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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你(短篇小说)
送交者: newpeople[★★无业游民★★] 于 2019-05-14 16:17 已读 1967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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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你(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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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跃清 6park.com

李晓琳接到李勇出事了的电话,愣了一下,觉得这个名字很陌生,已经和自己没什么联系了,仔细一想还是牵扯在一起。周围同事进进出出,她望着窗外怔怔地站着,心底一点点的疼慢慢洇开,这也许是一种最好的解脱。


她和李勇是军训时认识的,那时她是新生,他已经大二了,一所军校的学生,她们的教官。课间休息他老讲“段子”,说他刚领到军装和武装带时很纳闷,武装带是系在衣服外面呢,还是系在里面裤子上呢?正左右为难,看到哥儿们都把武装带系在外面,他也照着样子做,吹哨集合训练蹲下、站立、停止间转法时,他只觉得里面的裤子松松垮垮的一直往下掉(天啦,原来裤子上还要系皮带呀),但又不准动,动一下得喊报告,可是裤子一直掉,得!他只好一只手插到兜里拉住,结果可想而知。他说他们教官是广东人,矮小精悍,军事素质好,正步踢出来带风,只是说话时舌头不像身体那么灵活,有一次下达口令:第一排抱树!第一个同学不知所措,教官眼神像匕首像标枪一样投向他,再次大声命令抱树!那同学极不情愿地出列,走到旁边的大树前,张开双臂抱住树。当然教官说的是报数,如果是抱树,他会先做 “稀饭(示范)”。还有一次正步“一步一动”练习,他出错脚了,教官低头大喊:“谁把两条腿都抬起来了?”

现在回想起,她那时的笑点和智商都像高原上水的沸点,很低。所有女生都那样,围坐在草地上笑成一个大花环,前仰后合,恨不得在地上打滚。最气人的是她们都笑得肚子痛,他还像鲁迅先生一样,表情严肃,横眉冷对,像口铸钟,又像个打坐入定的和尚。她后来才知道(也只有她知道)他是有备而来,他把从网上扒来的、听来的和军训有关的笑话移花接木地“嫁接”到自己头上。他们没搞过如此“温情”“浪漫”的军训。他们一当兵就被投进火里,丢在冰里,扔在风里。

军训为两个阵容里的妙龄男女创造了接触机会,年年岁岁演绎一幕幕镜花水月、欲说还羞的故事剧。听学姐说,她们以前是野战部队的官兵带的,更严,训练起来就像孙武指挥宫女一样,恨不得她们马上就能拿枪上阵地。据说带她们女生队毫不起眼的“小教官”就百里挑一,经过层层把关,反复考察,全面衡量,仅次于选航天员。军训结束时他们不能留任何联系方式,如“不慎(幸)”留下,来自校园的只言片语都要向组织掏心窝子汇报。尽管这样,还是春风遮不住,毕竟东吹去,该萌芽的还是要萌芽。不知为什么,轮到她们就换了。辅导员知道那只是换汤不换药,提醒她们那只是一场风花雪月的事,不能太当真。尽管打过“预防针”,心底设置了“防火墙”,可病毒还是太强大了,她一见到他就斗志全无,只想缴械投降,乖乖当俘虏,当一个乖乖的俘虏。她莫名其妙地喜欢看他的背影、侧影(正面不敢看),他纠正她的痼癖动作时,她真切地体验到了那种过电的感觉,半边身子都麻麻的,如果不是拼命招架,她很可能像个别女生那样中暑瘫倒。有一个女生拔军姿晕倒,他在大家嗷嗷起哄声中稍微犹豫,涨红着脸抱起来就往医务室跑。她很长时间对那个女生羡慕嫉妒恨,躺在他怀里应该像白云一样飘荡幸福。她像歌词里唱的那样中了“爱”的毒,病毒扩散,一听到他的说话,走路的脚步声,他路过或走近她身边时,她就紧张激动。他的样子、气息实在是太嚣张了,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每当他灿烂着笑脸披着“佛光”出现,她就像戴着专防PM2.5的口罩跑步,呼吸不畅,令人窒息。后来每到雾霾天她戴着口罩出门时,就想起那段时光那种感觉。

她和他相恋了。很多人说如今大学校园里的缠绵悱恻,只是排练(带妆彩排都谈不上)、实习,积累经验,待到毕业时雨横风狂,劳燕分飞,花自飘落水自流,但她和他上演的却是一场实打实的实兵实弹的对抗。他去过她家,站在她家阳台上,天气晴好顺风的时候隐约能听到远处的军号声和士兵操练的声音。她满以为他会分到那座军营,梦想着他们小鸟一样同飞同栖,交颈而眠,牵手漫步,买菜购物的情形。

他军校毕业去了祖国最东边,一个只有在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上才有标示的海岛。她哭着问他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他说那地方也要有人守。她说别人也可以去,为什么偏要让他去。他说别人也是这么想的,为什么他就不能去?毕业季,校园里的广播一天到晚播放节奏铿锵、气势豪迈的革命歌曲,呼喊着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他很多同学写了申请,队长、教导员喜滋滋地说你们那么多人写还不一定能批得下来呢!于是他也写了。果然,就他一个人批了下来。这些他没有和她说起过。毕业典礼上他作为学员代表发言,他的声音从麦克风里传出也像广播里一样慷慨激昂。学校给他记三等功一次,提高工资一个档次。但在吃“散伙”饭时他喝高了,抱着每个人一番痛哭。

他在海岛挺好的。他说去海岛就像冬天冲凉水澡,去之前战战兢兢,一盆水浇下来了,就适应了,还是一种悠然自得的享受呢。他第一次休假给她带回一堆只有电视上才能见到的精美贝壳。他和她光着脚丫坐在地毯上,他捡起一只海螺放在她耳边,说你能静听到海的声音。她屏住呼吸,真的听到了浪涛声。他向她求婚时,只是盯着她,眼里荡漾着大海一样的波光,说现在办结婚证很便宜,才九块钱,我请客,我们结婚吧。就这样,他俩像牵着手找到了一家便宜又喷香的小吃,“裸婚”了。一不小心和时髦撞个满怀。

一晃,他们结婚几年了,她和他的一些同学有的还剩着,也有的小孩已经能打酱油了。


早晨起来,李晓琳发现衣服在外面晒了一个晚上的星星,比从洗衣机里拿出来还潮,能拧出水。正午的太阳看起来白晃晃,可照在身上温吞吞的。昨天下午她搭了一下衣袖,还润,当时没收,后来就忘了。这个季节在内地走到哪儿都恨不得像狗一样把舌头吐出来散热,在这儿晚上还要盖被子(当然被子也黏糊糊的)。

早饭已摆在外间的小桌子上,有馒头、鸡蛋、稀饭、小菜,还有一袋牛奶,都凉了。门口有一队蚂蚁,漆黑,个大。咦,你们怎么来的?在这儿居然也能顽强、旺盛地生活。馒头碎屑从她指间滑落,蚁群队形顿乱,一片欢腾。

李晓琳提出要住李勇房间。营里和团里来的领导很为难,说英雄的东西不能动,要原样保管好,还有她一个女同志住连队不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呢?又不是没住过,她上次来就住连队。

她婚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上岛,是冬天,赶去过年。在码头的小旅馆里她等了三天,每天几次去轮渡卖票的小窗口打听,那个坐在电烤箱旁打毛衣的女的,不待她开口就说,天气不好,发不了船。他在哪个方向,船要往哪儿开呢?大海苍茫,海边的风真大,真冷,她要死死抓住铁锈斑斑的栏杆才能站稳,伫立片刻,她感觉浑身像一条冰冻的鱼。年关将近,到处是回家的匆匆脚步,而她要去赴一座小岛,她是一只小小候鸟吗?小岛是归途还是驿站?晚上小旅馆的被子浸肤地冷。

