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他俩脚步声去得远了，湖水也重新恢复了清澈，雨沁田才终于放下心，忍着刀割般的寒冷，重新清洗。

 

哪知没洗多久，又听得背后轻微的水声，不禁怒道：“你烦不烦，怎的还来！”

 
此言一出，身后那人竟没了动静，雨沁田赶忙回身，只见月光下一个高大英挺的身影逆光而立，竟是多日未见的楚进良。

 
雨沁田见是他来，惊喜交加，却不想那人只是默默的背对他，闻他转身，竟是一副作势要走的样子。雨沁田忙起身赶上，抓住他手腕，惊喜道：“进良哥，怎么会是你？你怎么来了？”却见楚进良面色低沉，半晌不语。

 

雨沁田见他面带陌生的疏离，只道是自己出言莽撞，忙解释道：“进良哥，我刚才那句话是说凌剑秋，不是指你！”见楚进良目光仍是不肯望向自己，转到他身前，目光坚决地追寻着与他对视，柔声道：“进良哥，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肯理我？”

 
楚进良叹了一声，见湖边一棵大柳树的枝桠倾斜在湖中，伸手把雨沁田抱坐在树上，为他脱下裹在身上那冰凉的湿衣，将自己的长袍披在他身上。弯下腰，轻轻撩水替他清洗小腿和脚上的污泥。

 
洁白的月光照亮一池水波微澜，天际间仿佛只余两条墨黑的剪影，相对无言。楚进良呆呆望着雨沁田两条重新被洗得光洁雪白的小腿，半晌方低声道：“你身有寒毒，不可以这样任性，出门在外，更要好好照顾自己。”

 
雨沁田冰凉的脚抵着他温暖的掌心，望着月色下站在一池冷水中俯身为自己洗脚的男人，心里早已盛不下满满的感动，轻声道：“进良哥，其实这些天你一直在暗中保护我是吗？那几夜在客栈里为我运功疗毒的都是你，是不是？”

 
楚进良抬起头，望着月色下那朦胧的轮廓，感到那冰凉的发丝正垂在自己脸畔，美丽的面庞婉约在皎洁的月光下更添了一份温柔，轻叹一声，道：“我闻听你要随袁怀昭、凌剑秋出京，怎么放心得下？他们都是李子龙的同党，算是朝廷的钦命要犯。万一对你不利，你只身一人，不是他们的对手。”

 
“那你为何又不早点出来相见？我……我这些天一直都在想念你。”

 
楚进良面上略显气苦，复又垂下头闷声道：“我知道你乔扮女装，隐藏身份必有缘故，怕冒然现身坏了你的事。再说……再说袁怀昭对你关怀有加，你们一路同行，又唱又跳，今天崖上坠马他都能舍身相救，我想这里也没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我还是先回京了，你自己一路多保重。”

 
“进良哥！”

 
雨沁田见楚进良一副低落的神情，真的转身欲行，心情激荡，再也顾不得矜持，搬过他的脸颊，深深追吻在他唇上。

 
天地寂静，冷湖高月，却不妨碍那相纠缠的两道身影耳鬓厮磨，唇齿间是炽热得足以抵御寒冷的真情。雨沁田坐在树上，牢牢地抱紧楚进良的头颈，主动加深亲吻的力道，努力地传达自己的心意，终于感到他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两手回抱在自己的腰间，方才放下心来，专心投入这久别的怀抱。

 

却不妨正在此时，背后传来凌剑秋冷冷的声音：“我说什么来着，这狐狸妹子终于露出马脚，悄悄与别的男人幽会，根本是个不要脸的贱货！”

 
二人忙回过头去，见凌剑秋正站在岸边，一脸捉奸的冷笑，而她身旁的袁怀昭脸色铁青，一脸不可置信的气恼。

 
楚进良知道这种情形也不能再躲，帮雨沁田束紧衣袍，一个飞身，抱起他跳到岸上，袁怀昭抢上一步，不由分说，挥拳便打。

 
雨沁田哪里容得他们再次出手相斗，身形一动，已拦在他们中间，急声道：“住手，你们都别打了！”见袁怀昭克制半晌，终于放下愤怒的拳头，方才道：“进良哥，这位袁怀昭袁大侠是我好不容易才遇到的雨瑶族故人，我们此行去山西，也是为了调查当年雨瑶的灭族之祸。”

