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儿暑假的时候看《明朝那些事儿》作为历史启蒙读物，今天跑过来问我关于孙承宗的事迹，因为当年明月给孙承宗的评价非常的高，认为他是力挽狂澜，甚至能改变历史走向的人物。这与我从小教给她的“时势造英雄”，“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不符合，所以想和我讨论。

我一直不反对通俗读物作为历史的启蒙读物，但是光看通俗读物就直接得出结论还是有待商榷的，毕竟读了几本书就觉得无所不知，要带领人类走入新纪元的疯子多了去了。 6park.com
Z时代的孩子懂得多还认死理，不是强压或者随便忽悠能对付得了的， 为此俩人还背着笔记本跑图书馆查资料。 6park.com
最后我的结论是：孙承宗是伟大的，但是他也是失败的。 6park.com
他的伟大，第一在于国家处于危亡之际，没有像其他官员一样装聋作哑，推脱责任，而是第一时间以花甲之年亲赴前线；第二，在于他以丰富的社会经验洞察了当时官场军队系统的已经积重难返的真相，在头顶雷电，肋下插刀的情况下对军事系统进行了有限的调整，延缓了明帝国的灭亡。 6park.com
他的失败，在于他根本没有，也不想触及国家腐败的根基，所以帝国最终还是灭亡了。 6park.com
他是一个现实的人，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6park.com
帝国的崩溃，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军事系统的崩溃，背后是已经形成的朋党利益集团蚕食国有资产的必然结果。军队，在和平时代是最容易被腐蚀的地方，因为在承平年代，对于拥有100万常备军的明帝国来说，往往只需要保持1/5甚至1/10的有声力量，就足以维持帝国的稳定（传说中的吃空饷）；可是当战争突如其来，第一个显露原形的也是军队系统，因为一支有10万人在册，但实际只有5万人的军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变出5万合格的军人来。 6park.com
这就造成了军队内部的腐败根本无从查起，明末无论是东林党、阉党、还是其他人，在帝国军队腐败的问题上，都只能和外交部发言人一样所答非所问，顾左右而言他。因为被贪污转卖或者消失军队的饷银、装备、口粮那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早在前任、甚至前任的前任的前任，就不知道哪去了，一追踪没准连朱元璋时代的大臣都得从坟里刨出来。 6park.com
明末时帝国军队吃空饷吃到什么地步呢？ 6park.com
吴三桂的父亲，当时作为辽东总兵的吴襄曾在奏折中写到，在册兵丁8万人，实际上只有3万人，这其中只有3000人有战斗力，实际战斗力只有注册的3.75%。 6park.com
无独有偶，作为礼部尚书兼大学士的徐光启（明末西学东进的代表人物，翻译了欧几里得几何学前6卷）视察兵营的时候，发现在册11000个士兵中，只有不到7000人，其中精锐只有一两百人，剩下有两千人勉强能称之为兵，实际战斗力也低于5%。 6park.com
以上两个故事出自《绥寇纪略》和《皇明经世文编》，两本书都是明末同时代人编著的，比起百年后在恐怖文字狱下战战兢兢编篡的《明史》，有更多当事人第一手的资料。 6park.com
《明史》中，也记载了孙承宗把军队交给高第的时候，高第就发现在册兵丁11万人，实际只有5万人。 6park.com
几个孤立的事件说明了同一个问题，就是明末的帝国军队，吃空饷已经是一个非常普遍到严重的问题，实际人数往往只有在册人员的一半，而有战斗力的人员低于10%。 6park.com