终于出发了,机械轰鸣和船头犁过海浪的哗哗声,尤显冷静,有几个满脸沧桑的人坐在一角用她听不懂的方言不时交谈,旁边堆着大大小小的竹筐,里面装满菜蔬。一个穿红色羽绒服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子不时起身走动,很惹眼。船开始只是小幅度地晃,像躺在吊床上、摇篮里,但很快像荡秋千,这让只在公园里坐过游船的她花容失色,天转地旋,连胆汁都吐了出来。后来才知道,他们坐的是小船(冬天旅客少,用不着大船),不抗风,当时船正在穿越一道风口。海面上到处一望无垠,无遮无拦,怎么还会有风口?很长时间她很纳闷。那个穿红色羽绒服的也不比她好多少,吐得脸色惨白,头发蓬乱,走路都打晃。下船时才知道,穿红色羽绒服的是李勇他们连队副指导员的家属,叫云岭,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也是第一次上岛。她们熟了后,一起说过很多女人间的悄悄话。联欢晚会上,拗不过官兵火样的热情,她唱了一首歌,云岭特地换上一条裙子跳舞,白皙的小腿冻得青紫,直哆嗦。

那次她就住在连部,和李勇挤一张小床,睡觉前在床边加几张凳子。连队就几间客房,被其他来队的干部、士官家属住满了。李勇说,过大年了,来的都是客,有的还是新媳妇,第一次上岛,我这个连长应该发扬风格。她很想说,她也是第一次上岛,也是新媳妇。

他在信上、电话里无数次向她描绘岛上的夏天是怎么的美,海水碧绿,海天一色,远处有星星点点的渔船、游船晃悠,不时鸣笛。小岛也是碧绿的,风吹茅草、芦苇波浪一样起伏。站在小岛最高处雷达哨所极目远眺,有云朵从胸前、脚下荡过,从这儿再往东数十海里就是公海了,站在这里你有一种“西出阳关”“念天地之悠悠”的感觉。如果你能早起,又不怕冷,你能看到一轮红日从海面上磅礴而出的壮观。这是多么的奢侈呀,我们能迎着日出,踩着祖国第一缕阳光出操、队列训练,喊出比浪声还高的口号。

夏天岛上可热闹了,四面八方的游客纷至沓来,观光电瓶车满载欢声笑语不时驶过营区门口,把哨兵的目光牵扯向远方。士兵当然最喜欢这个季节啰,不为别的,就为人多。小岛周围大多峭壁林立,乱石穿空,不适合游泳,但可以垂钓,烈日下常见戴墨镜、遮阳帽的独钓喧嚣中的那分宁静和悠然。华灯初上时海边的公路上摆出长街烧烤摊,吃海鲜,喝杨梅酒(据说喝啤酒容易引起痛风),听大海在脚下咆哮,猛然间你可能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这儿的海鲜虽然价格不一定便宜,但个大,味道可鲜美了……

在李勇的眼里、话里小岛只有夏天,春天、秋天和冬天都隐退在大海深处。可她在漫长季节里只领略过小岛的冬天。

小岛很小,如果能环岛走一圈,以她穿高跟鞋的行进速度也就最多两小时,有的地方走不过去,所以不用两小时。据说小岛的行政级别是一个乡,以前有上千人口,还有一所小学。现在人们大都搬到大岛或大陆去了,只零星留下些故土难离的老人,年轻人只有在夏天渔季和旅游旺季才回来。她来时正是小岛“冬眠”季节,见到的是一副憔悴、慵懒的样子,就如歌词里唱的“云雾满山飘,海水绕海礁,人都说咱岛儿荒,从来不长一棵树,全是那石头和茅草……”散落山弯、洼坳、海边的石头房子一片破败,很多人家的门口长满杂草,夕阳下寒风里衰黄萋萋。她和他走在村子里,偶尔碰到臃肿迟缓的老人,都热情招呼,唤进屋坐坐,吃杯茶。每年从十月份开始这里就鲜有人来了。

李晓琳去过岛上最有名也最让兵们引以为自豪的“景点”——小岛制高点雷达哨所前一块巴掌大的空地,官兵用各种各样的石块精心砌了一个“雄鸡”图案,在好几年前的央视春晚上你可能看到这样的场景,一群海岛官兵举着冲锋枪、摇着红旗欢呼着向祖国人民拜年,那镜头就是在这儿拍的。当然是几天前团里来的新闻干事赶来拍摄的,春节联欢晚会时,官兵大都正在哨位上,抽不出身来给大家拜年,也没有那个通信设备。除夕,李勇上哨去了。之前本来说好了,她陪他去,临出门时他变卦了,说外面风大,怕她感冒,在岛上生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她和十几个兵坐在电视机前,当他们站在哨所前围着“雄鸡”欢腾跳跃的画面出现时,兵们很激动,比零点的钟声敲响那一刻还激动,先前很多兵已经打电话告诉家人了,到时候他们将“出镜”,想象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看到他们的样子,有几个新兵呜呜地哭了。李晓琳心里一阵酸楚,也跟着激动。从那后她每年无论在哪,和谁一起看春晚,她心里总在等待那个镜头。哪怕和他双边关系降到冰点的时候也是。

赴约小岛,她觉得自己就像传说中的那只狐狸,为了吃到栅栏里的葡萄,只有把自己饿瘦才能挤进去,品尝短暂的甜蜜和幸福后,又得把自己饿瘦才能挤出来。后来由于种种“更堪与何人说”的原因,她再也没去过。

这个夏天她来了,可他已经远走了。


指导员过来几次,每次来低头在门口徘徊一会儿,进屋后拿眼睛瞟桌上的碗碟,饭菜如果剩得多,下一顿准变换花样。

李晓琳上次来他还是副指导员,喝两杯啤酒黑脸就涨红得像猪肝,兵们起哄让他唱歌,他马上站起来唱了一首谁都会哼几句的革命歌曲,声音绝对正宗的男高音(尽管肚子不挺,不属于自带音箱),但调跑得像脱缰的野马。大家笑得岔气了,他还一本正经地模仿明星的样子,冲过来一个个握手,喊掌声鼓励,大家一起唱。从吹拉弹唱活跃气氛方面看,指导员谈不上是一个优秀基层政工干部,这方面他远不如他家属,云岭歌唱得好,舞也跳得好,人也漂亮。那次云岭跳完舞后,指导员跑过去用大衣宝贝一样裹着她说,以后就聘她担任“编外副指导员”啦,工资自带。李晓琳很长时间觉得他的黑瘦长条脸和云岭的秀丽可爱站在一起不般配,不兼容。但她听李勇说,这个副指导员很得力,别看其貌不扬,但干活豁得出,有一股“萌呆”劲(估计他把这股劲同样用在了追云岭的功夫上)。连队干部就是要豁得出,平时要这样,关键时刻更要这样,不能扭扭捏捏像个娘们,你是带兵,又不是绣花。

招待所门口几步远的地方,应该是种花的地方,可兵们见缝插针地种上了菜。夕阳西斜,蜻蜓飞舞,兵们穿着体能训练服端着脸盆在穿梭浇菜。水得从山坳里那棵马尾松下打来,马尾松是井的标志,井是马尾松的内涵。岛上能冠以树之称的数得过来(绝大多数被海风常年欺负、摧残得只能长成灌木),每一棵官兵们都能说得出它的来历,成长过程,哪一棵是谁哪一年种的,茬茬官兵口口相传(有几棵大树还在旁边立一块碑,说那是一种扎根海岛的象征)。

