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荣要命：评析罗杰自传《我的扭曲的世界》

 

廖康

 

 

二零一四年五月二十三日，艾略特·罗杰(Elliot Rodger)在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公寓里先刺死了三名华裔学生，然后又在附近社区开枪杀死三人，射伤并开车撞伤十三人。最后在与警察交火受伤后，举枪自杀。美国校园枪击事件不少，但这次事件为世人留下一份宝贵的遗产——他的自传《我的扭曲的世界》(My Twisted World)。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害羞的小男孩如何一步步变成杀人魔鬼；我们可以深入了解这类孩子的内心世界；作父母的应该反思怎样与孩子沟通，怎样帮助孩子；教育工作者应该反思怎样能够更好地引导学生；心理医生应该反思怎样才能更好地医治病人。

 

罗杰自传最大的好处是真实。我们不乏对这类罪犯的心理研究和文学描述，但读者在心里难免有疑虑，这是真的，还是假想？在多大程度上是假想？《我的扭曲的世界》赤裸裸地呈现给读者一个真实的罪犯的发展过程和内心世界。他记忆非凡，也许是因为他多次与心理医生交谈，早已把一生中所有较重要的事件都回忆出来了。他一年一年，毫无保留地如实写出了自己的全部生涯，丝毫没有一点遮掩或粉饰。何以见得？因为在读者看来显然是他的卑劣行为，他也和盘托出。比如他过九岁生日时，他父亲邀请了他妹妹的朋友，他很不高兴，因为那是他的生日。对，他自我中心就是到了这个地步，而且他不认为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对。甚至他也写下了打算杀死同父异母弟弟和后母的计划，他也有他自己的所谓正当理由。

 

当然，罗杰并不是天生就这么坏。他快到十六岁时，还曾救过他弟弟一命。在弟弟眼里，他一直是个英雄。他也没有受到过什么决定性的重大打击，造成心理创伤，等等。他的童年不乏幸福时光：生日聚会、出国旅游、参加电影首映式，这类活动他比一般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经历得要多。然而，他是怎样变成一个罪犯的呢？他的罪行当然会引起读者的好奇，但他的自传决不是仅仅靠这种好奇而吸引人。他的文笔出奇地清晰，没有什么华丽的言辞、创新的比喻和意象。虽然是平铺直叙，却少有赘言，讲述并自我分析得非常清楚。一个极端脆弱、极端害羞、极端内向、极端敏感、极端自恋，又极其渴望得到友谊，得到认同，得到尊敬，得到女性的人物一页页出现在我们面前。小时候，他也有可爱之处，青春期越变越可怜，成人后越来越可恨。他把自己的成长和变化生动地再现出来，胜过无数这类文学作品的描述。

 

这本自传的另一大价值在于它为我们提供了个案研究的绝佳素材。当然，这个案例比较极端，但它代表了罗杰这类人的最坏状况，具有典型性，更能警醒人。心理医生虽然不乏这种案例，但我们普通人读不到，而且太琐碎、太繁复，多数人没有兴趣读。至于我们自己的孩子或学生，即使我们知道一些现象，也很可能想象不到后果。一般孩子都好脸面，有自尊，不愿意把自己受辱，受霸凌的经历告诉家长或老师。他们更不会把自己内心深处的肮脏思想和凶恶念头说出来。于是，我们可能不大了解孩子的不愉快经历，不那么深入了解那种经历对孩子的心理伤害，不那么深入了解孩子的内心想法，更难以预料他们会做什么。就像罗杰的父母一样，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么严重的地步。即使是罗杰的心理医生，也疏忽了，也没有提供有效的解决办法。读这本自传，我们会知道该注意些什么，也会知道这类人在走上绝路的过程中有很多关键时刻，有多次相反选择。家长和教育工作者其实有机会，本可以帮助他们度过难关。

 

哪怕是粗略地分析一下这份素材，我们也会从中得到补益。在此我倒着追溯罗杰的人生轨迹并加以简单的分析。最终促使他决意杀人，实行其“复仇之日”的计划似乎是他在一次聚会中与其他学生冲突、挨打、丢失传家宝项链并受辱一事。他未受邀请便去那个聚会是想结交女友，但他不会与女孩子打交道。以为自己穿名牌衣服，戴名牌墨镜，开名牌车，姑娘们就自然会投怀送抱。美国姑娘还真不吃他这一套。他在大学混了两年，连一个吻都没得到过。他的全部努力都失败了，才最终爆发，挑起那场斗殴。其实，他是一个非常胆小的男孩。他并没有被姑娘拒绝过，而是根本没有主动向任何姑娘求过爱。他的所谓努力就是开着好车转，穿着名牌逛，最后缓步进入教室，让同学们看他多么富帅。他的所谓努力就是买彩票，企图年少发财，让姑娘们拜倒在他脚下。他那么渴望结交女友，却连招呼都不敢跟女孩子打。不仅如此，他也没有男性朋友。唯一一个从小认识的朋友詹姆斯也因为了解他的黑暗内心而不愿再与他交往了。他是一个孤独得只剩下母亲的人。所以他痛恨全人类，尤其痛恨姑娘，痛恨得到姑娘的小伙子。痛恨所有幸福的年轻人。他痛恨得用头撞墙，独自嚎啕大哭，甚至在大学宿舍里还这样做，被同学听到，被同学嘲笑。

