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百家论坛首页]·[所有跟帖]·[ 回复本帖 ] ·[热门原创] ·[繁體閱讀]·[版主管理]
黄金之路一一驼峰飞行员文达尔·菲利普斯纪事
送交者: Lv200[☆★★★声望勋衔16★★★☆] 于 2020-01-18 0:25 已读 583 次 3 赞  

Lv200的个人频道

                    黄金之路一一驼峰飞行员文达尔·菲利普斯纪事 6park.com

獻給全體援華抗戰的美國軍人

當你們回家的時候,告訴他們關於我們的故事,告訴他們:「為了你們的明天,我們奉獻了我們的今天」。

———美國賓夕法尼亞國家公墓「中緬印戰區」紀念碑銘文

2012年美國獨立日,我和幾位友人去探望援華抗戰老兵文達爾?菲利普斯。一進門,老人送了我們每人一樣禮物:一面杂志封面大小的星條旗。離開前,我們手執此旗一一與他擁抱道別。我最後一個出大樓,萬裡無雲,空氣透亮,寬闊的停車場陽光燦爛。走出幾十米,我突然回轉身,用這面小星條旗向樓門口目送我們的文達爾示意,請他回去,這時他大聲對我說了一句話。不等話音落地,他又將這話重復了一次。

他聲音蒼老,洪亮依舊,聲波震動九十華氏度高溫,傳入我的耳膜,旋即敲擊了我的心臟。朋友們已然走遠,只有我聽見了這句話。五個小時的歸途中,我將這句話語捧起來不斷端詳,一遍遍地問自己:等到某個時候,我有沒有足夠的能力用自己的語言,對自己的同胞,或者對被遺忘的歷史,複述這句話語,使人們聽懂這句話語?

1 德、日戰俘

文達爾?菲利普斯是清教徒的後代,成長於美國東部一個安謐鄉村。少年時代,他在教堂唱詩班的歌聲中涵泳;18歲,他的聖詠被日軍對珍珠港的狂轟濫炸震擾;19歲,他離開正在就讀的紐約州立大學波茨坦音樂學院,應征入伍參加訓練;20歲,分配到空軍航空咻敳孔隹罩袩o線電機械操作員,遂派往二戰歐洲戰區參戰。

文達爾先進入英格蘭和北歐戰場,駐守在英格蘭南部海岸線,為法國抵抗納粹入侵緊急咚蛙娪梦镔Y,後轉移到巴黎市郊的美國空軍基地執行同樣的任務。很多時候他必須在冰雪天氣中飛行,曾經五次從飛機失事的險境中奇蹟般脫險。

1944年8月,他的戰鬥咻敊C飛臨法國和比利時邊境上空,被納粹飛機擊落,這次他的幸卟辉伲?患{粹俘虜,在醫院接受治療。在一個漆黑的夜晚,他與另外兩名戰俘一起,越出了戰俘營的高壓電鐵絲網。他們夜行敵占區,晝宿林莽或藏身於農家牲圈,如是三天三夜。第三天,一個農民在自家羊圈羊群中發現了他。語言不通,備受困擾,好歹弄清了他的身份,把他藏的更深了:藏進了地窖。直到有一天,來了一個天主教神父,與法國地下組織接上了關係,最終幫助他返回隊伍。


圖1,二戰時期文達爾·菲利普斯二十出頭,年輕又英俊。
北明翻拍於2008年2月文達爾公寓。

這並不意味着「解脫」。同年10月初,文達爾?菲利普斯剛過完21歲生日,就奉命奔赴中緬印戰區,編入美國十四航空隊,執行援華抗戰的任務。多年後,菲利普斯在他那極為簡單的簡歷中寫道:「1944年感恩節前後。我們要飛越喜馬拉雅山,航線介於中國和我駐扎的印度或緬甸之間,叫做‘駝峰’」。他的使命是從印度加布瓦(Chabua)空軍基地咚蛙娪梦镔Y到中國昆明。

空哕娛挛镔Y到中國,需要在世界屋脊上保持6100米飛行高度,並與嚴酷詭譎的氣候搏鬥。美國空軍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幾乎每天都有事故發生。失事的飛機殘骸在駝峰山谷中隱約可見,陽光晴好時,甚至連為飛行員們的地面路標,被稱為「鋁谷」。文達爾抵達時,美軍為了減少事故率、增加咻斄浚?呀洺窊Q了三任指揮官,建立了嚴格的空甙踩?幷轮贫龋?輸量一路飆升。文達爾受命於空叩牡谒奈豢傊笓],威廉?騰納爾(William H. Tunner)將軍,幾乎參與了空吒咝н行的全過程。他是空咧髁︼w機,C-46大型咻敊C的導航員,116次飛越駝峰。一年前他步入本土飛行訓練基地時,從未想到要在地球上最高山峰、最惡劣氣候中施展自己的導航技術。關於這段經歷,他所言無多,他的陳述糾纏在他的飛機失事之後。

C-46是個龐然大物,液壓助動,雖然操作簡單,但危機潛伏。盛夏7月,他與兩名飛行員飛往上海附近執行任務,中途飛機劇烈震動,導致嚴重漏油,終於動力系統失靈,飛機在一片稻田上空急速沉落……

1945年7月,半個中國盡被日軍佔領,敵占區百姓救助美國失事空軍飛行員不遺餘力。可是這一次,大難中落地未死的文達爾,背上盟軍專用的中文「血幅」沒來得及起作用,他那高加索骨骼面容決定了他的命摺7评?账剐褋磲岣杏X全身劇痛,身下顛簸不已,是汽車發動機隆隆作響,四周卻一片黑暗。伸臂伸腿,左右上下試探,他發現自己被困在一個極為窄小的空間裡。幾分鐘後,他意識到這是一輛行進中的汽車的後備箱。他張嘴呼救,卻聲音微弱,顛簸中,他按奈住劇烈的頭痛,想弄明白自己為何身處此境。最後他憶起了失去知覺前的最後一幕:……飛機迫降,轟然墜地,機身裂成了兩半。他身不由己,物器一樣翻滾著,最後被飛機殘骸帶著最後一衝。……螺旋槳旋轉飛出,兩名飛行員在他眼前被打成了肉醬!他作為導航員的位置使他免遭同樣厄摺???奈恢迷陲w機的另一半裡,遠離螺旋槳。他掙扎起身,想脫離可能即將爆炸的殘骸,接著意識模糊,失去了知覺……