自来水细得像细线,而且要到熄灯号响过后才有。李晓琳很奇怪,她房间白色大塑料桶里的水总满当当的。下午,有两个肩上一道细杠的兵(列兵)从她窗前路过,隐约说起,几个月没下雨了,现在用水已按人头开始量化。兵们洗澡、洗衣服、浇地等用的都是井水,只有饮用和做饭才用淡水。淡水是收集起来的雨水,岛上专门有一套雨水收集、净化设备。她上次来就听说了。她尝过那口井里的水,滑滑的腻腻的,涩苦涩苦,只是比海水强一点,洗出来的衣服晒干后得搓搓才能穿,不然会觉得自己也成了腌制品。从那后,李晓琳的衣服从每天洗换变成两天、几天一洗换。洗过的水大盆小盆放在那,还能派上用场。

指导员站在招待所门口,夏季丛林迷彩服后背肩胛骨间洇出一片斑白的“盐碱地”,他看了一会儿官兵浇水,拉过一张小板凳坐下,对她说,连长就像他哥,又像他中学时的老师,上学时他成绩好,受宠,上大学签了“国防生”。他当干部带兵都是连长手把手教的,刚当指导员时,有一次两个兵因为一点小事吵架,差点动手,就在他身边。当时他正犹豫先该拉谁,连长路过,一声大吼,把他们扒开,使了个眼色,连长和他各带走一个,在房间里令其面壁站好,交代原因,承认错误,如此教训一番,再分别交换对象,换上一副谈心的面孔和口吻。连长说,一对搭档要学会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相互配合,补台……

指导员变了,上次见到他时还像刚出校门的大学生,顶多当过学生会副主席(大学生求职简历里大多为这个职务)的样子。是风的吹拂,浪的拍打,还是阳光的关照?在他脸上镌刻出“大叔”的味道。

嫂子,连长经常说你,说起你的时候就像夏天的海风那么温柔,说你比信天游里的兰花花还好,是三十二省市最好的女子,支持他的工作,他上岛了,没有和他拜拜;对他父母也很好,过年的时候给他父母寄钱和衣物,生日时打电话问候……

李晓琳突然问云岭还好吗?那次她们处得像闺蜜,彼此有对方的号码,但分别后谁也没主动联系过。女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动物,在一起时喜欢抱团、耳语,分开后又相忘于江湖。

指导员说她随军了,住团部家属区。不忙时,他一两个月回去一趟;忙的时候,一个季度,半年也没回去一趟,有时利用去团部开会、出公差机会抽空回去看看,有时也像大禹治水一样,几过家门而不入。

她还上班吗?把老家的工作辞了,在驻地上过,后来不上了,找不到合适的事做,现在就拿部队发的几百块钱随军未就业补助。

你们该有小孩了吧。有了,一个女儿,两岁多了,喜欢唱歌、画画,可调皮了,到处乱跑,平常在电话里唱歌给他听,缠着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她妈妈打她或跌跤、受委屈了,哭着喊爸爸,尽管这样,他每次回去女儿还是见到“灰太狼”一样,怯生生的,直往她妈妈身后躲,不过很快就把他当成“喜羊羊”或“美羊羊”,一起疯了。

如果她和李勇也有一男半女,他们之间就不会走到山穷水尽。有道是,婚姻是条船,压舱的重物是爱情和小孩,有了这两样东西船才能行得平稳,经得起风浪,缺一样都不行,可能翻船。她妈妈曾经也急,希望他们早点有个小孩。刚结婚时,她父母很高兴,都姓李,以后不会因为“产品”的冠名而烦恼,跟父姓,还是跟母姓,反正都姓李。别看她父母在城市生活多年,骨子里还是有传宗接代的思想,尤其是她妈妈,不可思议。她经历过一次小产,劳累引起的,满以为他会回来照顾她,结果只是往她卡上打了几千块钱,说他今年假休完了,指导员不在位,连队就他一个主官,走不开。那次是她妈妈赶过来照顾她几天,后来又请人,当时她妈妈还没退休。他父母在千里之外的乡下,结婚时他们回去过一趟,语言、生活习惯等原因,再加上她和他们没有相处过,这事他父母真的插不上手,免得他们担心,甚至没有提起过。她还记得当时的情境,她躺在床上,阳光穿越窗棂,木地板上树影婆娑,远处传来孩子们的追逐嬉笑。她又想起校园里的军训,想起他们相偎相依的时光。军训时,另外有几个女生也悄悄喜欢他,议论他到底像韩剧里的某某,还是美剧里的某某。她们溢于言止于行,只有她像飞蛾,朝着他的火焰扑去,迎来的是幸福和光明吗?

李勇鼓动过几次,她是不会随军的,即使随了也是两地分居,并且找不到合适的事做。人往高处走,很多军嫂办随军手续是往大地方、好地方去,只有昭君、文成公主和亲才去苍凉荒芜驼铃声声的边塞。听云岭说团部驻地就比她老家小镇强。现在,虽然通讯发达,哪儿都有网络、微博,哪儿都有微信、“朋友圈”,但她觉得自己只合适于生活在大都市,喝“星巴克”,下载滴滴软件打车,顾影自怜,脚步款款,背景应该是摩天大楼,繁华街景,美丽橱窗。

指导员说起女儿脸上洋溢着兴奋,突然发现她神情游离,讪讪笑了。

沉默片刻,话题又绕了回来,说连长在这个岗位上干了四个年头了,出事前上级刚考察过,准备直接提正营,去团里担任营长,命令已经拟好了,只是没有宣布。


门口挂有一块黄铜色写有“连长”字样的牌子,李晓琳坐在窗前,一抬眼就望见蔚蓝的大海,无边无际,波浪翻滚处像撒有无数玻璃碎片,又像漂浮涌动着白色塑料膜,远处蓬莱仙境一样虚无缥缈。

刚才,连队每一个兵见到她时神情忧郁得像积雨云。现在,外面很安静,偶尔有兵从连部门口路过,轻快得像猫。李勇房间还是以前的摆设,一尘不染,一桌一椅一床一衣柜一书架一洗脸架而已,被子还是豆腐块模样。几年前那个冬天,就在这儿她把手伸进他怀里取暖,他俩挤在一张小床上,他一夜数起,每次要给她掖一遍被子。她问是不是水喝多了?上洗手间还要穿戴整齐?他说不是,是查哨。她扑哧笑了,后来一想起就好笑。这一切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今天她又回来了。

她努力嗅寻属于他的气息。窗台上一盆蔷薇,老枝上已抽出新芽,看起来像是活了,但离花开遥遥无期。她居住的小区绿色铁栅栏上爬满了蔷薇,每到五月花开成墙,瀑布一样倾泻下来,上下班穿行其间,闻着甜郁的花香,就如穿一条蔷薇花长裙,裙裾摇摆,心情像风筝一样放飞。眼前粗糙淡黄色瓦盆里的这枝蔷薇,就是从她窗前剪下的。他剪之前瞄了又瞄,说要插老枝才能活。现在剪痕犹在,她进进出出目光常有意无意地落在那儿。

听李勇说,每当有兵休假,离队前连队干部找谈话的最后一句就是嘱咐,回来时别忘了带一包家乡的种子(菜种或花种都行),顺便带一包土,怕种子娇贵,水土不服(种的时候把“老娘土”和岛上的土掺在一起)。这个传统已延续多年。所以你别看这岛小得像只海鸟,它有全国各地的土,五湖四海的花,天南地北的菜,够“土豪”吧。

书架上有几本书眼熟,应该是从她那儿拿的,床头那本是今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作品,她也买了一本,早就看完了,他这本才翻几页。桌子右上角整齐码放着她家乡城市的晚报,最近那份也是半个月前的。她努力回想那一天自己经历了一些什么。

她探身手伸向铺有白毛巾的制式枕头下,照片还在。他们的结婚照,他扛上尉军衔,穿军装礼服,她穿红色靓丽唐装,两人相视而笑,秋水含情,“英雄美人”般依偎一起。她还记得摄影师“摆布”他们时说,军装的阳刚和婚纱的柔美是最美的组合,最曼妙的搭配。她说过让他用镜框装起来,放在床头。他说这样很好的,熄灯哨响过摸出来看看,幸福就像小时候嘴里含一颗大白兔奶糖。他们的营区小,就几栋房屋,用不着高音喇叭放军号。

通信员小王几次进来往她茶杯里续水。零星交流,她知道他就是那个常扯着嗓子喊“连长,嫂子电话”的四川兵,她上次来时他还在老家见到当兵的叫解放军叔叔呢。当他再一次进来时,她突然问,你们连长出事时你在场吗?