 

罗杰对人类的仇恨，对女性的仇恨，对其他男孩子的嫉妒似乎是由于自己的性欲未得到满足，是来自他的性挫折，或不如说是与异性交往的缺失。当然，生理上的不满肯定有一定关系，但更重要的是心理上的不满。他坦率告知读者他浏览色情网站，经常自娱发泄。但他因此更加愤恨，愤恨自己无能。他并不愿意用金钱买笑。他希望得到女友，更重要的是为了在众人面前抬得起头，有面子，显得自己有本事，成功了。他嫉妒别人有女友，尤其嫉妒比他丑的人有女友。更嫉妒墨西哥裔的男孩有金发女友，因为他认为墨西哥裔比他这个半白人半亚洲人要低下。他甚至嫉妒自己的妹妹有了男友，有了性经验。他甚至嫉妒自己的弟弟将成长为正常的，有社交能力的男孩，在他之前得到女友。他不能想象这世界上唯一一个崇拜他的小男孩会超过他，所以他打算杀死弟弟。

 

并不是每个内向的孩子都会变得如此恶毒，并不是每个害羞的孩子都会变得如此嫉妒，并不是每个内向害羞的孩子都那么向往成为孩子王，称霸天下。罗杰渴望变得强壮孔武，他学习空手道，但他天生矮小，体育很差，还在系白腰带的初段就放弃了。他也曾学滑板，怎么苦练，也玩不出什么花样。如同大多数内向害羞的孩子一样，罗杰也曾柔软，也曾温和。他在上中学时，时常受到霸凌，受到羞辱。为此他转学，但没有用处。无论他走到哪里，孤独怪异的名声就跟到哪里。即使没人认识他，他那明显的羞涩和懦弱也很快就被同学看出来，并因此而受到欺负。不难想象，这些经历在他心里埋下仇恨的种子，形成强烈的反抗愿望。他学习也差，在大学放弃过好几门课程，在中学也乏善可陈。就连玩电子游戏，花了那么多时间，也没玩出很高的名次。他感到自己在各个方面都失败了，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才能。他把怨恨都洒向他人，洒向世界。

 

并不是每个失败者都怨恨人类，并不是每个失败者都那么在意。毕竟成功者是极少数人，而大多数人都会甘居平凡，学会淡定，学会与世无争，过普通人的日子。但是罗杰见过世面，他虽然只是生长在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但他父亲是电影导演，虽然不曾大获成功，却能带他参加成功电影的首映式，走红地毯，在镁光灯下让众人羡慕。他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女友，未能携美女同享殊荣。他母亲与名导演和大富翁过从甚密，带他去过豪宅派对，瞥见富人和成功者的荣耀及生活方式，既让他沾沾自喜，又遗恨不能久长。他甚至怨自己的母亲不肯为了他的幸福而去傍大款。

 

罗杰的亲生父母在他七岁时就离婚了。他父亲很快就找到女友，后来结了婚。而他母亲一直单身。对此，他在《我的扭曲的世界》里没有做过任何道德评判，反倒是做过功利性的评判。他认为父亲很能干，抱怨母亲只顾自己的感受，不肯再嫁，不能给他提供更好的物质生活。罗杰对物质享受的渴望非常强烈。据我观察，大多数美国孩子不那么在乎美食，他们的味蕾似乎没有中国人那么敏感。汉堡包、比萨饼就足以让他们满足，更不会在意餐馆的环境和情调。罗杰不同，他多次叙述他吃过的美食和会餐的豪华场景。他对名牌衣服和用品也比一般美国孩子要重视得多，而他母亲也总是力所能及地满足他奢华的愿望。他对人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的不平等非常敏感，非常在意。他搬过很多次家，对住宅区的高下非常挑剔。他会请朋友去他父亲的好区大房子聚会，但绝不肯让同学知道他通常住在母亲的平民公寓。罗杰还有一点与众不同之处，他在少年时代就对自然风光异常欣赏，尤其会在意住家是否有漂亮的风景。对美食、美服、美景的敏锐感受本是成为艺术家的素质之一，但是罗杰的自传清楚地表明这一切对他来说，归根结底还是与自我形象有关，他最终在意的还是自己在众人眼中的地位。

 