無法統計在後備箱裡過了多少時辰,車停了下來,後備箱打開了。光線刺眼,他先是聽見唔哩哇啦的日語,接著看清是氣勢洶洶的日軍。他們把他拽出來,拖進一座大樓,架上很多層樓梯。

沒多久,他們開始脫他的衣服,美國空軍飛行服:上裝、下裝、軍靴、軍帽。

接著脫:內衣、內褲、襪子。

繼續脫:揪下了他脖子上戴的十字架和軍人身份牌。

文達爾·菲利普斯赤條條一絲不掛了。這個美國空軍時年22歲,身高1.88米,結實強壯。此刻淪為階下囚,被迫赤身裸體,如脫毛的火雞,一覽無遺地站在獵人面前。他全力抵抗着想把自己藏起來的慾望。

倭人矬他兩頭,但群結如蠅,他們把這高大、雪白、多毛的裸體推搡到走廊,按在一個直背的鐵椅子上,開始捆綁:腿捆在椅子腿上,腰綁在椅子背上,臀部綁在椅座上……他與椅子結結實實連成了一體。只有一左一右兩隻胳膊是多餘的。

他們把兩隻胳膊從背後拉住,把兩隻手背相向反綁在一起。綁得仔細,綁得結實,綁得難以忪套。然後他們把這兩隻手用繩子提住,往上猛拉。拉到極限時,往上推;推不動時,往上頂;頂不動時,用膝蓋往上衝……他的胳膊脫臼了,稀里嘩啦不聽使喚。兩個拇指蓋被拔了出來,雙手血肉模糊。這個巨人在掙扎中昏死了過去。

日本人大汗淋漓,咧嘴大笑,他們終於讓這個人高馬大的高加索人變成了一堆廢肉。

多年以後,文達爾坐在華盛頓雙樹賓館客房柔和的燈光裡,對我講述這段經歷。我不禁打斷他問:「他們知道你的美國軍人吧?」

「當然。」他接著說:「他們對我的所有東西都感興趣,無論什麼!他們利用這些裝備為他們的戰爭目的服務,穿上我們的軍服,他們就可以四處游動,冒充我們的人!當然,他們最想要的是我們的靴子!為什麼?哦上帝,那可是最棒最棒的靴子!」

「他們為什麼折磨你?是想獲得軍事情報還是別的原因?」

「No!他們不過是要讓我知道誰說了算!」

日軍在侵華期間開了幾項現代戰爭史先河:轟炸上海,開轟炸無抵抗区域先河;南京大屠殺,開屠殺平民先河;投放病毒到華北等多個地區,開大規模使用細菌戰先河;把放下武器的軍人摧殘致死,開虐待戰俘先河。文達爾雖是戰俘,他所遭受的是非人待遇。日軍對抗戰陪都重慶實施持續數年、花樣翻新的轟炸,據稱是為了打垮中國的民族的氣節,中國人既然是東亞病夫,弱而不敗,敗而不降是不可以的。但是,如果他們虐殺中國人乃是因為持有與納粹屠殺猶太人相同的理由:一切劣等民族均在被殺之列,那麼他們虐待盟軍戰俘,理由又是什麼呢?即便納粹,也沒有如此無緣無故地孽待戰俘!

我沒問文達爾。這個問題對於一個年輕單純的民族而言,幾乎是天問。

不過文達爾後來告訴我,他受虐待的地點是上海,被關押的大樓是的「國際基督教青年會」大樓。上海市國際基督教青年會大樓裡,當時關押着日軍逮捕的各盟軍戰俘:英軍的、美軍的、印度軍的、澳大利亚军的,当然還有國軍的。文達爾這次被俘,沒有享有到德軍戰俘的相同待遇,沒有被送進醫院治療,沒有機會與自己的同胞戰友相遇,更沒有機會逃離。


圖2,抗戰時期上海基督教會青年會大樓前側。這座建築始建於1929年,建成於1931年,

現在的地址是上海市黃埔區西藏南路123號。它是日軍關押虐待各國盟軍戰俘的見證。

郭恩楊2012年8月12日攝於這座大樓前庭

他此後再也沒有回到自己的衣服裡。

那座大樓是他逃不出去的盔甲。他的「衣服」是一間極小的囚室,大約一張半單人床的面積。囚室內只有一堆潮濕的稻草,在水泥地板上散發着腐臭氣息。

日本人盡興完畢,將他與鐵椅子分離,皮肉蹭着水泥地,把他拖進這間巴掌大的囚室,扔在地板上。門鎖上之後,室內一片漆黑。

白天沒有日光,夜晚沒有燈光,眼睛成了多餘的器官。

事實上,他擁有的一切全都跟他身上的衣服一起刪除了。剩下的是不能刪除的東西:「一點點米」、「一點很髒的水」、「一個瓷碗」。文達爾作為人的屬性被消解,他作為戰俘的權利也被剝奪了,他們「偶爾」給他這點吃的,是為了他苟延殘喘中不至於死掉。