李勇牺牲的详细经过一直没有人向她说起。她见到他时,他已化过妆,神态安详地躺在那里。她刚上岛时有医护人员陪同,后来见她神态平静,大家有点意外地长吁一口气。

小王说,那天他和司务长去团部领被装去了。那是他当兵以来第一次出岛。他当兵前没见过大海,没想到这一次要挨着它,枕着它,梦着它,和它形影不离地呆个够。

连长刚当连长那年冬天送老兵,在码头上很多老兵趴在连长肩头蹭来蹭去哭得很伤心。他们有的入伍时上岛,再到退伍时出岛,一进一出串成整个军旅。当兵两年没有得什么大病、急病需去岛外就医,也没有参加比武、开会或出公差的机会,出岛的由头都没有,再加上要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风浪,来回光坐船就要半天,实在太折腾了。生活用品岛上大都能买到,买不到的可以托出岛的战友捎。所以,在这儿周末很少有兵请假外出,没有按比例外出一说,就那么大点地方,平常出操、训练都能跑遍。

那次码头送别后兵们开始陆续走出“世外桃源”,上级来个什么通知,需要派兵出岛的,在确保能完成任务的前提下,大家轮流外出,特别“优待”没出过岛的上等兵。小王因此得到那趟“美差”。

李勇安排兵们过节一样、欢腾雀跃地外出,其实还缘于一个隐痛,大黑的失踪。他曾向她说起过。大黑是条狗,一条高大、毛色乌亮的狗。它是团军需股一个助理员来岛上指导养猪种菜时带上来的,此前它整天和军需仓库几个兵呆在一起,号称仓库卫士。那助理员出岛时特地躲开它,把它留下了,说让它给大伙儿做个伴吧,它可会撒欢啦,见到穿军装的就摇尾,都当它的主人。大黑在出操和体能训练的队伍旁飞蹿,每次乍见哪个兵如亲人久别重逢,前爪搭上你的衣襟,柔软温润的舌头舔着、亲吻着你的手和脸,恨不得调动浑身每一个细胞向你表示亲昵,让你有回家的温暖和被欢迎、重视的感觉,最让人感动的是它默默陪着一班接一班的岗哨,送走黑暗迎来黎明。自从有了大黑,夜哨由双哨改为单哨。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大黑蔫了,见人爱理不理,即使有人逗它,也只是礼节性地摇摇尾,常冲着大海一夜狂吠。它变瘦了,毛开始一缕一缕地搭在身上,显得很长,不再像缎子一样有光泽。有兵领着大黑去找军医。军医说,他不会医狗。但私下里对李勇说,大黑可能抑郁了。

一个平常的早晨,太阳照常升起,大黑没有像往常一样撵着大家的脚步跑,好几班哨说它“脱岗”了,没见到它。兵们呼喊着大黑,找遍小岛每一个角落、每一处草丛、每一道石缝,不见它的踪影。

大黑不辞而别,兵们沉闷很长时间,直到李勇去团部开会又抱回一条黑色小狗。有兵请教动物专家,说大黑如果从小在岛上长大就不会灵性迷失。动物尚如此,何况人呢?十八九岁,青春躁动的年纪被从故土连根拔起,移植小岛上,风雨中站立成一盏航灯,一盘礁石,支撑的只是某种纪律和信念。

李勇每次休假,开头一星期还好,两人度蜜月一样,过了一个星期,老吵,一丁点小事都吵,具体因为什么,现在几乎想不起来,有可能是吃饭迟了,或饭菜不合口味,也有可能为了哪句话或某个观点不一样,反正谁看谁都不顺眼,两人都变异成了大炮嗓门,炮弹性格,随时溅一个火星都能把对方满腔怒火点燃。如果不是在岛上,她真怀疑他感情“走私”。她含蓄提出让他去看看心理医生,他气得海浪一样咆哮,你才心理阴暗,有毛病呢!有一次不知说起什么,他的想法好像“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她脱口而出,你怕是在那“鸟岛”上呆久了。他听了摔门而出,有惊涛拍岸的音响效果。他在外面转一圈回来时心气好像平和了些。在那座城市他没有朋友,没有同学,甚至没有熟人(仅认识的几个人都是由于她的关系),只有她。


天气晴朗,天高云淡,从雷达哨所宽大落地玻璃窗户向外望去,蔚蓝色大海和蔚蓝色天空相接在遥远的天边边,分不清哪边是天,哪边是海。正值国庆七天长假,难得如此晴好,低矮的灌木丛已开始泛黄、变红,满目灰白的芦花随风摇晃,尽管宽大的叶子还一片葱绿,但已透秋意,走到哪都让人心旷神怡,让人想深呼吸,大声呼喊、歌唱,想张开双臂飞翔。这时,岛上游客已近绝迹,海面上作业渔船稀疏。

李勇在一页一页地翻看值班记录,厚厚一本每一页几乎同样的数据、文字,只是字迹不一样,有的写得好看一点,有的歪歪斜斜,像小学生手笔。现在电脑用得多了,单凭写字判断文化高低也不太靠谱,有的大学生士兵,字写得像鸡刨,以至于有时候连部要挑一个像样的文书都难。

突然,中士一班长盯着雷达屏幕惊呼。李勇应声凑了过去,屏幕上两个反常信号,正由公海向我领海靠近。他和雷达哨所几个兵早已练就“看波形辨船只,听声音知船型,见大小判距离”的“屠龙之技”,枕戈待旦,搭箭在弦,隐而不发,今天才得以小试牛刀。李勇立即向团作战值班室报告,并在指挥平台上发布情况,直接报告战区作战值班室。战区作战值班室当即指示他们由每半小时观测报告一次情况,缩短为二十分钟,十分钟,直至五分钟。

靠近我领海,并紧贴我领海游弋的是某国两艘宙斯盾驱逐舰。我战机紧急升空,我军舰火速驶往附近海域,严密监视某国军舰动向。某国军舰好像只是检查一下我们的国庆战备值班和应急反应能力,逗留一阵,大摇大摆地走了。

上面这些事,他们有的是后来从上级通报和电视上我外交部发言人以及看《参考消息》知道的。岛上雷达观察到的情况要比海军的早数十秒,比空军的早一分多钟。要知道兄弟部队的装备比岛上海防连的高级多了。因为这件事,年底连队毫无争议地荣立集体三等功,被评为军事达标先进连队。

这件事情很长时间被指导员大做文章,不止在政治教育课上说起,我们小岛可连着中南海,我们连队可连着外交部、国防部啦。我们的坚守和付出一个字:值!如果我们放松了、麻痹了,就等于家里大门敞开着,任凭好人坏人进来“到此一游”溜达一圈,我们还不知道。