这也能解释，在萨尔浒之战中，号称47万的明军会被只有6万人的八旗军打败，而且满清只伤亡数百人（最高估计2000人），而明军伤亡将近5万人，等同于全军覆没——号称47万，在册人数在7~12万之间，实际人数3~6万人，有战斗力的军人低于10000人。 6park.com
很多人喜欢扣萨尔浒之战的战略或者细节，但是在面对实际战力超过6倍的敌人，无论用什么战略，无论启用什么将领，失败都不可避免。 6park.com
这也能解释，所谓的宁锦大捷中，面对后金皇太极不到8万的军队，袁崇焕15万人马只敢躲在两座孤城里不出来，因为防守方实际有战力的人员也不过一万多人，不依托城池防守只有全军覆没的结局。 6park.com
这只是最直观的人数问题，再具体到更抽象的战斗力，就更不用说了。 6park.com
如此腐败的军事系统，难道就没有人出来整顿吗？吴襄、徐光启都提出了问题，但是却没有明确指出责任人，高第向责任人（孙承宗）提出了质问，但是在孙承宗善意的提醒下（那你以后就按5万人领军饷吧），立刻就上表为自己的胡言乱语谢罪。可见其中水有多深。 6park.com
给事中（正七品）韩一良给崇祯帝上了一封《劝廉惩贪疏》，沉痛阐述官场黑暗腐败，龙心大悦，被提拔为右佥都御史、吏部尚书（真正的连升八级）。但是当崇祯帝要他给出几个具体官员的名单，韩一良一下就明白过来，自己已经得罪了整个官场，于是他宁愿违抗圣旨也闭口不言，气的崇祯帝直接把他一撸到底，革职为民。 6park.com
难道明末就没有那种不惧身败名裂，只为国家奉献的人吗？你别说，还真有一个。明末的时候，国家驿站公车私用蔚然成风。比如，官员本人或者官员的亲朋好友无论干公事、私事，都可以拿着有关部门的免票，去享受驿站的服务——不但有免费的车马，还有免费的食宿，类似于现代饱受诟病的公车私用。 6park.com
公元1629年，当时身为刑科右给事中刘懋上疏称：“当今天下州县困于驿站的约十之七八，而驿站用于公务的仅十分之二，用于私事的占十分之八”，崇祯帝于是下定决心整顿驿站，具体负责人刘懋改任兵科左给事中，专管驿递整顿事务。两年后，为国家财政节省白银68万两，但是却引起了官员系统惊人的反扑，驿站的公车私用，本身就是官员的隐性福利之一，你整顿驿站，就等于把官员的这项隐性福利给削减了，广大的官员们，能不恨你吗？ 6park.com
虽然刘懋最后知趣的主动辞职（皇帝也救不了），但是在不久后还是郁郁而终，死在了回家的路上。他死后，没有人怜悯他，棺木运至山东，家人竟然雇不到一人辇负，以致寄存旅舍，经年不得归葬乡里。数百年后，很多人依然认为裁撤驿站有害于明朝政权的稳定，因为李自成就是驿站的雇员。而他身败名裂，承担千古骂名为国家整顿驿站省出来的这68万两白银，毫无声息的就消失在了帝国财政危机的无底洞中。 6park.com
整顿驿站都这个结果，帝国哪还有人敢站出来整顿军队系统？比如高第真的敢把军饷从11万人降低到5万人，估计第二天能不能活着起床都是问题（所以说孙承宗是个厚道人）。按照之前的统计，一整顿10000人没准能淘汰出9900人去，别说这些人身后的背景，光是这些复原军人的安置问题就能让政府伤透脑筋，不安置，那就是造反的生力军，安置，钱从哪里来？ 6park.com
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任何提出整顿军队系统的人自然也就是背锅侠，刘懋的例子已经证明，皇帝个人在整个官僚系统面前有多么渺小，哪个官场中人看不透这点？ 6park.com
孙承宗的现实之处在于，他压根不想对军队系统进行根本上大刀阔斧改革，根本不想进行这种毫无胜算的挑战（或者说自杀行为），从他和高第的对话来看，他熟知军队内部的腐败和弊端，但是他对这种情况采取了默许的态度（并且非常厚道的及时点醒了高第，救了他一命），只是在利益集团允许的情况下，做出一些细微的调整，比如对在册7万人的军队中，淘汰了数百人而已。 6park.com
