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26日，我和心理医生吵架了。刚开始聊得还挺好，她问我一个月来的状况，我说心理状态恢复得挺好，她边做记录边为我感到高兴。她建议我平时多出门，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比如逛街散步什么的。我说在疫情期间商铺都关门，而且近来天气那么冷，我也没有兴趣出门逛。她问我是不是担忧被传染，我说如果担忧被传染，我就不会来她这里就诊，她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她又问是不是担忧被陌生人像前几次一样骚扰我，因为中国爆发的新冠病毒而对我进行歧视。我说是，可以这么对比，我对被传染的担忧只有三分，而对被歧视的担忧却有十分。所以我每次出门都带水果刀，以防被别人武力攻击。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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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句话，他惊讶地大声对我说：“你出门带刀！你居然带刀来到这里！难以置信！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个国家不允许这样！在这里是非常丑的事！非常丑非常丑非常丑！”，“非常丑”被她用力重复三次，缓一缓又继续说：“你出门带刀有多久了？”我对她的反应很诧异：“我为什么不可以带刀出门？我带的是削苹果的小刀，而且我都给警察看过，不信你可以好好看看！”，我边说边掏出裤兜的刀，然后放到我并拢的手指上，向她展示没有并排四指宽度长。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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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扫了一眼，厉声说：“那也不行！总之你带刀出门就是不行！”“我以前不带刀的。”“我刚才问过你，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带刀的？是不是第一次被一个小孩称呼你‘冠状病毒’的时候就带这把刀的？”“对，差不多就在那个时候。”“我的天！他只是个孩子，如果你当时激动就把刀拿出来……不敢想象！”“我不会拿刀对付孩子！而且就算现在带着它，遇到陌生人歧视我的时候，包括后两次被人辱骂‘中国病毒’，我也从来没有拿出来。”“你说你不会拿出来，那你为什么还带着它？”“因为我带着它觉得多些安全感，不到逼不得已不会用。”“逼不得已？你想什么时候用到它？”“当然我被人武力攻击的时候！”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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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貌似健忘一样问道：“你遇到过么？”我回答：“我以前跟你说过，酒吧里的客人拿出长刀要砍我，我才会拿刀保护自己！”“可是你说过他喝多了！而你没有喝酒，你不能跟酒鬼一样冲动！更何况你可以报警呀！”“我以前就对你详说过，他那天不仅仅是喝酒，喝酒前他吸过可卡因！他当时拿刀向我挥来，我怎么报警！？我被他砍死再报警么！？”“算了，我不想听了，总之你不可以带这把刀出门，下次你来这里如果带刀就会被阻挡在门外，这是我的强制性要求！”“那好吧，下次你就打电话给我，我们电话里进行复诊。”“为什么？你就不能不随身带刀么？”“对不起，我不能！”“随你吧……对不起，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不适合在这个城市里生活。”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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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让我大吃一惊，我马上起身就要离开，她忙说：“还没结束呢！你别走呀！马上就好了！”我憋着火又回到座位，对她说：“你刚才说什么！？我不适合在这里生活！？我们酒吧里许多客人都带刀，有一天大家拿出来炫耀，有一个老人怀揣一把二十厘米长的弹簧刀，他们为什么可以带刀！？”“我不管他们，他们带刀是他们的事，但是你就是不可以带！”“我觉得不公平，你刚既然这么说，我还就偏偏要带着它！”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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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我严肃对视几秒，好像很有感悟似的说：“我就纳闷，我身边认识那么多中国人，为什么都很积极乐观，从来都没对我说你说的那些被‘歧视’的经历呢？他们都跟你很不一样。难道只有你遇到别人没遇到的‘歧视’？我认为，好多事都是你意识当中想象出来的，你主动误解这里的人。也许他们没有歧视你，而你却认为受到歧视，真正歧视你的是你自己！”“所以我有病！所以我才来这里就诊！”“哦……也对的，你说这句话提醒了我，你心理问题确实严重！”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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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接她的废话，心里想：没心理问题我来你这干什么！你这不是在装糊涂么！我想到她前面那些话，于是问：“你刚说你认识的中国人都跟我不一样，你跟他们深度交流过么？你怎么就知道他们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呢？”“我当然跟他们交流过，他们都特别积极乐观，也没有你那么多抱怨。”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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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微调整一下情绪，打算好好与这人过招：“你懂汉语么？你能听懂中国人之间的交流么？面对酒吧的客人，我也是特别积极乐观的人，他们都愿意跟我闲聊，而内心的真实感受我不说谁又能轻易知道呢？正因为有这些感受的压抑，我才会到你这里就诊，把真实的烦恼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有谁真正表里如一？爱因斯坦到中国上海的时候，对中国与中国人极尽溢美之词，然而在他死后，人们发现他日记里对中国与中国人极尽侮辱与鄙视，他对其他亚洲国家也是如此。然而，如果人们没发现他的日记呢？有谁知道他真实想法？你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在你看来他是病人么？说真话的难道就是有病对么？装个正常人有谁不会！？”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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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你说的那些中国人的想法都是你自己想象的，你根本不认识我认识的那些人。爱因斯坦是爱因斯坦，他和我们的话题无关。总之，我还是那句话，我认识的中国人从来没跟我说过受到歧视的事情，为什么就是你才受到‘歧视’呢？所有的‘歧视’都来找你，不找别的中国人对么？你不觉得这是你自己想法的原因么？你总是想象到被歧视，实际上没有人歧视你！你为什么总是听不懂我说话？”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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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驳：“你的话我早就听得很明白，是你听不懂我说的话。