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13轮交锋，美中贸易谈判终於有了结果。按照美国总统川普的说法，“达成了一个相当有实质性的第一阶段协议”；美国华尔街日报的报导较为平实，称双方同意“贸易休战”。无论如何，在川普於白宫椭圆形办公室宣布这利好消息後，美国股市以大涨回应，显示投资人对贸易休战的欢迎。
先厘清这个所谓“第一阶段协议”与其他贸易协议的本质差异。
一般利用关税施压的贸易谈判，即所谓的“贸易战”，最後会获得一个最终协议。通常是受压者让步，施压者在满意於所获得的收获後，撤销关税或关税威胁。例如今年5月底川普要求墨西哥处理非法移民，否则将从6月10日对所有墨西哥商品加税；墨西哥同意後川普即撤消加税威胁。如果以真实战争比拟，就是战败者答应战胜者条件後签署的“和平条约”。
在美中贸易战中，美方提出“和平条约”的条件，可概括为开放市场与停止补贴的结构性改革，如果中国同意签署，美国就撤销关税。不过中国认为，美国开出的条件某些部分侵犯了中国的核心利益，中方谈判牵头人刘鹤即曾表示，有40%的美方要求可以立刻解决，有40%可以持续谈判解决，其余都是谈判禁区；但美国对华鹰派坚持达成要中国接受全部条件的“全面性贸易协议”，否则免谈，关税於是愈加愈高。
这次美中达成的贸易协议，显然不是最终协议。虽然这所谓“第一阶段协议”的文本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定稿，但架构已经明确：美国暂不实施对中国商品的加徵关税计划，中国则承诺购买多达400至500亿美元的美国农产品，并对外国金融服务机构进一步开放。双方都没有撤销向对方徵收的关税，只是同意不再继续加徵而已。同样以真实战争比拟，这就是个休战或停火协议：双方维持目前对峙状态，但不再发动新的攻势，以为最终协议的谈判铺陈条件。这表示双方都觉得贸易战不能继续打下去，否则两败俱伤，因而先停战再说。美国华尔街日报“贸易休战”的用词是精确的。
因此，我们要如何看待这个协议呢？
第一，这算是川普的胜利吗？
不算。既然只是休战停火，就谈不上输赢；所以川普没赢，但也没输。然而从另一个层面看，川普口口声声说要达成一个伟大的、历史性的、对美国有利的“全面性贸易协议”，结果却停火休战，其实算川普让步。因为川普还有在15日如期升高对中国商品加徵关税的选项，让贸易战继续打下去，非迫使中国签署“全面性贸易协议”绝不终止。30%关税如果不够，那就加到50%，甚至100%。
川普之所以不那麽做是形势使然，不得不尔。事实上，9月12日川普表示，他倾向与中国达成全面性的贸易协定，但对一个片段、简单的临时协议，“会列入考虑”时，就已经看出端倪。当时笔者即预判第13轮贸易谈判有机会达成停战协议。因为美国经济数据不妙：8月份非农就业人口新增数据低於预期，经济领先指标的ISM制造业采购经理人指数（PMI）报49.1，是2016年8月以来首度低於50的荣枯值。9月PMI再摔至47.8。这意味着贸易战对美国经济的负面效应已经显现，势将影响明年的总统大选。
贸易战影响美国经济当然与关税有关，但高关税本身不是问题，不确定性才是。川普可以维持目前的高关税，但却必须缓解贸易战的不确定性，否则企业不知道是否要继续或是改到哪里去投资，美国农民也不知道是要继续种大豆，还是要改种其他。但中国前两季GDP增长率都还在6%以上，第三季看来也不会太差，没理由屈服而签署川普所要的全面性贸易协议。既然如此，先达成局部协议停火休战，几乎是唯一合理的选项。9月下旬川普虽不断强调要全面性协议，不会要局部协议；但正如记者曾质疑他态度反覆时川普的回答：这正是他的谈判技巧。川普让步其实并不意外，只是他用“第一阶段协议”词汇取代“局部协议”，可以免除些被质疑的尴尬。
第二，如果以後第二阶段协议谈不拢，贸易战会再启吗？
看起来会，其实不然。
没错，最终的和平协议谈不拢，撕毁停战协议的史例比比皆是；美中贸易谈判第二阶段谈不拢，撕毁第一阶段协议，让关税战火再启的可能性当然也不能排除。事实上，即便双方目前达成共识，但在协议签署前，在文本内容的讨论阶段，都存在着翻案的可能性。
然而，从行为者的能动性来看，撕毁停战协议再打，以便为下一次更好的谈判创造条件的可能性虽然存在；但从结构来看，只要是势均力敌，打不下去而进行的休战，双方都会有遵守的诚意，无论下阶段谈判是否能顺利进行。例如1953年韩战停火在板门店签署《朝鲜停战协定》後，南北韩的和平协议迄今都还没谈拢，但双方也没有继续开火。真实战争如此，贸易战也是一样，结构将限制行为者的能动性。美中贸易结构相互依赖，中国需要美国生产的黄豆与猪肉，美国需要中国制造的稀土磁铁、消费性电子产品和玩具。贸易战不能打，但川普硬要打，那麽结果的反馈，就是让行为者最终仍回到结构里面来。
川普想贸易战停火，中国也是，这是双方此次能达成协议的原因。既然如此，理论上就不会提出对方所不能接受的要求。这意味着在工作层讨论协议文本时，顺利进行的可能性将较不顺利来得高。