 
袁怀昭恨恨地指着楚进良，道：“雨儿，楚进良为什么会在此处？我早已知悉他是新任锦衣卫指挥使，你……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雨沁田略一沉思，仿佛下定决心般，正色道：“昭哥，请恕雨儿之前未曾说明。进良哥，他是我如今的未婚夫！”

 
此言一出，非但袁怀昭脸色大变，连楚进良也瞪大了眼睛，却见雨沁田望过来的目光中充满了确信和安慰，心中一暖，连日来郁结的忧郁一扫而空，见袁怀昭剑眉紧蹙，沉着脸不做声，略一拱手，道：“你二人虽是李子龙同党，但我今番前来并非为了缉凶，也未带一兵一卒，雨儿既然信任你是他的族人，我也未把你当做敌人。”

 
哪知袁怀昭冷声道：“你莫要在此卖好，我不管你是什么指挥使还是雨儿的未婚夫，我只告诉你，雨儿十年前就与我在瑶乡定下婚约，我才是她的未婚夫。她这些年在京里是因为失去记忆才会和你有所牵连，我绝不会放弃雨儿，有本事，我们公平比过，让她重新挑选她爱的男人！”

 
楚进良闻言哭笑不得，望了一眼雨沁田，见他也是一脸欲哭无泪的模样，只得道：“既然你如此说，我岂有不应之理，此刻起，我不会以指挥使身份自居，也不将你作匪首看待，你要怎么比试悉听尊便，总之雨儿不会是你的人！”

 
凌剑秋本以为楚进良终于现身，袁怀昭会重新审视这个狐狸妹子，哪知听他一番话，竟是不退反进的意思，还要搞出二夫争夺一女的场面，心中愤恨无比，这死狐狸精好大的媚惑，竟然让这两个男人屡次针锋相对，我倒要看看这出戏大家要怎么收场。本着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打个圆场道：“行了行了，大家既然都是为了到山西找韩雍，还有好几天要共同相处，别这么剑拔弩张的，来来来，火上的野味一会儿都焦了，边吃边聊不是更好。”

 
一众人围坐在火堆旁，雨沁田显然因为楚进良在身边情绪高涨了许多，细细把几日的经历详细道来。袁怀昭望着他们俩的亲熟模样，心中颇不是滋味，将火上烤熟的兔腿放在雨沁田面前，道：“尝尝今天的野味，你昨天不是说好吃吗？”

 
雨沁田感激地笑笑，拿刀叉切了几条兔肉，分给众人。却见楚进良自背囊中拿出一盒精致的小点心推到他面前，不禁眼睛一亮，脸露欢颜道：“你怎么知道我这几日就想吃这个！”拿小银叉挑起一块放入口中，满足地一笑。一旁凌剑秋满眼好奇，凑过头来，看着一盒子小点心红红绿绿，做得小巧精致，好不诱人。

 
雨沁田心情大好，见她一脸嘴馋的模样，将盒子递上前，笑道：“你想吃就拿吧，那个黄黄的是我前两天想点的到口酥，还有这个豌豆黄儿，你看看与那天店家端来的相比，味道如何？”

 
凌剑秋终究是少女心性，哪里忍得住这种诱惑，伸手抓起两个就扔在嘴里，没嚼几口就大叫好吃，忙不迭又去盒中拿了几块。

 
“喂喂，你吃慢着点，进良哥大老远从京里带来的，我还要吃呢，你这个野丫头去吃你的烤蛙！”

 
楚进良见他俩虽然屡次拌嘴，但神情间却没有针锋相对的怨恨，不禁放下心来。莞尔看着他们孩子气地抢夺糕点。

 
一旁袁怀昭见凌剑秋一副自来熟的模样，转眼就与他俩熟络起来，三个人欢声笑语分外刺耳，正在心中大咽苦水，却见糕点盒子已递到自己面前，雨沁田笑意盈盈道：“昭哥，你也吃点儿吧。”袁怀昭望着火光下他那张原本就美得耀眼的脸上带着难得的笑容，明艳得让人挪不开眼，心中黯然，可惜这样的笑并不是为着自己，勉强笑笑拒绝了他的好意，借着去翻搅篝火掩饰一腔情绪。

