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两日，三人已离开顺天府地界，进了保安州。一路城镇稀少，村乡贫困，与京师周边的繁荣不可同日而语。到了日落时分，周遭仍是崎岖的山路，非但不见有客栈驿所，连个乡村人家也没有。

凌剑秋选了一块背风的林地，解下马鞍上的行囊道：“今夜我们就要在此地露营了，你这大小姐行不行啊？”

雨沁田见她熟门熟路地铺油毡理铺盖，心想这侠士风餐露宿的生活倒也着实不易，叹了口气道：“我原以为今日能赶到董家庄附近呢，看来还是太高估我们的速度了。”

袁怀昭一边替凌剑秋搭手一边道：“我们今天就到了保安州，已经算是赶路了，我怕你这么着急，一路劳顿再有个闪失。反正韩雍隐居山西的消息是李子龙说的，我想他也没必要骗我。那韩雍已是年迈之人，不会轻易搬家，我们去找他，也不急在一时三刻。只是这两天可能要露宿，倒委屈你了。”

雨沁田也不再多言，虽然不情愿住在外面，但看着周围的样子也知道不会有投宿的地方。心道我若以西厂督主的身份知会下去，只怕沿路省府州县的各级官员这会儿早都忙不迭地扫院相迎，盛宴款待了，哪会有如今这种辛苦，只是既然乔装与他们同行，便也讲究不了这些。

卸下行囊放马去吃草饮水，自己悠悠逛逛，欣赏夕阳下一树新绿，大地回春的风景。凌剑秋见他没事人一般的闲散模样，便道：“我和袁大哥去打猎了，他行李里有提壶和火石，你去生火煮水吧。”

雨沁田哪里做过堆柴生火的事，蹲在地上费力地研究这些装备的用法。袁怀昭远远地看见了，捡了一抱干枝枯草，折回来帮他点燃篝火，道：“你散散步自己休息休息吧，这些事自然由我来做。”

不到半个时辰，袁、凌二人已满载而归。袁怀昭怕雨沁田见不得血污，自去溪边收拾洗刷猎物。凌剑秋见炉水已沸，便腾出篝火开始烧烤。

雨沁田好奇地过来查看，却见火上架着穿在铁签上的几只肥大青蛙，吓了一跳，道：“你难道想吃这个？”

凌剑秋白他一眼，道：“你懂什么，这叫林蛙，个头大肉又鲜，好吃得很呢。”

袁怀昭将收拾停当的鹿和野兔驾在火上，安慰道：“没事，我一会儿烤好鹿肉和兔肉给你吃。”

雨沁田见周遭林地里有不少蘑菇，便洗净串了串来烤，凌剑秋道：“你行不行啊，拿给我看看里边有没有毒蘑菇，再把大家都毒死。”


雨沁田哼道：“蘑菇我自然认得。你们只吃肉多油腻，我提壶里还煮了不少鸟蛋，一会儿好搭配来吃。”

袁怀昭闻言附和道：“还是雨儿想得周到，可惜没有更多的炊具让你施展。一会儿你尝尝我做的烤肉，肯定味道不差。”

凌剑秋把烤的滋滋冒油的大青蛙翻了个个儿，撇嘴低声道：“偏心！”

不多时，野味已都烤好。凌剑秋递过一只烤蛙道：“吃不吃？可香了！”袁怀昭见雨沁田一脸作势欲呕的模样，赶紧把一条鹿腿递过去，道：“雨儿试试这个。”

雨沁田看凌剑秋吃得满嘴油污，毫无形象，禁不住起身从行囊中掏出小银碗和小银盘，还有一副精致的刀叉。把袁怀昭递过的鹿腿盛在盘中细细割成小块，又拿小碗盛了热水，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凌剑秋看他的小刀小叉精致无比，不禁奇道：“你这是什么稀罕玩意？”

雨沁田笑笑说：“西洋人不会用筷子，他们吃饭都用这个。”

凌剑秋好奇地打量半晌，叹道：“这洋人的玩意儿吃肉倒是不错。”转头见袁怀昭的目光眨也不眨盯着雨沁田的侧脸，咳了一声，调转一副冷淡的口气道：“不愧是京师头牌名妓，连洋人都有涉猎啊。”

雨沁田气恼她屡次针对自己无非是因为心里打翻了醋坛，故意拿刀叉把鹿肉分成小块，在袁怀昭呆愣惊讶的表情下亲自插了一块肉，喂到他口中，道：“昭哥做的烤肉味道真是鲜美，你自已也多吃一些。”如期看见凌剑秋脸色气得青绿，不禁莞尔一笑。


