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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建国70年:斗地主 (4-7)
送交者: 取个笔名真难[♀☆★★声望品衔11★★☆♀] 于 2019-12-30 0:18 已读 7116 次 24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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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地主(一至三)请见链接: https://club.6parkbbs.com/nz/index.php?app=forum&act=threadview&tid=142481

(四) 又过了些时日,大舅终于和家人联系上了。因为他懂无线电技术,那个年代这样的人才极其珍稀,县里一切无线电技术问题都要找他,所以组织上让他“戴罪立功”“好好改造”。他不被批斗的时候,相当于县里广播站的实际负责人,周末还在电影院放电影。书记县长家里的收音机坏了,都是找他修。这样明里暗里,大舅有一些收入,可以寄给外婆,贴补家用。

二舅在仁和堂当学徒,也差不多出师了。老板见他勤快聪明能吃苦,还能写一笔好字,挺器重他。二舅也有一些收入寄回家。

如此,外婆、母亲和后面几个小弟妹的生活才得以维系。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开始了。除了大家耳熟能详的“人民公社”“大炼钢铁”之外,教育领域也出现了大跃进,河南省登封县带头,随之全国各地都办起了共产主义大学。当年的《人民教育》社论曾给出过一个的惊人数字:“仅仅两个月的时间,据十九个省的不完全统计,民办中学和各种民办职业中学已创办五万多所,入学学生达两百万余人。” 这样的教育质量可想而知,然而,教育大跃进带来的扩大招生,却给了我母亲一个重新上学的机会。一九五八年,我母亲考上了一所地区医学专科学校。

一九五八至一九六一的三年在校期间,正好赶上全国大饥荒。学校的体育课几乎取消,因为屡屡有同学在跑步时加重低血糖反应而晕倒。上课的安排,常常是半天上课半天劳动,学校里开辟出来好几块地,老师带领同学们种上萝卜南瓜,学习三五九旅的南泥湾精神自给自足,殊不知南泥湾当初种的是罂粟。母亲非常感念这个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读书刻苦自不必说,劳动的时候也冲锋陷阵,一个女孩子硬要和男同学比体力,颤颤悠悠地挑着一担粪肥去浇菜,眉头都不皱一下。

医专毕业,由于出身不好,母亲被分在最穷最苦最偏远的米粮铺公社卫生院当医生。米粮铺,米粮铺,无米无粮也无铺。在我母亲到来之前,米粮铺的卫生院只有一个卫生员闵大姐。闵大姐只上过扫盲班,她是“一根针,一把草”就给群众看病的赤脚医生。我母亲好歹学过生理生化病理药理解剖学这些正规的医学课程,所以她一到米粮铺卫生院就当仁不让地成了顶梁柱。

米粮铺的乡民住得很分散,夜间常常需要出诊。母亲挑着一盏小马灯,背着医药箱,独自夜行十几里的山路去给村民看病。夜深了,从山沟深处传来几声呜咽的狼嚎,母亲虽然心里害怕,随即把心一横,心想这辈子已然是一条贱命,斗地主死里逃生熬到今天,若真有豺狼虎豹,横竖也不过是个死!

当年,洞庭湖水系的血吸虫病肆虐泛滥,“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三四十岁的男丁,本来正当壮年,却四肢消瘦,肚子胀得老大,肚脐眼周围的静脉怒张,象美杜莎邪恶狰狞的发辫。等到这样的晚期,即使再给予抗血吸虫治疗,也无法逆转门脉高压肝硬化腹水,一个人就废了。

那时候治疗血吸虫用的是酒石酸锑钾,简称“锑剂”。任你是多么精壮的一条汉子,连打三天锑剂,就起不了床了。接受锑剂治疗的过程中,还有很多毒副作用,包括猝死。卫生院的地上铺上草席,开了通铺,也不管男女,横七竖八躺满了血吸虫患者。我母亲几乎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工作,晚上名义上可以睡觉,但隔一两个小时就要起来巡视一下这些锑剂治疗的患者,怕他们出现意外反应。除此之外,母亲还和乡干部一起成立了一支灭螺小分队,拿着手绘的图,教老乡们识别钉螺。因为钉螺是血吸虫唯一的中间宿主,只有杀灭了钉螺,才能彻底消灭血吸虫。