第一阶段协议中国同意让步的部分，应该就是刘鹤所谓“40%的美方要求可以立刻解决”的部分，至於第二阶段或第三阶段的谈判，则将进入中方不愿让步或美方作为筹码的深水区；包括中国对知识产权规则的执行、中国对企业的补贴，以及如何处理美方已经对近3,600亿美元中国商品加徵的关税问题。这部份除非双方经贸结构改变，否则让步的空间有限，尤其是企业补贴；谈判很难顺利。
这表示下阶段的谈判将是个漫长过程。如果美方同意第二阶段协议设定有限目标，也就是只谈判刘鹤所谓“40%可以持续谈判解决”的部分，或许还有机会在几个月或一年内达成。但最终协议牵涉中国绝不让步的核心利益，将成为中国“百年马拉松”的一部分，标志者美中战略竞争的结果：或者是美国承认中国超越，或者是中国丧失挑战者资格。美中目前互徵的关税可能持续一段长时间，至多有部分修正，但贸易战重启，再升高关税的可能性则不高。
为什麽？主张强力应对中国的美国鹰派难道会放手吗？
当然不会。但贸易战只是遏制中国崛起的手段之一，既然代价太大，改弦易辙，也是理所当然。或者说，目前加徵的关税已足以让相当数量的外销企业离开中国，再加税的边际效应递减：能离开中国的企业在关税25%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就算再加到30%，增加也有限。
第三，贸易战停火意味着双方的战略竞争停止吗？
当然不是，双方签订协议後美国再运用关税武器的机率不高，但在科技战、金融战、汇率战…等其他非关税领域冲突的机率，却将上升。这次美方在谈判前夕将包括监视巨头海康威视、浙江大华、商汤科技…等7家AI相关企业在内的28个中国实体列入出口管制“实体清单”，中方期待美国取消对“华为”与“中远海能”等企业的制裁也未能达标，即表示双方在其他领域的竞争，尤其是科技战部分，正方兴未艾。
美国对中国高科技企业的打击，将打乱中国产业升级的步调，对中国经济的伤害其实不输给贸易战。毕竟因贸易战离开中国的企业多属劳力密集产业，原本就是“腾笼换鸟”规划中要换掉的鸟；然而无法使用美国技术或零组件，将迟滞中国高新科技企业的发展。虽然如此将刺激中国投入更多资源开发替代技术，长期而言可能对中国更有利；但短期来说，资本密集产业的发展延缓而劳力密集产业却加速离开，就会有衔接不上的问题。经济下行的压力将扩大。
美国在贸易制裁上有非常丰富的经验，手上各项法规的工具齐备。相对中国则缺乏打国际赛的经验，“不可靠实体清单”的规划只是起步，在全球经贸领域的情报布线，也远不如美国完整。未来如何应对美国贸易制裁的扩大打击，将是中国下一步的考验。
第四，那麽协议到底对谁较有利？
当然是各有所得，否则如何能达成协议？不过，如果只看短期，则美国所得似乎较高。因为高关税迫使中国相当数量的外销企业加速离开，即便贸易休战也不会回去，这影响中国经济增长，是美国战略竞争上的得分。美国关税收入也会增加，虽然不是来自中国出口商，而是由美国进口商缴纳或转嫁给美国消费者；但对债台高筑，每天利息支出平均超过10亿美元的联邦政府财务来说，也不无小补。川普经常抨击要美国联准会（FED）降息，这次达成协议後也不忘向FED喊话，除了稳定经济之外，也有减少美国联邦政府惊人的利息支出的用意。
中国承诺购买美国农产品400至500亿美元也是超高标准，2017年中国从美国进口农产品也不过241亿美元。这下巴西、阿根廷的农业部门要伤脑筋了。也难怪川普会洋洋得意的向美国农民喊话：马上去买更多的农田和更大型的卡车吧。当然最重要是消除关税的不确定性，对经济增长有稳定作用。
对中国来说，虽然损失较大、付出较多，但面对美国狂风暴雨式的关税攻势仍能守住核心利益，且迫使川普愿意停火休战，相当不容易。一个参照面是日本；日本在川普加徵汽车关税的威胁下几乎立刻屈服，无条件同意将美国农产品关税降至TPP国家的相同水准。其实以日本国力不应如此，不排除是“安倍式韬光养晦”策略，故意示弱以换取美国在其他方面的信任，例如国防工业的隐性崛起。在日本与中国相继达成贸易协议後，要头疼的轮到欧盟。欧盟是像日本般的示弱，还是像中国般的力抗到底？全世界都在看。
中国最重要的收获同样是消除贸易战的不确定性，使投资人包括境外尤其是美国资金，能继续对中国的投资环境有信心。虽然美国要求，但开放外资准入对中国是有利的。中国原本担心外资取得主导权或打击本土企业，现在则愈来愈有自信。事实上，吸引美国在内的西方资金进入中国，将增强中国与全球经济的联系，是破解美国鹰派“新冷战”策略的良方。他们期望剥离中国与西方经济世界的关联，降下科技铁幕，孤立中国。
因此，达成协议到底对谁较有利？长期来说，要看双方的经济表现，GDP增长率才是真正客观的裁判。这当然还要有其他条件的配合，但缓解贸易战的不确定性具有关键意义，就让我们继续看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