禁閉導致窒息、黑暗導致失明、飢餓導致體力衰弱、創傷導致的極度疼痛……文達爾生不如死,一如那些被關進鐵蛔樱瑢9┟咳斋C取膽汁的黑熊。

日軍隔三差五拉他出去施暴作樂。每次牢門聲音大作,光線刺目,唔哩哇啦的叫喊震動耳膜,旋即被他們拖架出去的時候,他都確信這次他必死無疑。在日寇手中,他才明白,此前他落入德軍手中乃是一種幸撸???7項條款的維護戰俘基本人權待遇的「日內瓦國際公約」,日本雖然正式簽署了,但不如他身下一根腐爛的稻草。

在無休止的羞辱和虐待中,他等待着最後的一次。可是他不確切知道何時是他的大限,因此他隨時處於死亡等候狀態。經歷過的人知道,朝夕等死,是一種超過死亡本身的恐怖,沒有人能夠長久地承受下去而神經、精神、心理不受損害。

如果有一件事能夠驅走這種比等待死亡更摧残人的恐怖,那就是死亡本身。文達爾因禍得「福」:吃喝拉撒睡被迫一体化在斗囚中,污食浊水充饥,衛生设施全無,正逢菌痢多发季節,他很快就被腸胃絞痛裹挾,接著高熱不退,空空如也的肚子裡翻江倒海,腹瀉不止,膿血塗地,——他染上了阿米巴痢疾。人說,好漢經不住三泡稀,日甚一日,他很快就氣若游絲了,恐懼、焦慮、甚至意識和軀體刺激性反應,一一離他遠去。他已經沒有能力專心致志地等死了。這個轉戰歐洲、中緬印兩個戰場,數百次飛臨納粹、倭寇兩大敵占區,上百次飛越駝峰的生龙活虎、年輕力壯的高加索軀體,並不在巴丹半島死亡行軍之列,也沒有送到日本去充當勞工,卻在短短26天之内,開始了死亡倒計時。

2 解放

似乎很久沒人拉他出去毒打了。黑夜太長了,比以往長很多很多。即便日本人忘記了他,他們也該彼此打鬥吵鬧!幾點了?在沒有任何光線的空間裡,他的時間只有兩個鐘點:就是白天和黑夜;只有一個坐標,就是樓裡日本人的打鬧。通常,只要他們在樓裡打鬧,就是白晝時間。可是囚室外突然間長久地寂靜下來了。

「我什麼也聽不到,非常安靜,完全徹底的死寂。」

正像在駝峰漫天暴風雪中,飛行儀錶盤的失靈使他失去空間感一樣,無光無聲的世界裡,他失去了時間感覺。他勉力支撐住。

一個飽受摧殘、斷絕食物、染有沈痾、無人料理的生命能支撐多久?

意識到大樓裡死寂的時候,一天時光已然過去,第二天正瀰漫著死神氣息咄咄逼人。無所謂,無論如何,他只能聽天由命。文達爾在徹底的黑暗和寂靜中撐過了兩天。他甚至沒有想到要站起來敲一下門。他說:他沒有一絲力氣了。即便有力氣,他也不願意去敲門,那就等於督促日軍前來再度摧殘他。他寧願他們忘記他的存在,讓他安靜地死去。

第三天,元氣即將耗盡,意識若即若離,靈魂偶爾出竅,他恍惚覺得自己要回家了。

第四天,陷入昏睡狀態,所有器官加速衰竭,感覺神經開始麻木。

被日軍虐待、殘害致死的盟軍戰俘總數接近4萬,文達爾已經加入那個行列,他的生命倒計接近零點了。

就在這時,突然「哐噹」一聲巨響!刺目的光線直逼面前。文達爾殘存的意識被驚醒,他明白,囚門被猛烈踹開了。

「日本人回來了!」這一念飛快掠過大腦皮——魔鬼休息完畢,再度出現了,今天定是他的死期!

他下意識地舉起一隻臂膀,要遮住自己的眼睛。可是手臂如同地上腐爛的稻草,豎不起來。不敢閉上眼睛聽任擺佈,他本能地縮成一團,掙扎出最後一盎司力氣,準備聽命死神將他捉拿歸案。

這時,他聽見了一句話。是一句母語,發音純正,標準的美利堅合眾國東海岸口音。

對文達爾而言,這句話有如原子彈,轟然爆炸,讓他徹底震撼。這句話是:

「嘿伙計,戰爭都結束了,你還呆著這兒幹什麼!?」

蘑菇雲!蘑菇雲在文達爾體內隆然升起,如同血液催化劑,他被溶解掉了。


圖3,上海基督教青年會大樓現在對外營業。
網絡圖片


圖4,上海基督教青年會是中國僅存的基督教背景的大型建築,已被列入上海市文物保護重點。它作為日軍虐待各國盟軍戰俘的歷史見證性質,多年來不被提及。郭恩楊攝於2012年8月12日

1945年8月11號是上海歷史性的一天。萬民歡騰的不眠之夜之後,上海迎來一個不同尋常的清晨,所有大街小巷都被沿海日本駐軍的車輛塞滿,所有車輛都向上海跑馬總會匯聚。上海跑馬總會在近百年歷史中兵連禍結,在八年抗戰期間歷盡屈辱,這一天,為歷史見證了華東地區日本皇軍的敗相:

跑馬場地臨時搭起來一個高台,台面空空如也,唯獨豎着一個旗桿,落着一把高腳椅。旗桿上沒有青天白日。椅背上搭着一款黃色佩帶,象徵他們的天皇。

近萬名日本軍人聚集完畢。接下來升旗、唱歌、槍斃在押反戰日軍囚徒。然後聆聽留聲機傳出的天皇投降命令,鬼哭狼嚎,搥胸頓足,著實嚇人。

跑馬場的日本陰霾遮不住天空的太陽,倭人的哭嚎壓不住黃浦江的濤聲。陽光裡,江面上,乘風破浪來了英美盟軍戰艦。盟軍一進城,先清場,如同蘇軍美軍在歐洲各大集中營解放猶太囚徒一樣。