母亲奋战在血吸虫防治的第一线,自己也经常免不了接触疫水。每当此时,她一咬牙扎紧裤管穿着鞋袜跳进疫水。血吸虫的尾蚴通过侵入赤裸的皮肤而感染人体,有鞋袜的保护,感染率就下降很多。天可怜见的,我母亲在一线血防工作多年,没有感染血吸虫病。

母亲就用这样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试图洗刷自己身为地主子女的原罪:我不是地主家的娇小姐,我是地地道道的劳苦大众!母亲虽然在内心深处痛恨共产党,却又极其矛盾地非常渴望得到党组织的认可。她锲而不舍地先后写了二十多次入团申请书,最后一次终于被批准了。当母亲戴上团徽,站在红旗下宣誓地时候,她喜极而泣。

(五)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 6park.com

母亲此时已经调到位于省城的市医院工作。作为“地富反坏右”黑五类之一的地主子女,她战战兢兢汗不敢出,低眉顺眼小心翼翼地夹着尾巴做人,所以文革期间并没有受到特别大的、针对性的冲击。

文革开始的时候是“武斗”。湖南省成立了“高司”(高校红卫兵联盟)“工联”(以工人为主的造反派组织)和“湘江风雷”(湖南省最大的群众组织)。他们都声称自己是“誓死捍卫伟大领袖毛主席”,而对方不是保皇派就是反革命。武斗不是只有菜刀红缨枪,不是小打小闹,也不是军事演习,而是采用枪支弹药的大规模暴行。一九六七年八月,湖南红卫兵甚至冲进马坡岭国家级军火仓库,抢走了三卡车军火,可想而知武斗有多么惨烈。

母亲在医院值班,每天都会遇到红卫兵送来的伤病员,年纪轻轻的后生伢儿,打得像个血葫芦似的。母亲给他们包扎处理伤口,红卫兵小头目却在旁边质问,你刚才是不是给湘江风雷的人看了病治了伤?!你不知道他们是反革命么?!怎么这点阶级觉悟都没有,以后只能给我们看病治疗,记住没?!

有时候他们碰巧知道了母亲是地主出身,就不仅仅是训斥这么简单了,少不得要挥起拳头踹上几脚,并说,你这个黑五类分子要老老实实的,不要和红卫兵革命群众耍滑头!

武斗没有持续多久,由于死伤太重,终于喊出了“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口号。

如果说武斗是肉体上的直接绞杀,文斗则是精神上的凌辱与肉体的虐待并行。母亲从前在医专的老师,有不少是国民党时期医学院毕业的大学生。解放后第一版中文医学教材,有些都是他们参与翻译和编纂的。这些老教授们被造反派押着游街,脖子上挂一块大黑板,细细的铁丝勒进脖子后面的肉里,黑板上写着,“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头上还要戴着一口医院里装屎装尿的痰盂,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游街的时候,自己一边用棍子敲头上的痰盂,一边说,我有罪,我是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我向人民认罪……

此外还有喷气式阴阳头涂花脸跪石子等各种折磨人的方法不一而足,不得不佩服人类在刑讯逼供、凌辱和摧残方面的天赋。

人人自危噤若寒蝉,母亲看到这些受批斗的老教授们,回想起五十年代自己被斗地主的情景,感同身受,有时候趁人不注意会炒一碗蛋炒饭给被关押的老教授送过去,还顺带请教一些行医中遇到的疑难病例。

母亲的这些老师中,有一位文革中不堪凌辱,触电自杀。所幸其他老师,都熬到了云开日出拨乱反正的日子。八十年代后,这些老教授都陆续平反昭雪恢复了待遇,其中一位向卫生厅点名要把我母亲调到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上班。但母亲考虑到我太年幼,而外婆又年事已高,所以只去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进修了两年,最终留在我父亲单位的职工医院,这样上下班通勤只需要五分钟,工作也相对轻松,毕竟她不再是当初那个在公社卫生院血防第一线的年轻人了。 6park.com

(六) 作为一名黑五类子女,加上还要负担后面几个弟弟妹妹的生活,母亲的婚姻问题拖到很晚都没有解决,直到有人介绍了我父亲。

我一直很纳闷,父亲为什么会愿意娶母亲。父亲虽然不是党员,却是根正苗红的贫农出身,六五年本科毕业,在涉密的军工企业工作,身高一米七八,风流儒雅一表人才。这么好的条件怎么那么晚才结婚,并且最终娶了一个地主的女儿,这是我心中始终不解的一个谜团。