某国军舰的露头,兵们一个个像闻到血腥的狼,很是亢奋了一阵子。之后又是日复一日漫长枯燥的坚守。

那次聚餐李勇恰休假在家,李晓琳单位的头儿说都带上另一半,不来的用裤腰带拴来,没有的去租一个。以前吃饭也有过类似的告知,她有时没去,即使去了也没有上网淘去一个,但曲终人散,独自走在街上时常有一种“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寂寥之感。那次,她回家说起这事时,他开始不愿意去。她摇着他的手臂说要带她的帅军官老公亮亮相,向世界宣布她是名花有主、罗敷有夫的,如果再收到玫瑰、巧克力欣然笑纳,概不奉还。一张大圆桌,大家聊得热闹,房地产,股票,基金,期货,中国大妈抢黄金,汽车限购,环境污染,官员腐败,明星八卦等都热腾腾地端了上来。李勇殷勤地帮李晓琳盛汤、夹菜,还不时扭动脖子,好像新换的衬衫衣领太硬了。看李晓琳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她一个善解人意的姐妹把话题引向钓鱼岛局势,和军事有关的话题。李勇尽量让自己像说书一样讲起那个惊心动魄、富有传奇的故事,才起头他就觉得不合时宜,就像晚餐时间电视上出现血腥画面。桌上有人晃着高脚玻璃杯里不知名的红酒好像在听,有人依旧热烈地交流。他的亲身经历和别人只是听说也许是两回事。他说完,没有预料中的反应,没有人搭一句话,话题又像冬日的鸟群哗啦飞向别处。这时,李晓琳朝他温柔一瞥,说这是第一次听他说起。

那次回来,他俩又话不投机、东拉西扯地吵了一阵,冷战数天。

菜地见缝插针地镶嵌在坡坎上、石缝间,兵们美其名曰“巴掌地”“马掌田”。岛上的菜都是“圈养”的,每一小块地靠海的那边围着用芦苇编的篱笆,金黄厚实,足有一人多高,两旁用竹竿、木桩间隔加固,看起来很牢固很暖和的样子。

李晓琳托腮蹲在几株黄瓜前,一堆堆隆起黑褐色泥土间,瓜藤根部足有小指头粗,毛茸茸的瓜叶墨绿舒展,比拇指头略大的小黄瓜掩映在瓜叶间,就如关在篱笆里的小鸡或小鸭,青刺粉嫩,花蒂鹅黄,露珠点点。她似乎听到了叽叽或嘎嘎的叫声。

她走得匆忙,好几样化妆品没带,面膜也没带。岛上风大,阳光虽然感觉温吞吞的,但“光合作用”效果不减,官兵一个个像非洲土著的样子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她想象着黄瓜切成薄片贴在脸上清凉的感觉,还有股淡淡清香。真下不了手,黄瓜这么栽种,摘起来就像虐待小动物一样。

她身后一声咳嗽,一双大手摘了两根黄瓜,随着一声低沉的“嫂子”递了过来。她上次来时一班长还是连部文书,肩上两把步枪旁一道细细的书名号(下士军衔),排哨时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很好看,第一声“嫂子”应该是他叫的,这个称呼曾经让她陌生又甜蜜。她听李勇提起过,他老家是江西的,在广州打过工,父亲有病,家庭条件不太好,和他同村的一个女孩订婚了,女孩一直在广州打工,他们一起在县城按揭买了房,他很想留在部队长期干,守岛那份收入不算少(和内地官兵相比),按月到账,国家是最大的后台老板,不会“跑路”,也就能确保房子不会断供。他在下士服役最后一年,向连队提出去教导队参加骨干集训。李勇有点不想让他去,用顺手了,训练教育计划,各种报表、通知、电话、信件、报杂都不用操心。文书是连部“三号首长”,培养一个素质全面的文书不易。李勇说到时候跟军务说说,套改中士应该没问题。文书虽然职务相当于班长,但毕竟不算专业,用军务部门的话说不能直接生成战斗力。每年老兵退伍前夕,在确定留队人员时定岗定编,哪个岗位、哪级军衔要哪一种必须经历多长时间的培训,每一条都有严格规定。他从教导队回来后,担任“尖刀班” 一班班长,班上十来个兵被他带得像虎又像狼,嗷嗷叫。上次某国驱逐舰贴近我领海游弋就是他值班时发现的。

海风吹拂,坡上低矮的灌木枝叶摇曳,芦苇篱笆晃动,沙沙作响,她的裙裾长缨飞舞,远处传来温柔的汽笛声。听李勇说过,那边是一条繁忙的国际航道。

你们连长是怎么走的,留下什么话没?尽管冰冷的答案已经揭晓,但她仍固执地想知道当时有温度的细节。

那天下午火箭筒射击结束,连队大部已经集合准备带回,留下几个“安全员”清场。靶场是开放式的,不训练的时候常有游客和居民闯入。当时连长正在讲评一天的训练情况,突然,我们班的安全员上等兵张胜才站在远处的齐腰深的茅草丛里喊,连长,这儿有一枚“不炸弹”。连长回了一声别动,跑过去时没有忘记向队伍下达一声“稍息”,刚跑近,还没触碰到,“不炸弹”就爆炸了。我们都跑了过去。排长抱起连长,耳朵贴近他嘴边,不知连长说了什么。

张胜才呢?

负伤,住院了。

伤重吗?

不重。

“哦,不炸弹。”李晓琳自言自语。

嫂子,那黄瓜是连长种的。这块“巴掌地”是连长的责任地。一班长冲李晓琳的背影说道。


夜晚的大海很不安分,哗哗的波涛声愈显喧嚣,码头那边的公路上灯火通明,不时隐约传来尖叫嬉笑声,那是调皮或许愤怒的大海掀起波浪,扑腾上岸,和吃货们闹着玩。

她想象月光皎洁的夜晚,海面上应该泛起一层银光,这时她才发现自己错了,有月亮的晚上大海是深灰的,无边无际的灰,近处几盏摇晃的航灯和穹远的月亮、星光呼应。她还想过夜晚的大海应该安静得像个熟睡的婴儿,没想到这一阵子它像个脾气暴躁的愣小子,激荡咆哮着。

李晓琳和一排长坐在招待所门口,面朝大海。木头小板凳不觉得凉。一排长身材和李勇差不多,敦实,黝黑的脸上有零星青春痘在闪光,话不多,她好像看到了当年的李勇。她上次来时,一排长还没来,应该还在军校读书。不知道为什么,连队每个人她都以上次那个时间点为参照,一晃过去四年了,换了一大半面孔(说实话那时候即使在连队的兵她也认不全),也许这就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一排长说,连长很乐观的,经常能看到他张大嘴巴让牙齿晒太阳,喜欢和兵们打篮球踢足球,球场上他不时喊不要老把球传给他,让他摘取胜利果实。在岛上打球或者踢球稍一用力,球就有可能借着风力像彗星飞出狭小的场地,咕噜滚下山坡,落进海里。去它个球!这时连长坚决不同意兵去捞球。海边风大浪急,礁石湿滑,实在太危险了。

一排长说他刚到连队那年秋天,连长带大家去割芦苇(给菜地编围帘),突然草丛里蹿出一只肥硕野兔,兵们脑子里闪过喷香红烧兔肉,流着口水嗷嗷叫着满荒坡追赶,连长也夹杂其中。那野兔像逗大家玩一样,浅草坡上跑一阵,沿着公路、小道溜一段,最后见兵们累得差不多了,一闪从连长身旁钻进一人多高的芦苇荡里,让人望苇兴叹。一排长看到了,连长当时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割芦苇用的大弯刀,一扬手野兔就没命了。他很纳闷,连长为什么没那样做,只是把下午体能训练跑五公里的计划取消了。说过去清朝皇帝搞木兰围场,秋季狩猎,可能就是这种办法,达到练兵目的。

你们有时候也“海钓”吗?李晓琳从网上知道这儿是海钓的胜地。她一直没问过李勇。一排长说从来没有过,除了一年一度游泳训练,组织集体去海边,平时守着大海,绝不会去,常在海边走,就是不湿鞋,是因为他们敬畏大海,有电网一样的纪律。

通信员小王用黄色塑料脸盆端来几瓣西瓜放在李晓琳和一排长身边。夜色中一排长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说怎么用脸盆呢?小王咕哝一句,找不到别的东西,脸盆仔细洗过的。