有三位英美盟軍的憲兵,在那一天搜查到基督教青年會大樓。來到文達爾的囚室前,發現囚門鎖著,其中一人猛然一腳,踹開了囚門。刺眼的白光頓時劈開囚內的黑暗。其中一位美國憲兵用諧謔歡樂的問話,在文達爾的地獄扔下了那顆原子彈。

……三個憲兵架着他出囚室。他仍舊一次不掛。與此同時,看見了眾多一絲不掛的盟軍戰俘。

憲兵們發給他一些東西:一雙美國軍靴,兩件破爛衣服,幾塊美金。

他自由了。

他在上海街頭四處蹓躂。

上海正擁抱解放的歡樂,一任年輕的解放者們滿世界淘氣。美軍士兵滿城驚嘆小腳女人、長辮男人。他們照貓畫虎,穿起龍袍馬褂、戴着西瓜帽,招搖過市。再不就是跟三輪車夫換位,拉著車夫,脫下軍靴,撒開丫子滿城亂跑。還不過癮,乾脆舉辦「人力車皇后」競賽,讓車夫們拉著盟軍女兵比賽。此一舉轟動上海城,大街小巷觀者如堵、呼聲震聾、兩國國旗招展 ……。

文達爾·菲利普斯是農家子弟,去過的最大室內空間是教堂,住過的最大社區是鄉鎮。大上海的熱鬧與繁華,新鮮歸新鮮,並未讓他感懷。那座城市讓他終生銘記的,是兩件其他的事。

一件,他偶然從街上的大櫥窗裡遇見了一個人。此人直愣愣盯著他,形貌極為不堪。他經不住人家這麼盯視,下意識地背轉離去,余光中,他發現那人也轉身離去。他禁不住一回頭,想再看一眼,那人偏巧也回過頭來又看他一眼。

這一眼看上去有點面熟!

突然他腦袋轟地一聲:那人就是他自己!

熙熙攘攘的人群裡,文達爾被自己的形象嚇的夠嗆:

一棵風乾枯竭的樹!枝杈上掛著兩件破衣服。樹幹搖晃,風吹欲倒。腦袋上叢生着缺水的蒿草,鬍子寧死不屈地向四面擴張,似乎要努力覆蓋額頭下面的荒地。荒地上皺紋如瘦樹的皮膚,顏色灰裡泛青。最嚇人的是眼睛,如同樹幹上深陷進去的兩個鳥窩,被蛇蠍掏得一干二淨!

他吃驚地從那一干二淨的鳥窩中望著自己,難以置信。雖然身高仍然1米88,其後他才知道,他190斤的體重卻只剩了95斤。在青年會大樓的30天時間裡,他平均每天減重3.76斤!不剩下這棵枯樹,還能剩下什麼?

這棵樹復又抽枝發芽,是兩個白俄人精心料理的結果。這是文達爾一生追憶、不能忘懷的發生在上海的另一件事。1917年俄國布爾什維克革命摧毀俄國傳統社會基礎,橫掃產業與權利階層,二十年代,遠東地區白軍對布爾什維克的抵抗失敗,大量上層貴族、白軍軍官、皇權官吏、地主商賈等流亡到自由中國,先後經陸路抵達哈爾濱或經海路逃亡上海。他們被廢除了俄國公民身份,因而不能享有治外法權;不懂英語,躋身於這個國際都市,卻找不到像樣的白領工作;不通漢語,更不善體力勞動,無法與本地勞工競爭,大多數人生活處於困境。

幫助文達爾的兩位白俄是極少的例外:通英語,是當地中學教員,日子因此能隨著日月旋轉。那一天,他們從大街上把這棵美國枯樹帶回了家!培土、澆水、施肥……雨露陽光,無微不至。溫軟的語調,潔淨的環境,簡單可口的飯菜、關切的眼神……空氣中種滿了溫馨,燈光如溫泉般柔和。女人的手指細細長長,男人的問詢善良諔???麄兊膼郏?挂浑b腳仍在鬼門關的文達爾,完全徹底回到人間。與滿城嬉戲作樂的美國大兵全然不同,隨著體力和心力的恢復,文達爾胸中被溫情脹滿,有如黃埔一江水,止不住要奔騰起來。

兩位白俄不是姐妹,是夫婦。否則,難說他不會墮入情網。

他必須歸隊,可是多年後他仍然對我說:「我真的不想離開!」

回首往事,他的腳步總是越過基督教青年會大樓,走向法租界那間不起眼的小屋,一次次駐留在那裡。歲月既久,懷念且深,漸漸變成遺憾,深切悵然:他沒有記下他們的名字,西方望東方,山嶽不知人海茫茫。

不過這是後話,事實是,文達爾在此後36年漫長的時間裡,拒絕回首往事。

3  沉默

1945年9月日本正式宣布投降,12月,文達爾踏上歸途。

回到本土,他急切地追尋中斷的生活。1946年,不待大學秋季開學,他已提前半年,踩著新年的鐘聲返回校園,繼續二戰打斷的學業;不到一個學期,他開始跟戰前相識的女生約會。人家戰前是大一,他是大二,現在人家大三,他還是大二。沒關係,只要回到從前!兩年後他大學畢業,立即結婚、生子;又過兩年,他被按立為所在地基督教長老會長老,成為正式神職人員……。

生活按部就班,在他面前一層層展開,他下意識地快速往前走,以便迅速遠離自己的歷史,越遠越好。

無論在大學,還是在教會,人們知道這個聲樂系的男中音、這個年輕的長老曾經是一名二戰軍人,但是沒有人知道他曾經是一個戰俘,更沒有人知道他在日軍手中的遭遇。他用一把大鎖,把那段經歷鎖進了保險箱。同學、教友不知道,新朋、同事不知道,兄弟姐妹也無從知曉,甚至他的父母,承受過兒子奔赴戰場的沉重憂擾,也僅止於對他的平安歸來欣喜。他們看出兒子不願提及往事,從不追問。直到兩位老人去世,黃泉路上,內心糾葛的仍是幾十年前的疑問:兒子究竟經歷了什麼?