 

夜深，四人围着火堆分作两边各自安置。雨沁田仍然要睡在树上，楚进良帮他系好绳床，又拿了薄褥床单替他铺排得更加舒适。袁怀昭将二人举手投足间的默契都看在眼里，自己便是想要关心也毫无插手的余地，仿佛一下子就变成了外人，窝着一腔心事躺下，又哪里能够入眠。

 
辗转反侧及至夜半时分，篝火渐熄，恍惚觉得绳床上的雨沁田瑟瑟打抖，便想拿条斗篷给她盖上，哪知刚坐起身，便听一旁凌剑秋的声音道：“袁大哥，我冷。”袁怀昭心中不快，却也只好将手中斗篷盖在她身上。果然听见那边楚进良起身，往雨沁田身上又加盖了毯子和衣服，二人轻声交谈，雨沁田言语间明显带有几分柔弱和依赖。

 
不多时，只见他竟然跳下绳床，席地而坐，楚进良坐在他身后，一掌抵住他小腹，一掌覆于他脊背，似在推宫过血，疏导经脉。

 
袁怀昭赶紧起身，作势往火堆中添柴。只见雨沁田依借楚进良的内力疏导，周身真气活络使得原本苍白的脸色略恢复几分红润，微颦的眉头也舒展开了。不多时，楚进良收了掌力，显然也是内力消耗颇多，坐在一旁盘膝吐纳。

 
“雨儿，你可是生了疾病，让我看看。”袁怀昭不待雨沁田回绝，便搭上他腕间脉门，一探之下，不禁皱眉道：“你体质原本就属阴，怎地又受了如此严重的内伤，气海之内寒气成毒，倘无内力护体，寒毒沁入心肺，却有性命之忧啊！”

 
雨沁田苦笑道：“看来我这宿疾是不能瞒过你们这样的高手了。可惜我自己练的是阴柔一派的内功心法，寒毒发作时无法自行疏导，只能依赖进良哥每每以纯阳内力游走左右二十四正经和八脉，方才得以舒缓。”

 
袁怀昭道：“他所用方法固然不错，却只能疏导一时之难，不能彻底拔除气海深处郁结的寒毒。我们雨瑶族也有秘传的武功心法，虽然不如中原的心法系统，却是世代相传，对许多旁门左道的病灶颇有疗效，也许你应该试试。”

 
说罢与雨沁田讲解了几句运气口诀，径自盘膝坐于他身后，运指如风，已点了他周身数个大穴，聚气于掌，自顶门起一路沿心经、肺经、脾经、胆经、三焦经重重拍打，又沿督脉、任脉、冲脉、带脉、阴维脉、阳维脉逐穴按摩疏通。不一刻，只见雨沁田头顶热气蒸腾，果然大有收效。

 
楚进良在一旁仔细看着他使用这套古老诡谲的推拿手法，虽大大不同于中原武学派系，但仔细揣摩之下，却并非没有道理。自己之前反复琢磨的疗伤手法中的缺憾之处，经他提醒，倒是正好补足一二。眼见袁怀昭额上见汗，怎不知道他推至寒毒顽固之处，自己每每运功至此，也是颇感艰难。此一番只要是为着雨儿好，便是联手一下又有何妨？想必也不说话，对坐在雨沁田身前，伸掌与他相对，催动内力，便与袁怀昭所使功力合流，没到半柱香的时间，果然感到内力已冲破气海深处的淤积寒气，飞速运行一个周天。

 
雨沁田只感到体内两股强大的纯阳之力注入，原本因寒毒复发变得一片冰寒的四肢也像是靠近了熊熊火焰，初时寒热对抗，针扎似的疼痛，片刻一过，却是春回大地，如沐暖阳，通体舒泰，百骸俱酥。心中感激两个人为自己消耗颇多，便想尽早收功。

