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4月的一天,在掸邦军地下人员安排下，缅甸掸邦曼弄相佛寺正在给我做正式而简便的剃渡仪式。 6park.com
没有亲友没有长辈更不可能按当地习俗敲锣打鼓绕寨游行庆贺,只洗澡剃光头披上一套半旧袈裟就跪在了佛爷的面前,于是年轻的威撒嘎佛爷就不紧不慢念出了那一串串的词,按事先教好的,佛爷每念完一句“萨雅底牙米”,双手合十微闭双眼的我就要应一声“阿莽板滴。” 6park.com
威撒嘎佛爷总共念了七,八串长短不一的“萨雅底牙米”,我也毫无变化地一连回了七,八次“阿莽板滴。” 从语气上来猜测,这大概就是李连杰在电影剃渡时老住持问道:不杀生不淫邪,汝今能持否……,然后答:能持。只是中国佛教已翻译成汉语,而傣族佛教还保持了巴利语或梵文的念法。 6park.com
我们寨子也有一座被称为“奘”的佛寺,但没有和尚,从记事起也没有佛像,都被当四旧全给砸毁了,去年底在勐养佛寺出家时好象也没有念这一套“阿莽板滴。”看来这里更正规,望着头顶那尊法象慈祥的佛祖和厅外的白墙黄瓦,心里竟静如止水。 6park.com
“好了,你的法名叫督嘛纳,从此安心修行,不要往外乱跑。要熟悉寺庙的礼节,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是外地人来寺庙做短期出家修行,不要说是中国来的。到时会有人把你再接出去的。” 6park.com
我给寺庙捐了200缅币,算是此次出家的象征性做功德。按习俗,到寺庙里出家当和尚,亲友和本人要捐相应的财物才能证明你诚心出家,四大皆空。就象鲁达在五台山当酒肉和尚兼打架斗殴,都由赵员外花钱摆平。我没有这样的朋友相助,当然自己不是那种喜欢闯祸的人,爱喝酒但也没成瘾,也就不会犯戒。好在小乘佛教是可以吃肉的,还不至于嘴巴淡出鸟来。 6park.com
这是一座收入很不错的佛寺,主要原因是威撒嘎佛爷会算卦,看日子看时辰。这已包含了中国的风水和阴阳五行等内容,算是知识渊博了。 6park.com
每天早晨几个小和尚起来后先打扫卫生,之后用早餐,偶尔光了脚每人抬个钵到寨子里随便转一圈,算是已完成了化缘。更多的是自由活动。威撒嘎佛爷大约十点左右起床,指导小和尚拜佛念经。等用好餐漱完嘴,就到寺庙大厅里盘腿而坐。 6park.com
不久就会有三三两两的妇女或坐汽车或骑摩托车,衣裙飘飘来到寺庙停车场,下车先把筒裙左右抖一下,塞紧腰,脱了拖鞋,提着篮子和挎包袅袅婷婷上了佛寺台阶,进到大厅先向佛祖磕三个头,抬起头跪好,双手合十念一串以“哦嘎撒哦嘎撒”开头,以“撒嘟!”结尾的拜佛词,内容含义不一定知道,反正是吉祥如意功德无量就行。最后膝行磨噌到坐在一旁笑眯眯的威撒嘎佛爷面前,磕三个头,起来把脚往后一伸,习惯性收拢筒裙,跪姿就变成侧身坐在地毯上了。 6park.com
“佛爷身体好吗?”一般是甜甜的声音先问候。 6park.com
“吉祥吉祥!帊嘎(可译为施主)一家子都好吗?最近又跑哪个方向?” 佛爷念经锻炼出来的嗓子中气十足,沉稳又不失温和。 6park.com
“佛爷呀,我今天就是要来请您指点指点。”于是算卦就开始了,这小媳妇的男人去宝石场挖了一年也没有发财,是回还是不回? 6park.com
那个大嫂的家最近一直祸事不断,小儿子刚被火烧伤,兄弟就被缅军抓了伕,而母亲又得了莫名其妙的病。 6park.com
那个大娘一看就是一副倒霉相,稀疏的眉毛暗淡的眼光,瘪瘪的小嘴只要往两边一拉就成了哭相。唉,儿子吸毒,丈夫跑到外地找了个小老婆,有几分姿色的女儿和人跑到泰国,一点音讯也没有。 6park.com
那个笑盈盈的姑娘倒很开心,上次从这里拿了几支蜡条去点,从此她的小吃摊一直生意红火,今天特意还愿来了。 6park.com
…… 6park.com