文達爾硬是沒有對自己骨肉相連的雙親開口。他忘卻那段歷史的決心深過兩洋,高過珠穆朗瑪,對自己的大學戀人,美麗溫柔的天使弗蘭希斯(Frances Wendall),同樣片言不語、隻字不提。朝思暮想的熱戀、形同手足的默契、心心相映的信任,沒能使他打開自己的保險櫃,哪怕一條縫。

從二戰集中營的鐵門裡蹣跚而出的猶太倖存者們,採取了相同的行為方式。他們對自己的苦難集體保持沉默,長達10年之久。文達爾的沉默海枯石爛,無以為期。他不是要對這世界保守這段經歷,他是要從自己的年齡裡減去這一年,從自己的生命中刪除這段歲月。大學戀人弗蘭希斯與他結緣為妻,再為人母,終成了他們三個孩子的母親,數十年相濡以沫,青絲變白髮,滄桑掃玉顏,年過花甲了,她對他的那段經歷仍然只能猜測。文達爾的沉默是猶太人的三倍以上。埋葬這段經歷,他已經成功了。

只有弗蘭希斯知道他沒有成功。她不知道他沒有說出的是什麼,但是她從來知道「他有那麼多麻煩!」。那些麻煩說不準什麼時候就出現,總是讓她措手不及,而且那些麻煩從一開始就糾纏著他們的日子。

大兒子馬克九月懷胎,出生在即!文達爾將為人父,緊張得像擰緊的發條。他扭住自己,開車把弗蘭希斯送到醫院,扶進產房。美國沒有丈夫在外等候那回事!文達爾進了產房,坐在弗蘭希斯旁邊,握住她的手。他以為他會再度體驗被解放的幸福,未料他再度下入了地獄:弗蘭希斯的陣痛一波緊似一波,她的呻吟變成了嘶喊,文達爾先是如坐針氈,繼而全身發抖,終於四肢癱軟,「他臉都綠了」!止不住地嘔吐起來……。

海明威曾在小說中描寫過產婦生產的情況:上、下床舖,臨產的妻子在下床,聲嘶力竭,丈夫在上鋪,緊張恐怖,受刑般地忍受。等到孩子終於降生,母子平安,人們想起了丈夫,發現他因過度恐懼緊張,已在上鋪崩潰而死。弗蘭希斯的臨產掙扎,誘發的肯定是文達爾心理和生理的雙重反應:日本的殘酷虐待突然復活,他瞬間回到了上海基督教青年會大樓。每一聲嘶叫,都讓他身臨其境,比身臨其境更可怕,因為心理想像是無止境的,因為這次輪到了他的妻子!

文達爾沒有成為海明威筆下印第安人丈夫的美國版,是因為他沒被困在上鋪。眾目睽睽之下他的痛苦扭曲和當場嘔吐,引起醫生們的足夠關切。看看陣痛時間還夠,醫生不由分說,開車把他送了家,然後才回來照顧弗蘭希斯生產。

贏得戰爭容易,贏得和平難,贏得內心的和平更難。孩子一個接一個出生,歲月流逝中,弗蘭希斯不再期待他開口解釋,面對沉默的丈夫,弗蘭西斯愛上了喜歡呱呱歌唱的青蛙!她把青蛙,燒瓷的、織布的、蠟染的、泥土的……青蛙模型置放在家裡所有地方:門裡門外、牆上牆下、窗台書桌、床頭浴室、牆角廚台……。她的青蛙們從不一臉官司,也不滿腹心事,它們總是陽光燦爛:咧著大嘴,一無遮攔,一眼可以看進腸子肚子、看穿五臟六腑。


圖5,弗蘭希斯用各種青蛙裝飾家的牆壁,文達爾聽之任之。

石霄2012年7月4日攝於文達爾老年公寓客廳

多年後,文達爾·菲利普斯告訴我,回憶戰時經歷,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他說:「我們中的很多很多人、成千上萬的人,從不提二戰經歷,有些至今仍然不提。他們就是沒法子讓自己回憶。」他身邊的例子太多了!傳統心理醫學消除心裡陰影的方式是打開關閉的黑箱,讓陽光照射進去,照亮隱秘,幫助患者找見與之同行的方式,讓陰影及其影響在現實中弱化,直至完全消解。可是二戰軍人一千六百萬,有幾人會去造訪心理醫生?他們只是本能地迴避並努力埋葬它,用上自己的一切擁有:學業是水泥、家庭是厚土、工作是木料、孩子是屏障、事業是這一切之上的高層建築。先死死壓住它們,再假以時日,讓那些黑色記憶窒息而死。

但是一位知情人,美國援華抗戰十四航空隊飛行員喬治·馬丁(George Marton)告訴我,百分之九十的二戰老兵妻子後來都改嫁了。——黑色記憶無論埋藏多深,都會發酵!越缺氧,越發酵,遇到合適機會,瞬間就突破一切防守爆炸。這不可能不是妻子們改嫁的重要原因。溫柔靦腆的弗蘭希斯不屬於百分之九十之列,她只是一次次地驚訝,並在一次次接納丈夫的反常行為,直到習以為常。終其一生,弗蘭希斯沒能獨自探入文達爾的心靈,沒能消解自己的疑問並點亮丈夫漆黑、陰冷的心裡空間。她知道,她將和婆婆、公公一樣,背著沉重的問號,承受他各種古怪的行為,直到自己漸漸躬起的背影在這個世界消失。