 
袁怀昭推血一周，才知雨沁田体内的寒毒远较自己估计的严重，若不是楚进良插手帮忙，只怕想要独自排难也是不易。纵横江湖十余年，倒是第一次棋逢对手，拳脚比拼已是势均力敌，偏偏内力也都是相似的纯阳一路，若非他是雨儿心仪之人，纵然身份有别，也要引为知己。只是，雨儿是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相让的挚爱，纵然艰难，也要与他拼出个胜负！想罢，也不容雨沁田收功，抵在背心的掌上发力，一股强大的内力便排山倒海般压向楚进良。

 
楚进良如何不解袁怀昭的心思，见他突然发难，知道又是在向自己挑战。运功驱寒本是与雨沁田相交伊始便延续至今两人间最大的默契，虽然每每消耗颇多，但在心底却不失是一种幸福与甜蜜。哪知半路杀出个匪首，非但对自己所爱之人穷追不舍，还妄想抢夺本由自己独占的功劳。眼见他借着疗伤之机还存有比拼之念，心中也被激起怒气，催动内力，便借着雨沁田的身体与他再拼高下。

 
雨沁田只觉得两股澎湃的内力在自己体内纠缠碰撞，互不相让，气得瞪圆了眼睛，只苦于体内相抗的两股内力过于强大，不敢擅自乱动开口说话。只能任由体内奇经八脉被他们当做练武场般激烈过招。好在两股内力都是至刚至阳，倒也于寒毒侵蚀的身体相宜，只是这样任由他们胡闹，彼此消耗内力，却不知所为何来。

 
三人坐在地上一个时辰，都已额上见汗，雨沁田万般无奈，楚、袁二人不依不饶。

 
凌剑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到三人半夜不睡，还摆出这种架势，气得哭笑不得，提掌便拍在袁怀昭臂上，打破了制衡。雨沁田受真气震荡，收势不及，身子一晃，直接扑倒在楚进良怀中。

 
袁怀昭乍见二人相偎的情形，脸色阴沉到了极点，收了功起身朝凌剑秋怒道：“你干嘛又来捣乱！”

 
凌剑秋见他不惜大耗内力也要抢着帮雨沁田疗伤，对自己却摆出这种凶恶的态度，心中一酸，便是气往上冲，指着楚进良怀中的雨沁田道：“为了个底细不清，勾三搭四，不知睡过多少男人的小婊子，你是不是疯了！人家都说了不记得你，不爱你，有了心上人，你还这么苦苦纠缠，一世的侠名还要不要？何苦这么作践自己！”

 
袁怀昭当着良、雨二人的面，被她这么不留余地地抢白，哪里还挂得住脸，连日来淤积的怨气被激得瞬间爆发，劈手便打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凌剑秋捂着被打得通红的面颊，一脸不可置信的震惊，“你……竟然打我！我们在一起七八年了，你怎么可以打我？怎么可以打我！袁大哥……”话未说完，豆大的泪珠已掉落满腮，见袁怀昭一脸负气地转过身去，竟没有表现丝毫歉意，心早已碎成八瓣，也不顾周遭漆黑，撒腿跑入密林中。

 

雨沁田与楚进良面面相觑，见袁怀昭负气地坐在篝火边发呆不语，也不知该劝什么。等了许久，只是不见凌剑秋回来。

 
雨沁田虽然一路上也气恼这个无礼丫头对自己出言不逊，但毕竟她只是一个姑娘家，又一心眷恋着袁怀昭，那份坦诚的少女情怀直率得着实可敬，因此从未真正计较过她那些满是醋意的疯言疯语。眼见她的马还栓在一边，这漆黑的荒山野岭，便是身负武艺的侠女，还是让人放心不下。见袁怀昭仍没有前去寻找的意思，只得站起身道：“我去找找她。”

 
楚进良眼见这一路出京，雨沁田身上变化颇多，竟难得添了几分热情和包容，化解了之前的冷漠和高傲，一个十六岁少年的气息也摆脱深宫的束缚，渐渐鲜活起来，心中着实喜爱这样的他。听他主动提议寻找，起身道：“你刚才疏导真气，耗神颇多，这会儿夜已深了，就早点入睡吧，我自会找她回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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