下午,李晓琳站在连部门口看到两个兵从码头那边推着一板车西瓜过来时,兵们在走廊上擦枪,呈两排相对而坐,中间铺一张暗绿色的厚塑料布,一阵枪械零件碰撞声,偶尔响起清脆扣动扳机的声音,板车推到炊事班门口时,大家都朝那边看,谁也没说话。李晓琳以前见过他们擦枪时的样子,过节座谈一样有说有笑,一把枪能擦拭一下午,直到文书吹哨子,枪械入库。

李晓琳用瓜皮擦着手,仔细的样子像兵们白天擦枪。一排长说,他们连的训练搞得实在,尤其是“三实”训练。他解释“三实”就是实弹射击、实药爆破、实弹投掷。连长点名时说、大会小会说,当兵不搞训练就像农民不种地、工人不做工、学生不读书一样,不务正业,往高处说当兵不习武,不算尽义务,是没有爱国心,是做好打算想当俘虏、叛徒、汉奸、亡国奴;往低处说是没有职业道德,没有职业素养,没有责任担当,是道德品质低下、败坏!一排长说他很“点赞”连长的话。

训练周计划提前一星期就上报营、团,一般最迟星期天晚会批下来。现在形势看似太平,有的单位稍微危险一点的科目能不搞就不搞,能少搞就少搞,尤其是主官任期快满的时候,更加打折扣,有的连单双杠训练都怕出事。他们连队不这样,训练起来有点“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的味道。有一年老兵退伍前战备拉动,连长还带着后勤几大“员”,打了一次实弹,这是以前没有过的。复退工作前进行实弹射击是基层安全工作大忌,怕兵私藏子弹,怕平时思想有情况的这时候 “擦枪走火”。连长在上报计划时说,一口锅里搅了几年勺子的兄弟,如果这点感情、这点信任都没有,还带什么兵,还打什么仗。

上次反坦克火箭筒实弹射击训练年初就计划好的。“三实”训练最危险的是手榴弹实弹投掷和炸药包的制作、爆破,这方面的预案做得比较足;相比较冲锋枪、加农炮、反坦克火箭筒实弹射击危险系数小多了,冲锋枪只要瞄准靶子打;加农炮射击设置好警戒后就往海面上打,爆不爆炸只有海知道;反坦克火箭筒的“不炸弹”听说过,处置方法也学过,向官兵也讲解过,教材上也有,没想到概率这么小的事让他们给碰上了。

安全员张胜才一向很细心,那天反坦克射手穿梭奔跑越过几条反坦克壕,发射几发炮弹,远处传来几次声响,他都记在心里,总觉得有一发炮弹出膛后没有爆炸。他在茅草丛里找到那发炮弹后大喊,连长冲了过去,就在炮弹爆炸那一刻,连长一把推开他,自己被气浪掀起。

一排长说:“当我们跑过去时连长已倒在血泊里,我抱起连长,他嘴角蠕动,吃力地想说什么,我贴近他的嘴唇,他微弱说了一句就走了。我身上全是他的血,开始是温热的滑滑的,渐渐的一点点变凉,变稠……军医老刘带着卫生员匆匆赶到时,只是轻轻帮他合上眼。”

李晓琳突然觉得一排长说话正常了,低沉,徐缓,不再是那种怪怪的,一律的上升腔调。

起雾了,大团大团,丝丝缕缕的雾从海面上,从岛那头随风升腾,飘荡。岛上的夏夜真不适合纳凉,也不需要纳凉。

李晓琳起身准备离去。“嫂子,连长最后说了句什么,您不想知道吗?”

“说了句什么?”

“连长的原话是:“请转……告……她,我爱她……”

李晓琳的心就像那只落单哀鸣缓飞的鸟,一声弓响,猛一往前蹿,随后伤口迸裂,身子石子一样往下掉。


靶场设在一个小山坳里,一道土埂,再一道徐缓矮坡将视野隔开,碧绿、伸手可及的海顿时变得遥远,这里可能是岛上唯一看不到海的地方。周围茂盛的芦苇像南方的青纱帐,阳光泼洒,在油绿狭长的叶片上翻滚跳跃,有小鸟在芦苇丛中鸣唱,当台风裹挟暴雨来的时候它们都到哪儿去了?

李晓琳走在后面,茅草像麦苗一样齐腿及腰,划在她牛仔裤上发出沙沙声,在一处有烟熏火燎痕迹的地方,一排长站住,低头不说话。李晓琳缓缓蹲下,抓扯焦黄、发黑的茅草和裸露的土粒,瘫坐在地上,她耳边好像又贴有一只海螺,一阵嗡嗡声后,有海风海浪响起。他说过,海螺是海的收藏证,它尽管死去,但化作号角,把大海珍藏。

她听指导员和一排长说过,也用手机上网查过,造成“不炸弹”的原因,为了避免火箭弹在飞行过程中碰到树枝或茅草等障碍物过早爆炸,“砖家”在它头部安装了一个防潮帽,这样虽然能避免它在飞行中过早爆炸,但起爆灵敏度也下降了,当它在飞行末端以较低速度撞击树枝、茅草等松软物停下时,就很有可能不爆炸。李晓琳以前只关心时装、瘦身、明星八卦,认为军事和打仗的武器是火星或木星上的东西,现在她试图以光穿越宇宙的速度去弄懂弄通。

“战士第二故乡”几个红色大字雕刻在一面巨大的岩石上,像红旗招展,老远就能看到。李晓琳坐在岩石下,风吹干眼泪后,脸上有紧绷绷的感觉。

被茅草隐映得狭窄的水泥公路像条灰色飘带把小岛交错环绕,路上不时有观光电瓶车载着阵阵欢声笑语驶过,驶过诸如“战士第二故乡”这样的景点时,电瓶车会停在路边,游客纷纷下车拍照留念。

很多这样的地方,在怡情的人们眼里它是景点,到此一游;在士兵眼里它是阵地,需风雨守望,就像有的海滨浴场,一边是晒得黑乎乎、皮开肉绽的士兵,一边是红男绿女、莺歌燕舞。战争与和平就在一起,并肩行走。

汽笛声又从远处传来,这时听起来像呜咽的声音。一排长站在路边,手搭凉棚说,是上午船到了。李晓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所乳白色的轮船正缓缓靠岸,不一会儿就有一片花花绿绿从船舱里吐出,像螃蟹吐泡泡,在码头上的空地上摊开,又像融化的一摊雪糕,无声无息。夏季每天有两班船过来,上午十点多一班,下午四点多一班,其他季节只有一班,碰到有雾或风浪大几天也没有一班。这时,连队炊事班几个兵该推着板车等在码头了,船一到,就有新鲜蔬菜水果正从上面卸下来。

一排长望着大海说,他是地方大学的国防生,毕业分配时他要求去基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他穷尽想象,最基层最艰苦的地方是他实习的单位,一个野战部队,驻苏北一个有“西伯利亚”之称的小镇。没想到海风会把他命运的蒲公英吹飘到这座远离大陆的小岛。他毕业经过几个月大学生干部集训,来到岛上时正值初冬,枯草衰黄,满目萧条,人迹稀少,天气湿冷。星期天下午,在感觉不到温度的脉脉斜阳里偶尔有兵在吹笛子,那种感觉就像范仲淹《渔家傲》里的意境: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只不过范公写的是苍茫群山,而他面对的是浩瀚大海。

那次他女朋友来,准确地说是前女朋友,“过去式”了,由于气候原因没船,她在码头整整等了五天,在招待所里把寂寞、思绪和难耐的等待付之博客,最后黯然回乡,从此黄鹤一去,她那个QQ号没有再用,最后一条博客定格在那儿,在网上风成鱼干,它好像是这样写的: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鸟儿已经飞过;大海没有留下脚步的痕迹,我心已经飞越……记得有一年春节联欢晚会有一个节目说的就是军嫂来岛上探亲,船无法靠岸的故事。也有人说现在条件好了,可以呼叫直升机、快艇,那是电视上的事,是新闻联播里的美好愿景。在现实生活中只有紧急情况,如有官兵或岛上居民得了重病,急需抢救时才启用那些应急交通工具。一个普通军人的女友如果动用直升机上岛,没有那个待遇不说,被网民知道了,还不沸腾起来?

