伤亡四万多人。这意味着每天都有五六千名士兵在泥泞潮湿的战壕里,非死即伤。这场由一个家族散落在欧洲各地的至亲们,为争夺家庭遗产而引发的世界战争,创造了人类屠杀之最。多情的法国人希望到来的中国人,代替他们的男人去死。因而那天当地报纸竭尽溢美之词,充满期待地热烈报道:“到来的这些中国男人,都是经过仔细挑选后,招募来到法国的。他们来自中国的北方。众所周知,中国北方人灵活,聪明,耐心,细致,敏捷,勇敢,机智,耐劳。比安南人更能忍受我们国家的气候,更适合我们民族的需要。医疗体检报告显示,这些中国人个个身体健康,习惯于繁重的体力工作。这对协约国今后继续在中国招募,是个好消息。”

在此之前,法国政府已经分四批,招募并运来了两千八百名华工,在马赛东面的土伦港秘密上岸。法国政府根据和中国的秘密协议,没有公开此事,但是从此在法国的很多地方,都出现了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的华工身影。法国人对这些默默无闻,埋头苦干的中国男人普遍抱有好感,寄予厚望。傲慢自大的英国人从不把中国政府要求保密当成一回事。他们第一次从中国招募华工,一进港口就大张旗鼓,让马赛市民兴奋不已。

身穿蓝色或黑色粗布短衫长裤,裤腿扎成灯笼形,脸呈古铜色的华工们,在马赛市民的围观议论下,静悄悄地列队下船,惊奇紧张地四处张望。李耿保的乐队演奏的曲调高昂圆润,敲打的锣鼓浑厚震响,振奋得围观市民手舞足蹈。码头上摆放了一长排桌椅,一个个毫无表情,面如木雕的华工,依序逐个走向桌子旁边,向坐在桌子后面的法国海关和入境官员鞠躬,伸出右手,报出自己的身份号码。海关和入境官员,对照着表格,以最快的效率,查险每名华工右手腕儿上的金属环身份证和随身行李。

一名身穿蓝色法式军便服,来回忙碌跑动着为法国海关和入境官员做勤杂工的中国人,是九个月前被法国人招募来的华工。他路过刚到的同乡身边,低声对他们说:“听无线电里说,法国北部正在激战,已经死了几十万人。现在英国人要把你们送去那里。那边天凉多雨,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做了华工的陈喜发遇事散漫松垮,唯爱逞口舌之快,听到华工们窃窃私语,忍不住驳斥:“我们大英帝国战无不胜,英军士兵天下无敌,不像你们华工个个贪生怕死!”林义祥听了,爱国主义油然而生,附和着说:“世界上没有人能战胜我们大英帝国。只有你们华工胆小如鼠。”他俩身边的张延顺面呈不屑,反唇相讥:“你俩已被大英帝国赶了出来,现在成了华工,就不要在大家面前自觉高人一等了。”陈喜发听了不悦,反驳道;“我们当的劳工,是大英的劳工,不是华工。华工是我们大英子民的奴工。”

办完入境手续,交头接耳的华工,在英军士兵和法国警察的押送下,肩搭简单的行李,静悄悄地穿过马赛的街巷,走向火车站。李耿保和乐队的同伴,吹打着各自的乐器锣鼓,走在队伍的最后。车站里停着一列整装待发的闷罐货车,华工们按序号被分配进每一节闷罐车厢内。陈喜发和林义祥排队上车时,见沿着车厢巡视的托纳森上尉走过来,急忙立定敬礼,用英语向他问候。托纳森冲着空气点点头,眼球转动了一下,迟疑着停下来,想了想,指着身后的侍从班加拉对他俩说:“你俩,去和他乘坐在一个车厢。”陈喜发和林义祥大喜过望,俯首称是。托纳森过去后,陈喜发对张延顺乜斜着眼睛,扬眉吐气地说:“大英子民就是大英子民,永远高你们华工一等,你们永远要服从我们大英子民,这是天经地义。”

李耿保最后一个上车,站台上一名负责为车厢关闭车门华工,告诉李耿保等人,他已来到这个车站做了半年多勤杂工,每天都有很多战死的协约国士兵运到这里,需要他和同事抬下火车。他悄悄告诉李耿保:“这列火车开往法国北部的亚眠,靠近索姆河战场,那里正在激战,听说每时每刻都在死人。”

