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与后

廖康


“前”这个字在空间和时间上的意义正相反。“前”是往脸面所向之处行进，因而在空间上指面对的事物，比如：前程、前方、前景、前台，等等。而在时间上“前”则指过去，背后的事物，比如：前天、前年、前生、前世、前半夜、前事不忘、前车之鉴、前功尽弃、前所未有、等等。无独有偶，“后”这个字在空间和时间上的意义也正好相反。“后”的意思是行进得迟缓，因而落在背面。在空间上自然就指背面的事物，比如：后门、后方、后台、后缀，等等。而在时间上“后”则指将来我们要面对的事物，比如：后天、后世、后果、后患、后遗症、后起之秀、后顾之忧、后来居上、后生可畏，等等。细究起来，这两个字在空间和时间上的矛盾反映了初民的辩证思维。

“前”是个会意字，金文和小篆都写作“歬”的模样，《说文解字》训为：“不行而进谓之歬。”即与岸上人相比，在船上同样是站着不动，却往面对的方向行进了。于是，空间的“前”就此构成，这比较容易理解。但在空间里面对的事物，为什么在时间上却变成了背后的事物？换句话来问：既然将来是在我们前面，为什么我们不用“前”来表示将来的时间？同样，既然过去在我们后面，为什么我们不用“后”来表示过去或更早的时间？

在相对论建立以前，空间和时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它们相互独立，各自一维。它们的前后关系，依据常识，恰恰是相反的。走得快的人，在前面，先到达目的地。走得慢的人，在后面，晚到达目的地。在前面的人早到达，时间花得少。在后面的人晚到达，时间花得多。于是，空间的“前”就与时间的“先”和“早”以及“少”产生了关系，所以我们的祖先用“前”来表示早先的时间，来表示短少的时间。比如我们用“十年前”来表示比现在早十年的时间，用“提前”来表示花了比预期少的时间。

“后”也是个会意字，过去的写法是“後”。从“彳”，表示与走路有关；从“幺”，即小；又从“攵”，即“足”的反写。小孩走路或小脚走路当然比较迟缓，于是有了“落在后面”之意。同样依据以上常识，空间的“后”与时间的“晚”和“多”产生了关系，所以我们的祖先用“后”来表示晚来的时间，来表示较长的时间。比如我们用“十年后”来表示比现在晚十年的时间，用“推后”来表示需要比预期多的时间。

在这方面，英国人的思维方式与中国人一致。英文的before与“前”一样，在空间上，也是表示面前，在时间上则表示过去。英文的after与“后”一样，在空间上表示背面，在时间上表示将来或晚些时候。不同的是，中文这两个字首先是动词，然后才衍变出其它词性。而英文从来就是副词、介词、连词，偏偏不是动词。无论如何，中英文这两个字在本质上这一点相似是比较特殊的，因为其它语言表示空间和时间的“前” 往往是两个或多个不同的字，而表示空间和时间的“后”也是两个不同的字。那么，用同一个字表示空间的前或时间的后，会不会有歧义呢？

《人权宣言》第七条宣称：“法律之前人人平等，并有权享受法律的平等保护，不受任何歧视。”英语文本是："All are equal before the law and are entitled without any discrimination to equal protection of the law." 虽然我们都明白这句话是说“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不得不承认，这句话的前半句，无论中文还是英文都有歧义，都有可能被别有用心之人曲解为“在法律建立以前人人平等”，那这法律岂不是让人们不平等了？有些读者可能会说，这是狡辩，没有人会这样误解。但如此重要的文件就是要写得一清二楚，让人想曲解都曲解不成。而且，与其它文字比较，我们也可以看到不同的清晰度。

这句话法文是：Tous sont égaux devant la loi et ont droit sans distinction à une égale protection de la loi. 法文用了表示空间的前字devant，不会与时间的前字avant混淆。西班牙语是：Todos son iguales ante la ley y tienen, sin distinción, derecho a igual protección de la ley. 其中ante是空间的前字，也不会与时间的前字antes de混淆。

尽管这句话中文和英文不够严谨，并不意味着中文和英文没有法文和西班牙文严谨。语言是人类思维和交流的方式及工具。无论使用哪种语言，我们的思维有多么严谨，我们的语言就可以有多么严谨。《人权宣言》第七条可以翻译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人人有权享受法律的平等保护，不受任何歧视。”这样就没有曲解的可能了，并因重复“人人”而更加明确了谁有权享受法律的平等保护，不受任何歧视。这在严肃正式的文体中是需要的。英文也可以改进为：All are equal under the law. 声明一句，这个建议早就有美国人提出过，并不是我这个母语非英语者瞎操心。

话又说回来了，由于中文和英文的“前”与“后”具有双重含义，使得这两种语言的使用者可以用这两个字玩文字游戏。好莱坞专栏作家Sheilah Graham记录过近百年前两位美国文人之间一次精彩的唇枪舌剑的交锋：诗人Dorothy Parker 和年轻她十岁的剧作家Clare Boothe Luce狭路相逢，Luce让开说：“Age before beauty”。这是个惯用短语，意思是“年长者先行，美女后走”。在崇尚年轻，嘲笑年老的国度，这个短语用在年龄相差并非很多的人之间，Luce是在讥讽Parker。但后者是位以机敏著称的诗人，她立即回答：“And pearls before swine”。这个短语来自《圣经•马太福音》7:6耶稣的登山宝训，意思本是告诫众人不要“明珠暗投”。但此处是借用，当直译为“将珍珠置于猪面前”。由于英文的before既有时间上的“先”，又有空间的“前面”两重意思，这个回答才有意思，用其它语言大概很难再现其妙。中文勉强可译作，露丝说：“老妪请走先。”帕克答：“珍珠落猪前。”我的一位擅长诗词对联的同学潘捷兄当即回复：这场舌战可译为对联“玉女随妪后，珠玑落猪前”。“玉……妪，珠……猪”，妙哉！中文真是易于文字游戏。

由于“後”字简化成了“后”，与之相关的词更多了，而且有很多俗字、俗语，现成的和可开的玩笑很多。我就不必锦上添花了。

2014年4月30日
评分完成：已经给本帖加上 30 银元！
评分完成：已经给 LiaoKang 加上 50 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