4 回歸

戰後的歲月像一根皮筋,一头拴着二战,一头拴文達爾。这皮筋被文達爾遠去的腳步越拉越長,越來越緊。終於隨著歲月流逝,皮筋老化,失去了张力,越来越松。文達爾不再需要全力以赴地對抗過去了。他只是習慣性地悶頭前行。兩鬢斑白,接近不惑,他依然孤獨地背著自己的十字架,他覺得他可以這樣繼續下去,直到永遠。

有一天,弗蘭希斯閒坐客廳裡習慣性地翻看報紙,是本地小報,文達爾下班歸來,從門口拾進屋的。文達爾從很少看這些報紙,他常讀聖經,自他受戒成為當地長老會的長老近30來年,心中要津始終被上帝佔據。他每天順手把報童扔在門口的報紙撿回家,只是為了避免它們變成門口的垃圾。

掀過的報紙扇動弗蘭希斯長長的睫毛,她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中快速轉動。報紙掀到最後一頁,弗蘭希斯的目光突然停在最下一角,久久不動。

然後她抬起頭,嘴角微微往上一翹,合上報紙,自言自語道:「應該去。」

她站起身,走到文達爾跟前,說,「親愛的,你應該去」。

文達爾正查經,頭也沒抬,哼了一聲, 問,「你說什麼?」

「我說你應該去試試。」

「去哪裡?試什麼?」沒等弗蘭希斯回答,他抬起頭又說,「啊,弗蘭,我不去,我試過了。」 文達爾想起上周弗蘭希斯要他去買件襯衣,他的襯衣領口已經磨破了。說完他低下頭,回到《新約》。

「親愛的,不是那回事兒!你看看這個!」弗蘭希斯把小報翻到最後一頁,遞給丈夫,指着最下角。

上帝的信息正在那裡!文達爾看見一塊不能再小的方塊中,一則不能再簡練的消息:

「全美中緬印老兵協會本地分會成立,現招募牧師一名……」


圖6,文達爾妻子弗蘭希斯不僅溫柔善良、善解人意,而且年輕時肯定是個標準的美人。
北明2015年9月5日攝於華盛頓雙樹賓館

早在1946年,返歸故里各奔前程的駝峰兄弟們中,就有兩位在那飛行的終點,舉起了後來被稱為「中緬印駝峰飛行員協會」的標識,點燃起一盞照亮心室的燈。最初是少數袍澤相聚,逐漸擴大為全美中緬印全體老兵的組織,改稱「美國中緬印退役軍人協會」。

那是1980年早春的一天,文達爾·菲利普斯和弗蘭希斯·菲利普斯結婚第32年,他在自己孤獨的道路上,借助那份地方小報最後一版的最小一角,看見了這盞燈。

那些舉著燈的兄弟們管這個協會叫什麼?「巴沙(Basha)」!巴沙是印度語,意思是「家」,「家」是當年他們在印度和緬甸的營房,用緬印叢林裡的竹子搭起來的!現在,他們把這個家搬到美國了,搬到他的駐地附近了!

巴沙!這兩個音節一出口,就像開了封罈多年的老酒!沉香撲面而來。那麼多兄弟都在那裡!巴沙!我們的巴沙!我的巴沙!他發現,他努力躬行了數十年,到頭來,讓他怦然心動的還是巴沙。他想念那個家園!他懷念那裡的兄弟!無論如何,他要回去看一眼。

那個春季的那一天,他毫不猶豫地轉身,調頭一百八十度。

他那回頭一眼,跟俄耳普斯臨近希望之光時的回頭一眼,具有同樣的決定性意義。不同的是,俄耳普斯那一眼,導致他即將走出地獄的妻子重返冥界,接踵而至的絕望也斷送了他自己;老文達爾那一回望,卻使他發現了自己心靈运??罱K拆毀了自我封閉的籬笆,重建了生存的意義。

道格拉斯·麥克阿瑟將軍是怎麼說的?「我們並未後撤,只是換了個方向,繼續前進。」

成為「巴沙」成員後的那個秋季,協會召開全美會員年會,四面八方的老兵偕同家人前往。戰後多年各自稚?瑘F聚是荒漠中的甘泉,溫馨和喜悅洋溢在賓館的餐廳、走廊、電梯、會議室、洗手間、大廳、前台、客房裡……會址大樓裡,到處是身著當年戎裝的老爷子!見面順便打個招呼,番號?部隊?任務?地點?哪一年哪一天哪個時辰?那次任務有誰,還有誰誰誰……?站下來聊聊,一不小心就是一兩個小時!文達爾攜妻子到會,36年以來,他第一次看見這麼多的「自己人」!報告工作、祭悼戰友、嘉賓講話……聲勢浩大,莊嚴肅穆;串訪故舊、交流信息、顧盼今生……熱情洋溢,親切輕鬆。所有人都準時參加所有議程,穿戴、儀式、發言、討論、歌唱、祈丁⑼聿汀??唤z不苟。


圖7,2005年秋,全美中緬印戰區老兵協會在首府華盛頓雙樹賓館舉行年會,會上最後一項議程是宣布這個組織解體。這是他們最後一次有組織的聚會,走得動的會員幾乎都來了。北明攝於2009年9月4日

弗蘭希斯與她的文達爾寸步不離,她欣喜而好奇,第一次看见这么多同样的家庭!但是她最大的發現仍然是自己的家庭:丈夫變了一個人!他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回到客房依然難以安靜,跟她說話的時候,有點心不在焉。

那天會議日程結束,晚餐也結束了,文達爾很久沒回客房。弗蘭希斯在走廊裡循聲敲開一扇門,香煙味兒撲面而來,滿屋子都是老兵們,七嘴八舌話鋒正健。擱置在印度原始森林和萬米高空中的個人隱秘,突然在這裡爆發了。妻子們也在,弗蘭希斯走進去,靜靜地坐她們旁邊,隔着床頭燈罩和煙霧,望著她的男人。她與此人執手三十多年,此刻看見他如池林沐熏風,透明而疏豁,全然是一個似曾相識的陌生人。

文達爾·菲利普斯此刻一舉穿越8000英里雲和月,回家了!