战争的恐惧笼罩着华工们的心头,然而他们对战争的无知和好奇依然激励着他们义无反顾。在运行的车厢里,华工们坐在地板的麦草上,围着刘三江,静静听他一字一顿地阅读华工们人手一份的劳工合同手册:“任何劳工,拒绝服从命令和纪律,必须接受相应的处罚。但是未经被赋予一定权力的委员会认定和批准,任何人不得对劳工随意打骂……”刘三江读到这里停下来,问李耿保:“我们都挨过托纳森上尉的打,你说托纳森上尉是不是这里说的被赋予一定权力的委员会?”李耿保想了想说;“委员会好像不是一个人。应该由很多人组成。共同决定事情。”躺在他身边的张延顺问:“如果委员会由很多人组成,那到底是由谁说了算?有人同意,有人不同意,怎么办?”罗自立听了当机立断:“我看委员会就是一个官衔,可能托纳森上尉的正式官衔就叫委员会,要不他凭什么想打谁就打谁?”赵青山指着手上的合同说:“这上面写的很多东西听起来都很好,可惜上船后咱们晕船,没心思早点看。加上华工中间认字的不多,大部分人都不关心上面写的是什么,要不大家也不会挨那么多打。”

火车运行了两天,到达硝烟在望,炮声相闻的法国北部努瓦耶勒镇。下车后,华工们列队,左顾右盼地穿过静悄悄的镇子,走向镇外一座四周围着铁丝网,里面用木料搭成一排排营房的巨大营地。营区内外战马恢恢,卡车穿梭,喧嚣繁忙。孙正本和罗自力兴奋好奇地东张西望,落在了队后,一名英国领队赶过去,二话不说,挥起棍子各打一棍,疼得他俩攒眉蹙额。孙正本愤愤不平地悄声问罗自立:“难道说,这个英国领队的正式官衔,也是委员会?”罗自立揉着肩膀愤恨地说;“管他什么委员会不委员会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动不动就打人,一点都不讲道理。”

队伍拐过转角,一座由两名持枪的英军士兵警卫的大门豁然在现,大门上飘扬着英国国旗,一块小木牌上刻着英中两国文字:英军驻法国雇佣华工总部。李耿保低声对赵青山和刘三江说:“分头告诉戏班的众弟兄,我们争取分在一起,不要被分开。” 

刚到的华工们,被安置在华工总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吃饭。刘三江蹲在地上,边吃发放的食物,边低头阅读劳工合同手册,在他身边的罗自力用胳膊碰碰他说:“刚才下车时,我听陈喜发说,托纳森要提拔他和林义祥当管带助理,因为他俩是大英子民,会讲英国话。不过我看他俩不如你知道的道理多,做事肯定不如你好。”刘三江笑着,充满憧憬地说:“如果我去做助理,我就按照合同上的规定去做,让大家都公平。”正说着,各英国领队和中国队长从一排木板房里走出来,大声喊着走向各队,要求各队华工就地把身上的所有衣服立即脱掉,连同每人所带的物品一起,堆放成一堆,然后排队分批进入浴室淋浴。托纳森拿着传声筒,警告进入浴室的华工,每人有五分钟时间洗浴,不许耽搁。他的印度侍从班加拉作势轰赶赤身裸体的华工加速行动,陈喜发和林义祥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张牙舞爪。

华工们洗完澡,身上脸上挂着喷洒不匀的消毒份,揉着眼睛,赤身裸体地走出浴室,在院子里排队,领取新发的英军制服,皮靴,雨衣,毛毯等生活用品。发放人员核对过每名华工右手腕上的身份号码后,大声告知华工:上述物品一年发放一次,每周从华工的薪水里扣除相当于一块大洋的法郎,用于支付每人每年的装备费用。

李耿保和乐队里的人,心急火燎地把新领到的棕黄色粗呢料军服穿好,又急急忙忙排队领齐装有饭盒,水壶,刀叉和盥洗用品的棕黄色背包,然后去找陈喜发和林义祥。李耿保请求他俩带领他和乐队的人员去见托纳森上尉。陈喜发听了双眼望着天空,有意无意地伸出右手,掂量着空气,不置可否。李耿保见了,忙从衣兜里掏出两张钞票拍在他的右手里。陈喜发若无其事地攥起右手摸摸帽沿,一摆头,示意李庚保等人跟他走。李耿保见到目空四海的托纳森上尉上尉,由陈喜发帮助翻译,请求他允许乐队人员到那边堆放旧衣物的地方,寻找回他们各自的乐器。

此时,十几个先行换好了军服,领齐了装备的的华工,正在几个英军士兵的指挥下,把华工们刚才堆放在院子里的衣服和物品装到卡车上,运到野外去烧掉。(四,待续)

2013年3月30日
于美国佛吉尼亚



☆☆ 索姆河畔的唢呐(长篇小说)(二) ☆☆

☆☆ 索姆河畔的唢呐(长篇小说)(一) ☆☆

版主:寒冰剑于2014_01_02 3:34:29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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