三人吃罢了晚饭，夜色已深，好在围着火堆，倒也不觉十分寒冷。凌剑秋懒得去看袁怀昭对着雨沁田每每露出恋慕的眼神，粗声道：“赶了一天路，快累死了，你们不休息，我可要睡了。”也不理会袁、雨二人，径自钻进毯子转眼便睡着了。

袁怀昭见雨沁田并没有打算席地而卧的意思，不禁道：“雨儿，你是否没带油毡被褥？夜寒地潮，却要如何过夜？”

雨沁田笑笑，径自抽了马鞍上的褡裢布，拿了绳索，三挽两绑已作出一个简易的吊床，系在火堆附近的两颗大树上，又取了兽皮被单铺垫一番，模样轻巧地跃上去，一脸自在晃了晃腿道：“我才不要睡在地上，又脏又潮还有虫子。”言毕躺下身盖上斗篷，倒真是一派舒适的模样。

袁怀昭失笑地望着他缩成小小一团吊在树间，模样说不出的乖巧可爱，不禁拿了条斗篷盖在他身上，取出琥珀笛依在他头边的树干上，轻轻吹奏。

雨沁田本来也无心睡眠，此刻听着那悠扬的笛声，正是自己熟悉的瑶乡调式，不禁伴着旋律轻轻哼唱。

袁怀昭听他在旁唱和，心中好不温暖，一曲奏毕，道：“你大概不记得了吧，这首歌原本就是有歌词可以演唱的。”

雨沁田闻言坐起身，一脸惊喜道：“真的吗？这我倒不记得了，怎么唱？昭哥可愿唱给我听？”

袁怀昭见他有兴趣，把笛子递给他，大方道：“如此你来吹奏，我唱给你听。”

熟悉的旋律再次萦绕静谧的树林。

袁怀昭自小在瑶乡长大，本就是一副好嗓子，加上内力雄浑，中气充沛，伴着笛音，低沉洪亮的男声回荡在林间，竟是分外好听。雨沁田虽听不懂他唱的瑶语歌词，却听得出歌中蕴含的饱满真挚的情感，仿佛重新回到梦境中那熟悉的故乡，亲切热情的族人围绕在身边，载歌载舞，竟是心底永远抹不掉的温暖。目光望向袁怀昭，却发现他也正望着自己，那满含深情的目光，真切地演绎着曲中的情感，情不自禁让人沉迷。

歌声伴着笛音，相伴相惜，娓娓流淌过彼此的心灵，直到一曲终了，二人四目相对，都难掩眸中的激动之情。


“雨儿，咱们一起唱吧，唱我们家乡的歌！”

雨沁田点点头，放下笛子，随袁怀昭一起低低哼唱。他天资聪颖，虽然不懂词意，但随着袁怀昭的歌声轻轻附和，两遍下来，却也能完整地唱下来。袁怀昭听雨沁田的歌声优美清亮，动人心弦，心中澎湃的激情不能自已，边与他一起对唱，边跳起雨瑶族男子的舞蹈。
雨沁田自小在皇宫的压抑环境下长大，何曾放任过内心的情感，此情此景下，见袁怀昭一派豪迈潇洒，随性地放歌起舞，纵情抒怀，那份自在和率性，着实令人向往。

两人把一曲配合着唱了又唱，脸上都露出欢畅的笑容。情到浓处，袁怀昭不禁道：“雨儿，这是瑶乡一曲最有名的情歌，族中每对相爱的情侣，都会在定情之夜，到大藤边临江放歌。我们俩也曾经在我离乡前一起到那里唱过，如今能再重温过往，我今生无憾！”

雨沁田望着袁怀昭一腔至诚和满眼的爱慕，突然意识到刚才与他纵情放歌或许有些不该，平了平沸腾的心绪，避开他炙热的目光，佯装倦怠，躺下身道：“昭哥，我有些乏了，想先睡了。”言毕径自盖上斗篷闭目装睡。

袁怀昭倚在树边久久无法平静心情，刚才的一幕也不知道在这十年的梦境中出现过多少次，汲儿，我的汲儿，终于找到她了，终于又能和她在一起了！借着跳动的火光，仔细端详着雨沁田小小的侧脸，看那美丽的羽睫在白玉的脸上投下两道阴影，仿佛藏着无限心事，红润的唇微微抿着，一头长发从吊床边缘垂下来，说不出的好看。轻轻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缓缓抚摸他顺垂的乌发，再也不能忍耐似的，朝他唇上吻去。