四周都是親兄弟,話匣子打開了!

「他們談論那些經歷。情形就像一個決堤的大壩,海浪頓時衝決而出,所有的故事都出現了……」。忠貞不二的弗蘭希斯是在那個不眠之夜,借助那個非正式的聚談,走近了丈夫的心扉。她終於看見了他「那麼多問題」的源頭,那個遙遠的源頭。

文達爾的自我認同發生了一次重大變化。這一次,他確認了自己「巴沙」,他走近了自己的二戰歷史並為之驕傲。

2008年秋,我不揣冒昧,向陳納德將軍的遺孀、美國「國際協作諮詢」主席陳香梅女士推薦中國抗戰陪都重慶文化研究公司這一民間機構,介紹主持人王康在還原中國抗戰歷史方面的勞苦與成就,陳香梅精於識鑑,更不愧中美文化交流的堅實橋梁,她即發出邀請,使王康能夠懷抱大陸民意,訪問美國。7月盛夏,我們幾個本地友人陪同王康、建一造訪文達爾·菲利普斯的老年公寓。我們扛著攝影機、照相機、捧著王康越洋帶來的中國字軸和相關書籍,意欲把遲到60年的敬意,明明白白獻給文達爾。

文達爾事先了解了我們的來意,那天他穿上了多年擱置的西裝。他笑意盎然,打開公寓樓的大門,一一擁抱了我們。當文達爾領着我們走進正在用餐的大廳,走進過側目的人群,走向為我們預定的包間時,他腳步輕快,榮光煥發,看得出來,他以此為榮!

在客廳裡,王康展示的是一幅裝裱完好的中國字軸,天藍真絲面料上,繡着美國中緬印戰區的旗徽和中國重慶抗戰記功碑的圖樣,敬贈美國中緬印戰區老兵協會的獻辭是:

靡蒼穹,禦罡風,為震遠東自由神;鑒日月,灑碧血,義助中華英雄漢。

另一幅中國字幅,是獻給他個人的:

導航駝峰,九死一生;美國精神,中國傳奇。

老人面對像形文字完全無奈,但是通過翻譯,他知道這是對他和他的戰友們最論吹馁潛P。他事先叫來了公寓樓年輕的管理人員陪同他一道接待我們,他搖著那蘇格拉底式的大腦袋,樂呵呵地收下了這來自中國民間的贊禮……。

接下來,他對著王康和建一萬里之外帶來的中國攝像鏡頭,再度回顧自己援华抗战期間在日本人手下的經歷——我在2005年已經採訪過他,並把他這段經歷變成了華語廣播節目,這是我第三次親聆他言及這段經歷,他沉思的目光,從容的語調,肅穆的神情,說明他的保險箱不再黑暗。随后他把我們請到他和弗蘭希斯的公寓,再讓進他的書房,為我們一一展示他當年的軍帽、軍裝、血幅、勳章、還有中緬印老兵協會的制服和帽子。最後他應我們的請求,穿上當年的軍裝,與我們一一留影。我們把他的小書房牆上圖片,衣櫃軍服,檯面舊物……舉凡有關二戰、抗日的物什,端詳、拍照、翻動、擺弄,沒完沒了,他樂呵呵地幫著我們一起端詳翻動拍照擺弄……


圖8,老文達爾打開自己的衣帽間,展示他的軍服,並笑瞇瞇地戴上軍帽,聽任我們拍照。

北明2008年8月2日攝於文達爾書房

那是他的節日!熱戰熄火、冷戰結束、滄海桑田、人已黃昏,那天是他遲到的節日!

後來我把那次聚會的合影沖洗放大,寄給了他。我在郵局一邊包裝照片、寫地址,一邊告訴自己:照片放得這麼大,給人添麻煩呢!他的公寓面積很小,書房滿壁都是老照片、老文物、老榮耀、老故事、還有布什總統給他的親筆信……,這麼大的一張照片,他往哪裡放呢?不料他收到不久就寫來了卡片,感謝我的好意!又過不多久,他在電話裡對我說:「嘿,明!剛才電話鈴響的時候,我正給你寫字呢!我這會兒就坐在電腦前,電腦上面就是你送給我的這張合影。我把它裝了鏡框,掛在書房牆上了!」不等我反應,他接著說:「每天早晨我坐在這裡打開電腦,都會看見你們大家。噢,Yah!我現在正看著這張大照片,跟你說話呢!」

聽見那溢於言表的興奮,我意識到,這已經完全不是妻子臨產,自己臉色變綠,妻子生孩子,自己嘔吐的文達爾了。他徹底遵循了歷史的指引,安頓了一生的坐標和價值。歲月蔥蘢,往事不滅,青年時代兩年的二戰軍人生涯,一年多的中國空邔Ш缴?模?0天的日本戰俘經歷,在他一生中分量太重了,人越老,分量越重!

文達爾的戰爭故事,有一個鮮為人知的現代結尾:2008年,他作為德國的美軍戰俘,和一位美國的前德國戰俘站在同一個講台,與聽眾同時分享他們戰時的經歷。四英尺以遠,當年的敵人面面相對。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場面,也是一次微妙的聚會,聽眾從頭到尾被勾着心魂。

出人意外的是演講結束前。老文達爾起身走到他的敵人面前,他站下,他笑瞇瞇地說:「讓我給你一個擁抱吧,孩子!」他擁抱了當年的敵人。——我不在場,不知道他是否以牧師的身份這樣做的,或是勝利者的身份這樣做的。也許兩者兼有。