除此以外，孙承宗做的事情就是修筑防御工事，所谓的“宁锦防线”。他的行为也充分说明了他的战略思想：尽最大努力拖延满清吞并整个辽东的时间，而不是击败满清，收复辽东。 6park.com
宁锦防线的建立，最主要的作用在于政治宣传，高级官员一线坐镇+巨大的资金、人力、物力投入，意味着帝国并没有放弃关外，这是一个重要的政治信号也是稳定宁锦一线人心的定海神针（满清想在宁锦地区设置代理人的难度会大幅度上升）；相比之下，它的军事作用只是起到战略牵制作用——在山海关和辽东之间建立一个军事缓冲带。 6park.com
宁锦一带之所以能够收复不是因为明军突然超常发挥，而是满清在掠夺后就离开，根本没有驻扎一兵一卒。作为战略牵制，宁锦防线确实起到了它的作用，在宁锦防线修筑的时候，努尔哈赤调转了军事目标（派兵征喀尔喀扎鲁特部和岫岩汉民反抗，袭击毛文龙，派兵东征海瓦喀部，派将统兵出征瓦尔喀部），并且把精力更多的放在政治和外交上（命筑东京城，令诸子与蒙古兀鲁特诸贝勒盟誓，派库尔缠等与蒙古科尔沁台吉奥巴会盟修好，迁都沈阳，始建沈阳宫殿等等）。 6park.com
但是宁锦防线的作用也止于此，军事史上从来没有通过消极防守能够取得战争最终胜利的，从后来的战例来看，一旦满清死对城池进行长时间围困，就让明帝国的军队陷入了两难之地——不救援，城池陷落只是早晚的问题，救援，结局就是在野战中被满清军队击溃。孙承宗选择不救大小凌诚，结果城池最终被攻破，关宁铁骑头牌将领祖大寿被俘降清；洪承畴带着八镇总兵13万人选择救援宁锦，结果还没开打，八镇总兵直接跑了六个，洪承畴自己也被俘虏。 6park.com
后来皇太极五次绕过每年数百万两白银武装到牙齿的山海关，直接打到北京城下也证明，想靠一两座城池和关卡防御几千公里的防线，在军事上根本行不通。有意思的是，日本闭关锁国的时候也曾经设想过沿着海岸线建满炮台，当时荷兰人直接告诉他们，你就算建的起，也绝对维护不起，要维持战场上的胜利，唯一的方法就是建立一只机动的军队来消灭进攻的敌人。 6park.com
相比之下，当时的满清，无论是努尔哈赤还是皇太极都将军队的机动性发挥到了极致，这也就是为什么以当时满清脆弱的经济和仅仅数万人的军队却所打的号称百万人的明帝国毫无脾气——想战胜敌人，只要拥有一只能在野战中击败对方有生力量的军队即可。 6park.com
但是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比登天还难，要建立一支这样的军队，需要打击军队内部的腐败与陋习（起码得保证部队满编满员），需要大量的军事投入和训练，这已经超过了明末帝国所有人，包括皇帝的能力，在已经形成的巨大利益集团（满清曾总结明朝与朋党共天下）面前，任何敢动他们蛋糕的人不仅会粉身碎骨，而且会遗臭万年。 6park.com
孙承宗的所有头衔之前，他首先是一个优秀的官僚。他的一切努力，只是降低了事态恶化的速度，他根本不想也没有能力去整顿从头到脚已经烂透的军事官僚系统。他在关键时刻替身而出，并且在无数压力掣肘中做出了政绩，并且全身而退，流芳百世，所以他是务实的，也是伟大的；但是，他却改变不了帝国腐朽的内部和已经巨大无比、盘根错节的利益阶层，所以他的一切努力又必然是失败的。 6park.com
就好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医生并没有想救他的性命，只是想让病人在最后的日子里活得没那么痛苦，活得更有尊严一些，你可以说他伟大，因为他比起其他只会高谈阔论的人更务实，你也可以说他失败，因为最终他的所有努力都无法避免帝国毁灭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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