那段日子他真想放弃,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顾就想回家,心情郁闷得想跳海。

连长领着他满小岛转悠,和脸像核桃说话像破风箱的老渔民拉家常,老人用半懂不懂的土话说,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祖上的祖上的祖上就住在这岛上,后来小鬼子来了,硬说这岛是他们的。当时,岛上精壮爷们也有几百人啦,几个起头的几声叫喊就和几十个矮矬矬的小鬼子干了起来,鸟铳、鱼叉、铁锹、船桨、木棍、竹竿终打不过三八大盖,渔民的血染红了海……小鬼子赖在岛上那几年里,老百姓可遭罪了,打的鱼全是他们的,自己只能啃红薯、土豆。

连长和他一起漫步菜地,哨所,坑道,训练场,废弃的老营房。那是在坚硬的岩石上依山顺势一点点雕出来、锉出来的房子,有宿舍、厨房(石壁上烟火的熏痕仍清晰可见)、兵器室、会议室、俱乐部等,有的几间联成一排,有的只是单独一间,高矮不一,格局不同,面积不等,呈多边几何形,几乎所有房间都以门充当窗户……一排长说的那些石房子,李晓琳也由李勇“导游”参观过,狭小局促,光线昏暗,落满灰尘,蜘网遍布,最难受的是里面像水帘洞,头顶滴水,脚下冒水。它们如今大都退役成了杂物间,堆放扫把、铁锹、涂料、粪桶等。

站在一间较宽大平整周正的石屋里,连长说这曾经是岛上最好的房子,堪称“五星级”标准。房间临海那面有一扇比一本杂志大不了多少的窗户采光,最里边墙角处有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两个方形水池,石壁里有涓涓细流,先汇集在高的大的池子里,再流进低矮小一点的池子里,然后顺着墙边一道缝隙般的水沟排出,大小池子里的水都满当当的,清亮亮的。估计大池子用来蓄水,小池子用来洗漱、洗衣服等。当年,上级领导来了就“下榻”这里,还有谁家属来了,谁结婚啦,这儿就布置成洞房,真正的“洞房”。

连长说这几年每到夏天都有白发斑斑、老态龙钟的老人在家人的陪同下朝圣一样、候鸟一样千里迢迢赶来,他们颤悠着走进石屋,抚摸着石壁,啕号大哭,或老泪纵横。这时候老人即使什么都不说,你也可以想象他们在岛上经历过怎么磨砺的青春岁月。

连长说他刚来时住雷达哨所,那时没有装空调、抽湿机,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像北方地窝子一样的哨所,一年四季,一天到晚,地上随时像湿漉漉的拖把刚拖过,一层水,人走上去打滑,被子也像浇过水,盖在身上像铁板……那时他的心情也阴郁得快发霉了。

李勇有过这样的经历吗?他喜滋滋端出来,向她描述的总是令人神往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她从没有想过他历经怎样的心路历程,才融入这片海域,熔化成一垛礁盘。

小岛宁静,能听到风声,涛声,还有太阳移动的声音,露珠从草叶上滚落融入泥土的声音。李晓琳突然感觉天地静止,世界不在,人类不在,她是谁,身处何处。

嫂子,连长常叨念你对他有“一毛钱(十分)”的好,说有你这颗“小太阳”驱散雾霾,让他感觉温暖,阳光,最初坚持了下来。连长还曾说,等有机会让你嫂子给你介绍一个,你嫂子单位漂亮温柔善良可心的妹子多啦!


风刮得呼呼的,一团一团的雾像被皮鞭驱赶一样掠过树梢、房屋。离天亮还早,外面能见度还可以,天空灰白,茅草苍茫,海面上也是一片灰蒙蒙的。岛上盛夏的早晨凉意丝丝。

李晓琳出门时,哨兵给她敬了个礼。没走多远,通信员小王和指导员就赶了上来。

山岩上已坐满了人,安静行注目礼一样朝一个方向望去,就像电视上动物世界里一群翘首期盼的企鹅,他们有的穿秋衣秋裤,有的穿棉大衣,几个很靓很时髦的女孩披裹着毛毯、薄被,还瑟瑟发抖,说冷。李晓琳和“驴友”们去过黄山、泰山顶上看日出,也是这个样子。她已习惯于没有李勇陪伴的出行。她上次来,他说过去看日出,几天里她睡懒觉起不来,觉得以后有机会。

天越来越亮,雾还在脚下、腰际、头顶,伸手可及的地方升腾。当太阳露脸时已经几竿高了。人群像电影散场一样,三三两两,说说笑笑散去。

起一个大早,终究没有看到大海分娩太阳的壮观。

李晓琳起来看日出,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设置闹钟,她是睡不着。昨晚烙饼一样折腾很晚才迷糊一会儿,天没亮又醒了。她合上眼睛睁着眼睛都在想:她有他说的那么好吗?

这次,她踩着他留下的足迹,呼吸他曾经大口呼吸温腥潮湿的空气,抚摸他看过的书,穿过的衣服,盖过的被子,用过的签字笔、电脑键盘、电动剃须刀……一切被他使用得温润凝重的器物,原以为他会微笑着兴冲冲地撞入她的梦境,她也努力、使劲地让他出现在梦境,没想到他一次都不肯光顾。看样子这次他真的走远了,或者真的生气了,或者担心她害怕,固执得连一个梦都不想给。

他和她到底吵过多少次,因为什么吵,大多如昨夜梦境,雨打花痕,想不起来了。记得有一次他俩像泼妇、悍夫吵着上民政局,到了那才发现是星期天。累了,饿了,他们在一家上了“舌尖上的中国”的小店饕餮一番后,手拉着手走回来。她问他,是不是出发前就知道是星期天?他嘿嘿笑。从那后,离婚这个词就挂在她嘴上,有了“禅”的意境。

吵过后又和好,和好后又吵,吵吵合合,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她去咨询过心理医生,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人,说话也像作诗,说他已经习惯于他的海,他的岛,他的兵,习惯于号声哨声中作息,习惯于“制式”“程序”化生活,习惯于已养成的节奏和规律,他的“病”居然还有个专有名词——“休假军官综合征”。现在他俩偎在一起就像刺猬,距离远了,彼此思念,距离近了,相互刺痛。医生给他们开具的唯一处方就是磨合,经营、包容、温暖正常的家庭生活。这不是明摆着哪壶不开提哪壶吗?生活上工作中碰到委屈、难处和海一样无边的孤寂时,她不止一次也不止在电话里向他哭过、闹过,她没想到这种日子这么难熬,希望他回来,马上就回来,不要再在岛上当什么破“保安”了,回家当保安都可以。曾有人问李勇贵干?他说当保安。别人说不像。他说真的是保安。后来知道他是军人,他说保安就是保卫平安,当兵的是保祖国平安。只不过范围大小不同,职业认同感、荣誉感不一样而已。

他和她吵得最厉害的那次是因为手机。他在家休假,她吃饭,走路,睡觉,上卫生间,点点滴滴分分秒秒时间都在玩她的智能手机,早晨一睁眼和晚上最后合眼见到的、摸到的肯定是手机;身边大小事、好事坏事,爽事糗事一股脑抱到微信“朋友圈”晾晒,吃的饭菜,穿的衣服,做的发型,用的化妆品,路遇风景,品味美文,心情阴晴,随时随地掏出手机以资留念,与人分享。那种痴迷和投入可以用古今中外一切勤奋好学的成语、警句、名言来描绘。她已习惯于没有他,但不能没有手机,没有QQ,没有微信的日子。李勇用的还是部队统一配发的“老头机”,只能接打电话,收发短信。互联网对于他只有一个落满灰尘、布满蜘网的邮箱有着某种联系。跟他说滴滴打车、网上商城、淘宝购物就像与夏虫言冰。每当看到她和手机热恋的样子,他心里酸溜溜的,真希望自己就是她的手机,脸就是触摸屏。