在《我的扭曲的世界》和他的录像宣言里，罗杰多次称自己是高贵的绅士，多次表示他不理解女孩子为什么不喜欢他。他的结论是女子不懂什么是高雅，不肯投入他这个绅士怀中。所以他要报复，要屠杀女人，奴役女人。美国人很少自称绅士，大都以平民自豪，并不稀罕什么贵族。平等是深入人心的观念，普遍认为人在尊严上和政治权利上是平等的。我不知道罗杰自认绅士的想法从何而来，但他后来自称是英国贵族的后代，并以此自豪，想必与家庭教育不无关系。他自信命中注定会出人头地，并真心相信他所经历的一切“痛苦”都是为他飞黄腾达做铺垫。所以他确信自己买彩票一定会中奖，并花了上千美元，多次开车到外州买彩票。又像公子哥一样，他从不努力做任何正事，争取成功。他是在英国出生的，五岁才来美国。他声称在英国的五年是自己生活“极乐的开端”。这并不意味着他一来美国就受苦受罪。他在小学不乏愉悦经历，虽然他一直害羞，但对一个小小男孩并没有太大影响。他对生活的不满是从十三岁才开始的，是伴随着青春发育才开始的。由于害羞、矮小、孱弱，他是个倍受冷落的孩子。如果他真是性格孤僻，可能也无所谓。但他不甘冷落，企图挤入“酷小子们”的行列。他其实很虚荣，一心想让大家佩服他，尊敬他。他苦练滑板，却没有成效。但他宁愿做些怪事，让大家注意他，也不愿默默无闻。他没有几个朋友，把大量时间都用来玩电子游戏，希望能够独占鳌头，还是没有特别突出的成绩。他母亲溺爱他，给他买各种设备和游戏，任他一天玩十几个小时。在他寂寞的个人世界里，他培养了孤芳自赏的心态和习惯。明明是他自卑，有时却表现为自傲。他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仿佛一个贵族流落到了平民之间。实际上，是他不能融入正常孩子的世界和大家一起玩，结交哥们儿，追逐女孩儿。加之不时受到欺辱、调笑，在生活的苦闷中和孤寂的压力下，他只能靠虚幻的想象和无端的骄傲来支撑自己的存在。他多次到外国旅游，数次坐头等舱、商务舱，偶尔见到大场面，都不时给他的幻想和骄傲提供了养料，持续培养着他的虚荣。

 

与罗杰友谊持续最久的朋友詹姆斯也很害羞，也有社交困难，也没有女朋友，十分了解罗杰。但詹姆斯不仅没有变成杀人犯，还与他分道扬镳了。罗杰与詹姆斯的主要区别一是他具有强烈的虚荣心，二是他经历了过分的溺爱，难以接受束缚。罗杰的虚荣心怎么会变得如此强烈？他的自传《我的扭曲的世界》并没有提供完整的答案。他记述的多是他自己的经历和感受，较少提到别人为他做过什么。但除了上述原因以外，还有一个典型例子。他母亲趁富裕的男友外出之机，用其豪宅开派对。这虚荣的做法对罗杰的影响记述在他自传里。不难想象，没有写下的类似生活点滴肯定还很多。他受到的溺爱可以从字里行间看出来，至于束缚，他就直截了当地写了出来。他从小由姥姥和妈妈一起照料，受到双重呵护。他上的幼儿园是私立的，全都是男孩儿，还要穿制服和很不舒服的及膝长袜。这使他痛恨那幼儿园。他也讨厌幼儿园的严格纪律，不懂得规矩和法则，连足球该怎么玩都不知道，因而无法参与。全班同学一块儿照相，要求大家盘腿坐，唯独他拒绝。老师让步了。但这是他记述的唯一胜利。之后，凡是他个人与他人或学校发生矛盾时，都是以他失败或逃走而告终。他在家里因溺爱而惯出来的毛病使他无法适应社会。甚至无法适应正常的管教。他在母亲那里可以无限度地玩电子游戏，但在继母家住时受到限制。因此，他痛恨继母。继母的做法有时也过分。一次，他没敲门就进屋，受到继母训斥，并要求他出去，敲了门后再进屋。那并不是继母的卧室，而是住房的大门。他愤怒了，认为自己是长子，对父亲的房子应当享受所有权。要求他这样做意味着他是外人。但是他父亲支持继母的做法，因而导致他们的关系长期破裂。

 

罗杰声称的“我的扭曲的世界”并不是自责他的世界观扭曲了，并不是忏悔他把自己小小的世界弄扭曲了，而是抱怨他所生活的世界扭曲了。他是指责世界不美好、扭曲了，世界对他不公道，生活对他不公道。当然，我们的世界远非完美，每个人在这世界中都有不愉快的经历。然而，罗杰的世界远非悲惨。比他境遇差，条件低的家庭多得是。他的家庭在美国是中等偏上，他的妹妹和弟弟显然一切正常。如果说那是因为他们秉性不同，天生外向，那同样内向的詹姆斯并没有走上杀人的邪路。也许罗杰多了些虚荣，也许罗杰受到过更多诱惑，也许罗杰受到过更多委屈，也许罗杰经历了更多溺爱，也许是这一切的总和，导致他最终要报复这“扭曲的世界”。人死不能复生，谴责没有用处，禁枪在美国又不现实。我们能够做的是了解这类人的心理，争取避免悲剧重演。罗杰的自传提供了极好的素材，值得研究。

 

2014年8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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