你不问那些中国人经历，他们当然不愿意主动对你说。在西方，几个中国人没遇到过歧视？退一步讲，就算像你说的，我不是那些中国人，他们的想法都是我想象的，那么你又怎么就知道我受到歧视的感觉是我自己想法的原因呢？你又怎么肯定我歧视自己呢？你是我么？你经历过我经历的么！？我可以肯定那些中国人都有遇到过歧视，只是都不愿意跟你说，因为吐露心声需要许多条件。”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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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显得有些情绪激动：“你太顽固了，你把所有中国人的感受都想象成与你一样，把他们都装到一个麻袋里面。而麻袋里面只有你自己而已。你不就是被陌生人说过三次‘冠状病毒’或是‘中国病毒’么？你就觉得外面到处是歧视，那你说，你还经历过什么歧视？”“我还经历过什么歧视？太多了，我在这里居住十七年，印象深的被歧视就有一百多次。”“什么！？一百多次！？你是在幻想还是在开玩笑？你说说，人们怎么歧视你的呢？肯定是你自己太敏感！”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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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感觉我们就像在两个平行宇宙里的人，不是她无知，就是我梦游。我运一口气娓娓道来：“好吧，随便跟你说几件事情。地铁里年轻人对我大吼大叫然后哈哈大笑算不算歧视？街边小孩说我‘中国人非常非常丑陋’算不算歧视？人们称呼中国人‘小中国人’算不算歧视？被人用酒瓶丢向我算不算歧视？成年人对我做搞怪的鬼脸相视而笑算不算歧视？无缘无故被打算不算歧视？我跟人打架都是他们找我麻烦，我从来不找别人麻烦……还有我的夫人，被一群小孩在下班后围起来吐口水算不算歧视？被人称呼‘中国屎’算不算歧视？被成年女人在公共场合称呼‘让人作呕的中国女人’算不算歧视？走路被街边老人喊叫‘今天晚上陪我多少钱？’算不算歧视？开车慢一点就被竖中指算不算歧视？(本地人不会轻易互相向对方竖中指，尤其是对陌生人，那样会容易引发武斗)……还有我身边许多朋友，他们自己遇到的与我看到他们遇到的歧视，比我们遇到的还要多，他们都选择默默忍受。他们不说你们谁知道！？你们媒体会给曝光么！？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你觉得这些是我敏感想象的么？”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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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完，她表情僵硬在时空里，两秒后，她才像一个冰人解冻，却没有回应我说的话，而是说：“中国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回到你的国家？”我实在想不到她居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跑题的话，看着她仿佛很受伤的表情，我很难识别这就是我的心理医生，这句话实在让我震惊。我起身就向外面走去，听到她呼喊我的声音，一路追赶着我到诊所门口，她仍旧喊我让我停下。我在门边回头看着她，她急切地说：“我是在帮助你，你为什么生气呢？我们下次好好聊一聊……”我说：“我也想回国，而现在有疫情，我不想给中国添麻烦。就算想回去，机票三千多欧元，你给我？”她说：“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怎么开导你……”我说：“谢谢。”回头拉开门大步走出。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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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边走边想：这样几个例子就让她难以忍受，她以为我在说谎对么？我相信她，求助她，才会坦诚说我出门会带刀与苦恼根源，却引起她极大的不适。她情绪变得异常激动，像一个慌张的老妇人，用辩论甚至吵架的语气来医治我，实在是让我出乎意料。到后来，她没有收住嘴，把内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也话赶话的给说出来，我猜到远比听到好受。我们俩究竟谁才是心理医生？她如果平和的跟我聊，耐心劝解我随身带刀的弊端，解开我思想里的纠结，我也许会欣欣然接受。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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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话就像不干胶一样一路紧贴着我的视野，贴到对面每个人脸上，我低头加快脚步行走。然而我无论怎么快走，心里总是绕不开那两句话：你不适合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你为什么不回到你的国家。坐地铁的时候想，出地铁的时候想，走路的时候还继续想，过横道的时候也在想……不知不觉走到我们酒吧门口。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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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尼奥穿着一身工地的衣服，上面有刷墙壁的浆渍。他笑着向我抱怨：“休假也不能让我舒服，老婆让我在家里刷浆，干好一件事又来一件。”然后要了一杯咖啡，小心翼翼地从窗口接过来，端到酒吧门口的砖栏，坐在上面不停的抱怨：“这么冷的天，还得在酒吧外喝咖啡，这日子什么时候是头……”我说：“是呀，政府的规定必须执行，现在感觉也越来越严。”我们聊了一会儿家常。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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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苦恼的是，和安东尼奥对话的每一秒，我都在想心理医生那两句话。有几次差点把他当成心理医生，他的憨笑与胡须总让我清醒。后来安德烈来到酒吧，一个曾经展示过带刀的人。他和安东尼奥聊起来，我就索性起身离开了，进入酒吧里找些事做，那两句话总在眼前晃。看着我干活心不在焉的模样，夫人怨我夜里睡太晚。回到家，我猛吸两根烟，看看远方那一围海水，然后掏出刀，慢慢放到茶几上的水果篮里。那两句话一直都在我的耳边，直到梦里才算是解脱。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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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起来就摸到电脑前，想把那两句话变成文字，有它作为载体，头脑也许会轻松许多。另外一个原因是，药物治疗的心理医生开的几个药实在很厉害，这一年多来，我的记忆力明显下降。所以，我想把什么重要的或者烦恼的事先写下来，要么指不定哪一天就在脑海里被格式化了，自己会忘得一干二净。就算有人帮我回忆某件事情，我也觉得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越来越频繁，所以我经常和夫人拌嘴，源于争论我认为“没有发生过的事”。所以我提早把外债都已还好。然而，强迫症又让我频繁回忆每一件破事，尤其是那些我对西方世界屡次刷新的认知，让意识产生蜕变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