一天,她形影不离的手机终于“落单”,信息提示声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响得热闹,他随手拿起,正琢磨以她平时的手势、笔画解锁,她突然像下山觅食的老虎一样出现,气势汹汹地不让看。

她越不让看,他越坚决要看。她觉得即使是夫妻也应该有各自的空间,彼此有所保留,相互信任,相互尊重。他认为她在他面前应该是透明的,她就是他的兵,他有权力进行保密检查。她不给他看就是做贼心虚,心里有鬼。

争吵中她突然歇斯底里疯了一样尖叫,把手机猛往地上一掼,在客厅白色光洁的瓷砖地板上,手机如掼在冰面上的石块,打着圈滑出,碰到电视柜,弹了回来,几片细碎的塑料散开,此起彼伏的铃声戛然而止。

她披散着头发扑过去,哭喊着抓扯他胸前的衣服。他高高扬起手,她止住哭,昂首挺胸,像即将奔赴刑场的女共产党员大义凛然。

他高高扬起的手终于颓然落下,狠狠砸在自己腿上。

他们持续“冷战”,分床而睡,新装修的两居室里有一条冰冷看不见的“楚河汉界”。

她留言,让他起草协议,她无条件签字。几天毫无进展。她催问,他说不会,没写过,老师也没教过。他让她写,他签字。协议文字是她从网上东拼西凑扒拉下来的。又一次去民政局,接待同志一输入他的身份证信息就客气地说,对不起,军人办理离婚手续需要部队团以上政治机关出具相关证明,请他们回去再仔细想想。他这才知道军人的居民身份证看似和老百姓的一样,其实不一样。她也才知道和军人结婚不容易,离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提前归队时,她上班去了。他给她留一张纸条上面压一部崭新的手机。他说,连队有事,他赶回去了。落款是他的属相,一个卡通图案。以前她一看到就想笑,这次她随手扔进垃圾篓里,没笑。

他打过几次电话回来,好像没什么话说,当他吞吞吐吐酝酿着要表达什么时,她马上抢白,什么时候回来?把手续办了,一个当兵的、大老爷们做事爽快点,别婆婆妈妈的。他马上泄气地说快了,等忙过这阵子就回来。

摔坏的手机被她用塑料袋装好,连同那份协议放在抽屉里。协议已经不再需要签字了。她想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把它烧了。烧了合适吗?他在另一个世界会不会看到?

她很后悔,应该给他看她的手机,其实上面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热烈辛苦一天的太阳,早晨出场时犹抱琵琶半遮面,谢幕退回大海深处那一刻,是那么留恋、温情,碧绿的海面,流翠的小岛被它温柔细细地抚摸成金黄,风依旧在吹,海浪被礁石迎头击碎,溅起朵朵白色的黄,起伏的芦苇丛荡漾着绿色的黄……此情此景,当太阳即将隐退到城市的高楼大厦背后时,她和他曾十指相扣,他在她耳边呢喃: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阳光还在恣意畅快挥洒,大海还在不舍昼夜轻轻晃着,表面上依然风平浪静,但李晓琳听天气预报说,台风已在南太平洋积蓄力量,预计将向小岛方向发起凌厉攻势。招待所的电视打开总是一片雪花,只能听。

自从李勇上岛后,她养成关注天气预报的习惯,而且关注的还是海洋气候预报,在中央电视频道播过全国天气预报后,有几排字幕、符号闪过。他对她生活的城市的温度、天气和PM2.5值也常能脱口而出。他们都生活在对方想象的草长莺飞或旭日东升里。

她记得小时候有一位邻居大叔,在东北一个叫辽阳的小城当过几年兵,每到十月人们还穿着汗衫,天气还暖和着,他就望着远方出神,说这个时候辽阳该下雪了吧。

李晓琳戴墨镜、涂防晒霜、撑一把防紫外线遮阳伞全副武装出门时,指导员让通信员小王跟着。她费了好些口舌,他们才相信她不会走丢,也不会出事,由她自己走走。

码头边上有一排彩色塑料布搭起来的凉棚,一个挨一个的塑料大盆里装着她见过和没见过的,能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海鲜。一群妇女在清理“淡菜(当地人叫法,她百度过学名应该叫壳菜)”,她们手上的小铲子忙活着,嘴上说说笑笑。他每次上岛,出岛都在这,台风来临前,他和他的兵在这儿帮渔民收拢、固定渔船。她好像看到了他们弓着腰奔跑,大声呼喊,衣裤被风吹鼓起摇晃、寸步难行的样子,雨迷糊了他的眼,抽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往脖子里淌,脖子下有一道白色、圆领衫的轮廓……

他们海训的地方也太腻心了,容不下几个屁股墩的海滩上瓦砾、瓷片、贝壳星星闪烁,山坡上是一 季节性饭店、宾馆,各种生活用水从这儿季节性地往里排,兵们就在排污口与海水交汇处季节性地游泳训练。守着如此辽阔蔚蓝的大海,居然在这种地方游泳,就像漫画里描绘的一样。

山弯里一家叫“东极海味”的小面馆,三四张油光可鉴的桌子,七八根矮胖长条板凳,总有人等在旁边。他说过那家的海鲜面真好吃,出差、开会、干活误饭了,他就会豪爽地在那儿热气腾腾、大汗淋漓地吃上一碗。有时候他和几个兵一起来,每次他悄悄把钱先付了,当兵们抢着埋单时,老板哈哈笑着在一旁说明情况,他说一碗海鲜面还是请得起的。如果她有心思也有胃口也想进去吃一碗。

路边随处可见已经被扒的房子,只剩下一块平地和堆得小山头一样的石料。房子的主人是打算造新屋,还是搬到大陆去了呢?

一位慈祥老人在一幢两层小楼前慢腾腾地晒海货,她认得老人,和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他说起过,老人的儿女在海那边的城市买房买车了,小孩读书方便,工作也方便,老人一个人守着这岛,守着劳累一生盖的“漂亮”房子不肯离开。官兵不时来看看,他有空就来坐坐。老人的儿女回到岛上时,来过连队表示感谢,还送来锦旗。她真想上去和老人打招呼,但老人木然看了她一眼,又慢慢转过身去。

山腰一处稍开阔的地方一块巴掌大的水泥地,如果没人告诉你,你怎么也猜不出那是直升机起降坪。他在那儿第一次坐直升机。寒冬深夜,一个兵突然胸闷呕吐,浑身无力,瘫在床上。军医老刘急得额头冒汗,又是量血压又是测心电图,就是查不出原因。他当即上报团作战值班室,请求协调出动直升机。当晚海面上风急浪高,勉强出动的直升机在茫茫夜空像一只单薄脆弱的风筝,摇晃,飘荡,好像随时有可能散架或一头栽下去。

烈士陵园视野很好,站在那里能看到大海,码头,村庄,营房,能看到他们曾经深情眷顾的地方。矮墙环绕一排排墓碑,像座农家小院,里面有阳光、枯叶、灰尘栖息,海风呼呼吹过,那些打过小鬼子,打过国民党,和抢救人民生命财产牺牲的青年、中年,还是耄耋之年?该在一起晒太阳拉家常吧,多年的邻居,相似的命运,相近的品行,也许迥异的性格,总有说不完的话,和敬老院、干休所里一样吗?他生前在这里组织过入党宣誓,一年又一年清明前后带领兵在这里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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