我出生的时候,父母亲双双超过了四十岁,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这次回国,我还特意把《独生子女证》给带来了,作为一个永久的历史纪念。从我上小学开始一直到我最近这次回国,总有不明真相的人把我妈妈当成我奶奶或者外婆,因为母亲和我看起来确实像祖孙,而不像母女。然而,从来没有人把我爸爸当成我爷爷或者外公。父亲看起来永远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十几岁,直到他去世的时候,依然是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脸上几乎没有什么皱纹。

我小时候是外婆带大的。对外婆印象最深的是她给我讲的那些戏文,什么《大登殿王宝钏寒窑十八年》《玉堂春苏三起解》《宝莲灯沉香劈山救母》《豆汁记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这些故事给了我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最初的启蒙,比父亲教我背的“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更早。

我常常遥想,少妇的外婆,手上戴着碧玉的镯子,一边摇着扇,一边用碎玉般的牙齿和樱桃小口轻快灵巧地嗑着瓜子,坐在戏楼里逍遥地听着大戏……也许这些才是外婆记忆中的黄金时代吧。 6park.com

(七) 而母亲,也始终活在她的时代里,至今依然没有走出来。

美国一位心理学专家在他的网站中说,创伤后应激症候群(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PTSD)如果没有得到及时的诊治,有可能终生存在。

我母亲,至今不敢有一丝享受,甚至不敢让生活稍稍舒适一些。所有的中国老人都很节俭,然而像我母亲这样节约到病态的,却极其罕见。比如,电冰箱洗衣机这些在八十年代就广泛普及的日常家电,我母亲只在别人家里见过,从来没有买过,并且抵制使用。洗衣服用的是一块恐怕有二十年历史的搓衣板,不仅搓衣板上那些木楞子都已经磨平,整块搓衣板多年遭受水的浸泡,已经完全腐朽,在上面一搓,碎木渣就往下掉。郑阿姨送了一块新的搓衣板,她舍不得用,洗衣服仍旧用这块旧的。即使体力已经衰弱到一整天只能手洗一件上衣,母亲依然固执地把我朋友送的洗衣机给退了回去。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座机电话已经在中国普及十几年了。于是我用这辈子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家里装了一部座机电话,很便宜,五六百块钱吧。因为没有电话非常不便,就如同现在没有手机一样。结果母亲为此整整一年没有和我说话。母亲就是这么执拗的一个人,我理解她的痛,她却把这种历史的痛进一步传递到我的身上。

大舅家的表哥十几年前来探望我妈的时候,曾经给我妈装了一个燃气热水器,既不要我妈出一分钱,也不用我妈操一分心,一条龙服务,买回来安装好了,测试了水温,教会了我妈怎么用。本来是皆大欢喜的事情,没过多久我妈发现管道煤气每个季度要收六块钱的“抄表费”,认为自己受了剥削,于是气愤地打电话给管道煤气公司,要求停止服务,拆掉管道煤气的终端。由于表哥装的这个燃气热水器只能使用管道煤气,不能用液化石油气,故而也就跟着不能用了。然后我妈自己联系了罐装的液化石油气,发现不仅请人家送罐子上二楼要赔笑脸递烟,而且每次换一罐新的液化气,要收一百二十元的“换瓶费”,于是大呼上当,说共产党简直黑到了家。 6park.com

所以,无论是我还是家里的亲戚,没有我妈的首肯,根本不敢给她置办任何东西。 6park.com

这次回国,母亲的旧居依然和三十年前的陈设一模一样,墙壁斑驳,家徒四壁。家徒四壁并不准确,应该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破铜烂铁,整个家恍如一个巨大的垃圾站。即使是吃低保的棚户区孤寡老人,家里也比我家像样些。有朋友曾经开玩笑说,如果要拍五六十年代的电影,不需要去什么专业外景地,直接来我家就行了。随便拿起一件东西,不是三十年以上就是五十年以上。厨房里一个装盐的罐子,缺了一只耳朵,罐子上写着“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还有一个沏茶的茶壶,茶壶嘴给磕豁了,茶壶上烧制着几个大字“毛主席万寿无疆”。