雨沁田正在心里思量着可惜淑妃姐姐命苦，倘若瑶族没有遭遇厄运，她能嫁给袁怀昭这样的男子，也许两人都幸福的生下三五个孩子了，哪会和那大明的皇帝纠缠在一起，还生下个皇子……如今，一番动人的爱情却化作天人永隔的伤悲，自己糊涂地夹在当中，进退不是，还受姐姐临终托孤要照料太子，倒该如何向眼前这位一往情深的“姐夫”坦诚一切啊。正自懊丧，却感到袁怀昭人到近前，强烈的男子气息近在咫尺，赶紧装作在睡梦中翻身，把脸转到另一侧。袁怀昭一吻未遂却不死心，又起身转到吊床另一头去吻他，哪想他身子一动，又翻过身来。袁怀昭心中好笑，以为他只是羞赧，站起身两手撑在吊床两侧，打算再次吻下去，哪想这时一只臭鞋贴着脸颊嗖的飞过，听见凌剑秋闷声骂道：“大半夜的，又唱又跳，还让不让人睡觉，消停点儿，流氓！”


转过天来，三人再次整装上路，却要翻过高耸的逐鹿山。连日来的细雨连绵使得盘山的窄路甚是湿滑难行。偏雨沁田那匹红马，状态异常亢奋，竟不顾山路陡峭，摇头晃尾，来回的奔跑跳跃，纵然雨沁田骑术不差，也被折腾得面色惨白。

凌剑秋心里好笑，昨日宿营之处生有不少药草，吃了能使马儿兴奋。原本想提醒雨沁田莫放红马乱食草叶，但想起昨夜分明就是她有意勾引，与袁大哥又是吹笛又是对歌，勾得他辗转到后半夜都不能入睡。自己又何必好心提示，就让她吃点苦头也不错。

袁怀昭骑马跟在雨沁田身后，见那红马性情乖张，山腰上道路狭窄，碎石嶙峋，偏它仍旧不肯消停，只是一路小跑奔在最前面，

“雨儿，你还好吗？山路危险，别让你的马跑得太快！”

远远听雨沁田答了一声，声音里也明显带着几分勉强。袁怀昭放心不下，催马追赶，却见前面红马放蹄疾跑，眼见前面道路是个大转弯，雨沁田怕它收势不稳，赶紧带紧马缰，哪知那红马竟不顾驱策，疯跑到崖边猛地一个骤停起身，前蹄离地，英武地长声嘶鸣。

雨沁田坐在马上，眼见自己已是身在半空，着眼之处，前方皆是乱石悬崖，心道不好，双足运力便想跳下马背，哪知身后袁怀昭见他遇险，不顾安危已飞扑来救，二人劲力相撞，便摔下马背，哪知道边草地湿滑异常，竟然收势不稳，顺着泥地相拥滚下山崖。

雨沁田被他牢牢抱在怀里，下坠之势甚急，两人沿着山坡直滚出七、八百米方才止住去势。好在这一侧山坡没有另一侧的乱石悬崖，只是湿草泥泞，雨沁田的一身白袍滚得全是泥污，头上儒巾也不知飞到哪去了，满头青丝披散，也沾满了碎草泥污，连脸上也溅了泥水，好不着恼，挣扎着想站起身，却被身上袁怀昭牢牢压着，毫无动弹的余地。只见他一双眼眸深情地望进自己眼中，浑然不顾周遭的境遇和自己的狼狈模样，那眼神仿佛是看着世上最美的风景一样，满是温柔。

“雨儿，别躲着我了，你就是我的汲儿，为什么不肯与我重拾旧好，携手天涯呢？雨儿，答应我，一起回瑶乡吧……”

雨沁田被他炽热的情感围堵得不知所措，拼命扭动身子想要站起身来，但袁怀昭竟然置若罔闻，浑然不顾他的挣扎，伸手扶上那朝思暮想的面颊，轻轻擦拭上面的泥污，虔诚的吻就朝那娇好的唇瓣上落下。

雨沁田大窘，赶紧偏开头，觉得他热切的吻落在颊上，一路细密地亲吻着滑到颈侧，心里一慌，喊道：“放开手，我不是你的汲儿，汲儿已经死了！”

就听头顶山崖上凌剑秋的声音急切地响起：“袁大哥，你在干什么？人家都说了不是你的汲儿，你还要怎样？再不上来，马都跑了！”

袁怀昭闻言才如梦初醒，见雨沁田目光含嗔，一脸绯红，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虽然尴尬却毫无悔意，伸手扶起雨沁田，道：“雨儿，不管你如何否认，我不会再放开你的！”

凌剑秋牵着三匹马等在崖边，见两人一身泥水的相扶上山，嘲讽道：“这种环境都有心思亲嘴。”