威撒嘎佛爷轻声细语一面安慰一面指点迷津,最后都毫无例外从身边的盘子上拿起几根自制的蜡条,微闭双眼很认真地吹了一阵,就递给了跪在一旁的妇女,那位便虔诚地接过消灾解难的蜡条,把带来的糖果点心和数目不等的钱放在托盘里恭恭敬敬递给佛爷,那不是算卦费,而是捐给寺庙做功德的,然后再磕头,慢慢倒退着出了大厅。 6park.com
一拨人走完,佛爷很随意地把钱拿起来,数也不数就塞进身边的和尚挎包,小和尚就把那些盘子端走了。 6park.com
晚上一般没事可做,老老小小的村民都喜欢跑来寺庙里闲聊看电视。 6park.com
坐在大厅里闲聊的佛爷就笑眯眯地用手摸着小女孩的头和肩膀一边问:几岁了?哦,九岁。会念傣文,很好。缅文读了几年?不想读是不对的,还是要学点缅文。有男朋友了吗?是的还小还小。会说汉话吗?听过“我爱你”这句话吗?知道什么意思,不敢讲。这就对了,等长成大姑娘再讲。你们想学汉话就找这个师傅。说完指了指我。几个小女孩就向我合十拜了一拜,我只点了点头,我知道人家是拜我身上的这套袈裟而不是我这个人。任何人只要举行过披袈裟的仪式就是受人尊敬的“昭”了。 6park.com
“要不,我给他们教点汉语吧,这里离中国近,这些孩子将来说不准会到中国去做买卖呢。”我乘机提出,能在寺庙里做点事心里会舒畅些。 6park.com
“好,你们哪个要学赶快来报名。”佛爷发出了号召。 6park.com
第二天晚上一下子来了十多个孩子,都是女孩。于是逐一问了名字,在一个本子上用汉文写着“玉勇,” “玉锦” ,“玉香”,“罕蓬”等等,孩子们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名字变成了这奇特的符号,于是就跟着我念起了小黑板上的“你我他,父母哥姐家庭”等字词,用写傣文的笔画顺序从下往上把它们一个个艰难地描在各人的本子上,又在旁边用豆芽似的傣文注上音,傣话发音和汉语有很大的差异,念起来自然就妙趣横生。小和尚见状也来凑热闹了,却把兴趣用在把手从袈裟下面悄悄伸过去掐小女孩的屁股。 6park.com
“师傅,有人掐我的屁股!”小女孩告状。 6park.com
岂有此理!这是佛家静地,怎能容忍如此荒唐行为。“给我站起来!”我轻吼一声。小和尚都不站起来,小女孩都低着头不吱声,样子却一点都不委屈,似乎不愿揭发的成分居多。 6park.com
“督嘛纳呀,对小孩子不能太严厉,这里的孩子和中国不一样,要慢慢哄他们才行哩。”得到小和尚的小报告,佛爷找我谈话。 6park.com
“可是师傅呀,他们不是普通小孩,是披着袈裟的和尚。” 6park.com
“小孩披上什么布还是小孩,他们来当和尚只是来学文化学知识,不是来修行。不能和他们太较真。”佛爷停了停又把语气一转:“听他们说,你穿着内裤睡觉,坐在台阶上把大腿露出来,这让人家看见不好,寺庙里不兴这样的。有些规矩这些小和尚比你懂。” 6park.com
我脸一红,怪不得这些小和尚看见我穿内裤老是露出诧异的神态,见我坐在寺庙台阶上双手按膝,毛茸茸的大腿立在那里更是偷笑着扭头就走。露大腿不好,穿内裤有什么错?难道要光着屁股睡觉?我真诚地望着佛爷,请求指点迷津。 6park.com
威撒嘎佛爷微微一笑:“当了和尚除了袈裟之外不能再沾其他颜色的布,否则算是白当了,你穿着黑内裤是犯戒的;坐的时候要把袈裟裹拢,露出大腿就和女子露出屁股一样要招人笑话的。” 6park.com
原来这样,那就是睡觉时也要用一块袈裟裹着才是正规和尚,自己倒好,那天还悄悄跑到河边穿着内裤游泳,这和鲁智深下山喝酒吃狗肉已是一样性质了,罪过!罪过!内裤还是收起来吧。 6park.com
没等我“整顿教学秩序”,小和尚自动退学,几个小女孩读了几晚也自动解散,我算是失了业。 6park.com
不要紧,我本来只是隐蔽在这里,时机一到还是要上山打游击的。 6park.com