住在我家周围的邻居,要么搬走了,跟着子女住进了恒温电梯房;没有搬走的,房子也都翻新装修了好几遍,铝合金窗电热水器冷暖空调微波炉等等这些都是最起码的家装配置,我们家一样也没有。在今年回国的这两个月中,我连洗个热水澡都极其困难。我无数次非常冲动地想去宾馆开个房间,不为别的,单单就洗一个痛快的热水澡。我还是克制住了,一来我也小气心疼钱,二来是觉得我这么大手大脚对不起俺娘。大家记得周星驰的电影《功夫》吧,开篇有个人在包租婆的院子里蹲在地上对着冷水龙头淋头发,对,我在家里就是这么洗澡洗头的。

母亲经常唠叨,人呐,千万别得意。共产党能让你吃进去,就能让你吐出来。吃下去的时候舒坦,吐出来的时候可就遭罪喽。这几十年,我见得太多了……母亲总是害怕历史会重演,当年的土改、文革这些政治运动,会以其他表现形式卷土重来。只要她在中国一天,这种内心的恐惧就无法根除。

母亲既不相信中国政府,也不相信中国的银行。以前她把现金卷成一小卷一小卷的,塞在家里的角角落落里。我和我父亲都遇到过好几次,正打算把一摞废纸扔掉,好在打开一看,发现里面夹着一叠五十元或者一百元的钞票。父亲为此气得脸色铁青,却也无可奈何。因为母亲总害怕银行的存款数额大了,她又成了地主。前几年外汇管制没有现在这么严苛,我母亲赶紧把钱都换成了美元,开了个账户,存在我这儿。

离开中国,到西方国家定居,是我母亲这辈子的终极梦想。直到来我这里探亲,母亲才开始使用电冰箱。她惴惴不安地站在冰箱前面,有些手足无措地问,这个大家伙会倒下来吗?门要怎么打开呀?我心如刀绞。

到国外探亲之后,我曾经试图说服母亲去心理学医生那里接受咨询治疗。心理医生说,由于年代久远,要诊断创伤后应激症候群PTSD,需要做全面系统的评估,全过程可能需要将近一年,花费至少五千刀以上。俺娘一听就不干了,首先她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问题,其次还要花钱(我都没敢告诉她数额,但她知道不是免费的)。第三,这个PTSD即使诊断了,也不一定会对她的移民有帮助。最后,她腿脚不便,行动艰难,也做不到经常跑心理医生诊所。由于年轻的时候太拼了,走多了路,母亲的膝关节严重磨损,在家里走路都要缓慢地扶着墙壁挪动,外出必须坐轮椅。

母亲经常和我提到一部日本老电影《望乡》,讲述那些被卖到南洋当妓女的日本女性的晚年生活。善良的阿菊妈给所有的姐妹们买了墓地,叮嘱大家就在南洋养老,不要再回日本。可是思乡心切的阿崎忍不住还是回去了,却发现日本早已没有她的容身之地。阿崎虽然在南洋卖春,但由于是日本把她卖到南洋的,所以她只恨日本。所有这些日本女性在南洋的墓碑,都是面对南洋,背朝日本。母亲反复给我讲述这个故事,暗示自己就如同剧中被祖国抛弃的阿崎婆。

也许是意识到这次回国可能是最后一次在中国停留了,母亲特意让我把她从前在医专读书的照片冲洗放大并冷裱处理,一起带来。照片上的母亲剪着齐耳短发,一双大眼睛顾盼生姿,嘴边梨涡浅现巧笑嫣然,再看看眼前风烛残年的母亲,不得不感慨,人生的确是弹指一挥间。

拙文参考并学习了Chainhortz 网友的佳作,在此向Chainhortz 网友致谢。 6park.com

附上Chainhortz 网友佳作欣赏两篇:

弹指一挥间 :https://club.6parkbbs.com/pk/index.php?app=forum&act=threadview&tid=14203902 6park.com

弹指一挥间 续:https://club.6parkbbs.com/pk/index.php?app=forum&act=threadview&tid=142040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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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分完成:已经给 取个笔名真难 加上 200 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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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主:取个笔名真难于2019_12_31 23:44:37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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