“没有！”雨沁田与袁怀昭被她如此质问，均是挂不住脸，急急否认。

三人沿着陡峭的山路，牵马缓行，好不容易翻过逐鹿山，太阳却已西沉。雨沁田见周遭仍是没有客栈人家，望着自己一身污泥，心中焦急，道：“今夜仍要宿在这荒山野岭，不能洗澡如何是好？”

凌剑秋笑道：“你要风流，自然得付出代价，就这么脏着吧，省得白生生一脸俏模样袁大哥见了又要想入非非。”

雨沁田懒得和她贫嘴，道：“刚才在山腰上看到下面有个小湖，我们到那附近宿营，我去湖里洗澡。”

袁怀昭劝道：“方才初春时节，春寒料峭，太阳一落，湖水定是刺骨冰冷，如何洗得了澡？雨儿坚持一晚，明日或许就能投店。”

雨沁田哪里肯依，执意前往，袁怀昭拗不过他，只得同意在湖边安营。

雨沁田浸在水中，好不容易才洗净长发中的泥污，抬眼见夕阳已完全落下，周遭昏沉空寂，唯月华初上，照着一池湖水静谧清澈。


诚如所料，水温刺骨寒冷，雨沁田动了动几乎冻得没有知觉的四肢，忽听得头顶树梢上微有响动，拾起脚下一枚卵石，闪电般射向老树枝桠。只听哎呦一声，树枝折断，一个人影栽下树来，噗通一声落在湖中，渐起老大的水花。

“哎呦妈呀，你成心要害死我啊！这湖水比冰水还凉，你这是洗的什么澡！冻死我了！”只见凌剑秋落汤鸡一般从水中探出头来。瑟瑟打一个冷战。

雨沁田见她落水把湖底的污泥都砸起来污浊了湖面，自己忍着冻洗了半天算是全白费了，心中好不气恼，知道她存心偷窥，不禁又把身子往水下沉了沉，怒道：“你鬼鬼祟祟，想做什么？”

凌剑秋见被他识破，忙掩饰道：“你说干什么，当然是洗澡啊！就你知道干净啊。”

雨沁田横她一眼，道：“天寒地冻的，你不是说水冷不要洗吗，还不赶紧出去。”

凌剑秋见他赶人，反倒来了兴致，伸手一扯，已脱掉自己的上衣，道：“怕什么，咱俩都是姑娘家，一起洗还能做个伴儿嘛。”

雨沁田见她身上只剩一方窄小的肚兜，根本掩不住那对雪白的豪乳，明晃晃地朝自己走过来，赶紧转身别开眼睛，羞怒道：“谁要跟你个臭人一起洗，快出去。”

凌剑秋见他竟是一脸害羞，越发来劲，道：“你怎么还不好意思起来了？我还正想问你，怎么洗个澡还穿着一身里衣，难道身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赶紧把衣服脱了，也正好让本姑娘见识见识京城头牌名妓是个什么身材。”言罢竟朝雨沁田走过来，作势便要扒他衣服。

雨沁田哪里见过这样不要脸皮的女子，羞愧得连连后退，要不是一身长袍里衣受湖水浸泡紧紧裹在身上露出男子身形，真恨不得立刻飞身出水，躲开她的纠缠。只是如今形势，却是避无可避，既不能出水，又不好意思直视凌剑秋的身体，更不能直接出手触碰到她，一时间只被她逼得连连倒退。雨沁田不识水性，感到刺骨的湖水已没到头颈，不禁慌乱起来。凌剑秋自小在江边长大，到了水里比游鱼还灵巧，见他左躲右闪，相形见绌，更是存心欺负，只拿手拍起高高的水花，嬉笑着往雨沁田身上砸去。

袁怀昭一路恍惚地想象着雨沁田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娇羞模样，早已沉醉得无法自拔，想着她此刻在湖中洗澡的美态，禁不住心猿意马，浮想联翩，说是准备打猎，两脚却仿佛不受支配般，早已悄悄走到湖边。闻听湖中炸开锅的水声和嬉笑声，禁不住好奇，从树丛边探出头来，却见雨沁田已被凌剑秋逼至湖心，一脸狼狈，仿佛呛了水般连连咳嗽，不禁着急道：“剑秋，你干什么？别欺负她，当心溺水！”

凌剑秋闻声转头，见袁怀昭竟也来了，刚想出言嘲笑，突然意识到自己上身并未着衣，慌忙双手捂胸，沉下身去，骂道：“流氓，你干什么，想偷看我们女孩子洗澡啊！”

袁怀昭脸一红，只得略转过身，道：“湖水这么冷，你们洗这么长时间当心冻坏身子。赶快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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