这一日早晨寺庙又热闹起来了,十几个男女忙上忙下地搬这搬那,就象准备办喜事的人家。不错,这家人是准备娶新娘,在喝喜酒吃大鱼大肉之前先要给寺庙做功德,那就是请附近几座寺庙的和尚来这饱餐一顿,饭菜的质量是这家人经济条件的反映,是一次在四邻八寨面前露脸的机会,因此是不能马虎的。 6park.com
各种菜肴抬到寺庙大厅,十几位佛爷穿戴整齐,袈裟把全身裹得松紧适度,在佛祖下坐成一排,左手持长柄扇子略遮住半边脸,衿持地面对着下面双手合十的一群善男信女,也不见谁起头就一起整齐地念了起来:“啊巴嘛呀,查瓦嘎……”声音抑扬顿措,高低有致,飘出寺庙外面引得附近凤尾竹上的小鸟雀跃不已。最后拉出一个长长的尾音来结束,下面的人就齐声念:“撒----嘟!”并象风刮倒的稻谷一样齐刷刷地趴了下去。 6park.com
于是饭菜和碗筷摆到篾桌上,按地位高低依次用餐。还好,我被安排和一个也是来出家几天的中年人一起吃,如果和几个小和尚坐在一起真是够别扭的。 6park.com
大佛小和尚长期出家者和临时修行和尚吃饱喝足,各寺庙的佛爷们揣了装功德钱的信封都被用车送回去。吃剩的饭菜被收进缮房。一般寺庙是不开火的,这些饭菜最多只能在下午三点钟以前再吃一次就得赶紧处理,菜送给寨子里生活较困难的人家,饭由威撒嘎佛爷的老父亲处理,方法是把它晒干,积存到一定的数量再卖给烤酒的人家做酒糟,因为用寺庙里吃剩的饭酿出来的酒肯定也会带着好运。卖剩饭得的钱揣进自己腰包。 6park.com
老人这项工作长期坚持下来引起了几个大和尚的不满,威撒嘎佛爷也觉得不妥,还是落发为僧吧,这样老人也剃了光头,披上了袈裟,仪式由另一个寺庙里级别更高的老和尚来主持。 6park.com
按规矩,新出家的人无论年纪多大都应该给教龄长的住持佛爷磕头,但因本寺的住持威撒嘎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就免了,见面时老爸最多双手合十对儿子摇一下。为避免尴尬,老人还是尽量不进寺庙的大厅,晚上睡偏房,白天就只专心致志处理剩饭,打扫卫生,除除杂草,发发牢骚。 6park.com
“这些懒惰的小和尚,连碎瓦片也不捡起来,这是扫地呀还是给地搔痒。” 6park.com
“佛祖呀,杂草长得快能藏狗了也没有人来锄,罪过哩,是不是要把这寺庙放荒。唉!”其实那些草丛连老鼠都藏不住。 6park.com
“这些谗嘴猫,整天就知道吃,吃,吃。也不知他们父母是送来当和尚还是专门来把寺庙吃穷。”看到小和尚大把大把从柜子里抓糖果点心吃,老人心里就象被猫抓一样,嘴唇都磨出了白沫。 6park.com
“老爷爷,这些东西本来就是施主供给寺庙的,不给小和尚吃难道还要让你拿去卖吗?”一个十八岁的和尚顶了一句,他是外地来挂单的,不但远来好念经,而且随时可以走人,不象本地小和尚怕威撒嘎佛爷。 6park.com
  “放你娘的屁,这寺庙是我儿子当住持后才兴盛起来的,这大厅,这佛塔都是他主持建起来的,你是外地流浪来的野狗,有什么资格来说三道四?” 6park.com
   “不要忘记,你儿子也是我们那地方的几个寺庙供养大的,没有那里施主的饭菜,没有那里的寺庙让他住,教他道理给他传授知识,他今天能成为人人尊敬的佛爷吗?” 6park.com
   “反正不是你爷你奶供养的,你吃住在我儿子的寺庙你就应该尊敬我。” 6park.com
   “我吃住的是老百姓的寺庙。你儿子也不可能在这里霸一辈子。” 6park.com
   “小流浪狗,你这是咒骂佛爷早升天,我先打死你。”老人咬牙切齿表演了一套傣族准备打架的传统动作:怒目而视,后退一步弹舌头,跺脚,拍巴掌,擼胳膊挽袖子。因袈裟宽松不好挽,只好边跺脚边诅咒对方遭天打雷劈豹子咬老虎拖等等。那和尚也针锋相对表演相同动作。 6park.com
这种时候如果有旁人来劝架就热闹得多,你越拉双方越要拼命。而此时没人来劝,威撒嘎佛爷在大厅里装聋作哑念他的经,实在不好偏袒谁;小和尚也不敢讲话,我和那进修的假和尚没资格评定是非,只好在一旁看热闹。这样双方的表演没人呐喊助威也就慢慢泻了气,老人先且骂且走让开,六十多岁了心里的火气再旺也没有那么多底气来支撑。而那和尚出了一口气心里也舒畅多了。 6park.com
这里刚一落幕,我和那位来进修的中年人的辩论也开始了。我们这两个临时和尚整天无所事事,憋得难受就以说废话来消遣热量。 6park.com
中年人叫载吞亮,脸色蜡黄,身材瘦弱,饭量却奇大。我无论走南闯北饭量都保持了农民的习惯,除非参加酒席之类需要讲点斯文,一般每餐都是足以让城里人恻目的一大碗。而面对载吞亮的饭量只能甘拜下风:每餐两大土碗----那是当年我读高中吃食堂伙食一天的定量,也是近年和弟兄们喝酒聚餐时七八人垫肚饭也添不完。 6park.com
我甚至为他担心吞进去的那两大碗饭存放在何处?更奇怪的是似乎这些油水丰富的饭菜没有任何营养价值,他吃多少都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却又查不出什么明显的病症。 6park.com
据说他是去宝石场的路上被缅军抓伕,挑了三天的军用品,有个同伴实在忍受不了折磨,中途想逃走被缅军开枪打死,血淋淋的场面把载吞亮吓得当场瘫软在地,任缅军怎么拉怎么打都没醒过来,只好把他丢在路边,第二天一伙路过的马帮把他救了起来,送到附近的山寨,之后辗转回到家就成了这样子。老人都说他的魂被吓丢啦,人没了灵魂躯体就被各种魔鬼占据。载吞亮现在的躯体是被一个饿死鬼缠住,所以让他来寺庙里当和尚,等佛爷把这饿死鬼教育好超度走了,再把他的魂叫回来,身体就会慢慢恢复正常。 6park.com
也就是说大慈大悲的佛爷是准备用优厚条件把这鬼送走,而不象中国的巫师神汉那样用桃木剑黄符等等武力来强行驱赶。所以载吞亮也就免除了被棍打火烧符水喷脸的狼狈,而是每天悠然自得地念经拜佛大口吞食饭菜,之后是没完没了地议论是非。 6park.com
“这个和尚是错的,老人是佛爷的父亲,人家怎样处理寺里的财产你管得着吗?真不知好歹。这又不是你们寨的寺庙。”载吞亮闪烁着混黄的双眼,说出的话却毫不含糊偏袒本地人。 6park.com
“傣族就是一家人嘛,不管他是哪里来的,当了这里的和尚就有权管这庙里的事,不能因为他是外来和尚就不准人家发言吧。”我心里说我也是外地人哩,而且还是外国人。 6park.com
“道理是不错,但你外来的人总要乖一点才好。” 6park.com
“腼族人是外来的,为什么一点也不乖?” 6park.com
“人家有当兵的撑腰,你千万不要乱说呀,小心被人告密。” 载吞亮声音都变了调。 6park.com
“我们傣族不是也有掸邦军撑腰吗?而且强龙还斗不过地头蛇,都是我们人太软才被老缅欺负。”我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态度,一点民族骨气都没有,哪年才能翻身得独立呀。 6park.com
“佛祖保佑吧!大哥呀,你真是没有尝过缅军的辣子不知道他们的厉害。千万小心千万小心!” 6park.com
“难道他们是刀枪不如的金刚之身?好象也是娘生父母养的血肉之躯吧。” 6park.com
“不和你说了。” 载吞亮抖了抖袈裟,钻进卧室对着佛像磕了三个响头,念了一大通缅话拜佛词,大概是请求缅人神佛保佑他吧。 6park.com
我见状也有点后悔,我这是怎么啦?用得着和一个魂都吓掉的弱者争论革命道理吗?

贴主:布南温于2022_10_05 7:15:51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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