文達爾·菲利普斯把一種觀念寫入了觀眾內心:犧牲必須是為了和平,戰爭只是爭取和平的手段,和解與寬容是勝利者永遠的主題。事實上,太平洋戰爭正式結束第一秒鐘,這一價值就進入受降議程:日本投降消息傳來,美國太平洋艦隊總司令尼米茲一接獲結束敵對行動的命令,就提醒部下:戰爭已經結束,美國海軍不得再以侮辱的詞語辱罵日本軍人和日本民族。為了強調敵我關係的解除,投降簽字儀式完畢之後,尼米茲命令禮送日本代表走下甲板,並在送行登岸的溫賴特驅逐艦上,以咖啡、香煙款待他們。

2005年我採訪文達爾時對他說:東亞輿論普遍認為,日本首相參拜靖國神社,作為一種國家行為,是對日本戰犯的悼念,顯示日本政府對歷史上的侵略行徑毫無悔意,我問他:你怎麼看?菲利普斯說:「我知道,日本年青一代完全不了解日本的侵略行為和其他事端,他們被教導並堅定地相信,二戰期間美國是侵略者。他們是這樣被教育的,他們就這麼認識。我們知道這不是事實,世界知道這不是事實,中國知道這不是事實,當然所有人都知道。但是我猜想他們只認可他們自己的觀點,其他人的一律不認可。」 他表示:「講出事實真相」是他那一代的「責任」。儘管如此,言及戰爭損失,他滿懷同情:「日本的父母也失去了他們的孩子,他們的人民也是戰爭的受害者」。關於他自己在日本人手中的遭遇,他說,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些暴行」,但是他」寬恕對他施暴的日本人」。

5 遺產

老文達爾一生忠實於自己的創造者(上帝)。稚???鲞^許多與金融和管理相關的職業:廠商代表、行政經理、統計員、投資保險顧問、鄉鎮行政管理人員等。他始終保持不變的一個職業,是侍奉上帝。1950年戰後大學畢業不久,他就受戒成為一家教會的長老。1980年他加入中緬印戰區老兵協會,成為這個組織賓州分會的軍中牧師和「家園長官」。10年後,他晉升為這個組織全美協會15,000名成員的總牧師。他忙於看顧老兵們的靈魂:20多年來,他捐助過全美大部分州的中緬印戰區紀念碑、主持過難以勝數的老兵追思會和葬禮、寄出過無數給遺孀及家屬們的慰問卡、康復卡……只要力所能及,他就親臨醫院或家舍,為進入臨終關懷的老兵陡妗K??⑴c國會在當地的口述歷史圓桌項目,致力於記錄二戰期間「被遺忘的戰區」,中緬印戰區的個人經歷。

聖經記載,創世時期的人類壽命均在八、九百歲,那時人類沒有文字,歷史得以口口相傳以致久遠。諾亞方舟以後,人類壽命漸短,八十年人生不足以經歷一個完成的歷史事件,口口相傳的信息也不足以描述那些事件傳達的真理和信息,幸而人類有了文字承載一代代個人眼中支離破碎的歷史,留給後人連綴完整的信息,發現荒謬中的真理。老文達爾不是史學家,但他後半生致力於傳承美國建國時期的精神遺產和傳統,堅守着星條旗上的榮耀,努力「告訴下一代,我們做了什麼!我們的犧牲是為了什麼!」


圖9, 文達爾2008年4月24日在賓州二戰歷史圓桌會議上,向各界與會者講述歷史。

北明2008年8月2日翻拍於文達爾書房

文達爾是一個堅定的共和黨人,他對冷戰時代共產主義在世界範圍內的擴張及其災難有鮮明記憶,他贊成美國的生活方式並支持市場自由經濟,反對不勞而獲的過度福利,反對非法移民,反對伊斯蘭原教旨主義對美國自由主義的蠶食,反對大政府,反對國家以任何名義,如「國土安全」、「社會福利」,擴大監控權力、剝削中產階級、他反對國家管理向社會主義靠攏,他把美國獨立時期的遺產:經濟自由、國家獨立、人權保障、宗教信仰奉為圭臬,反對任何妥協,變相修正也不行。911恐怖主義襲擊和次貸經濟危機使得這些問題複雜化,但是文達爾始終把美國立國之初的各項原則牢記在心,他知道任何解決問題的辦法都不應當觸動這些基本原則。自從奧巴馬上台執政,這位老人開始變得憤世嫉俗。奧巴馬的稅收政策使很多「紙面上」擁有產業的老人失去了養老保障,而必須繼續工作。所以直到臨終前兩年,為了維持晚年生活文達爾一直是一個全職工作者。工作之餘,電子信箱成為他傳播共和黨人信仰的工具之一。

基督教信仰和傳統價值教育在中學教育系統的式微,美國青少年自由散漫,反叛傳統,他們有時候管「愛」、「招拧埂ⅰ肛熑巍埂ⅰ笜s譽」等傳統價值叫做「陳詞濫調」,「老套子」。文達爾·菲利普斯即便當著家長朋友的面,對這些的孩子也不客氣。2012年7月獨立日的造訪結束,我們告辭出門,沒人注意到隨行的兩個大一學生忘了帶上他贈送的禮物。文達爾突然打破溫馨的告別氣氛,敞開他渾厚蒼老的男中音嗓門,毫不客氣叫住了兩個孫子輩青年——他們正和他當年上戰場的年齡不相上下:「 嗨,等等伙計!」他指着遺落在沙發角的兩面小小星條旗,用命令的口氣說:「把那個拿上!」我驚訝地看著這一幕,恍然意識到,這位教養高貴,舉止文雅,經常自嘲老邁健忘的紳士,有另外一副面孔,是一位嚴格的教父。

不久後,在文達爾的追思會上,他的長子、次子的發言證實了我的感覺和推測。花甲之年的長子馬克和他的弟弟回憶說,他們的父親是一位寡言少語、不苟言笑、教子嚴格的父親,他們從小就為不能使父親滿意而倍感歉疚、重重壓力甚而與之疏遠。他們非常後悔沒能在父親生前走近他的內心世界,分享他二戰的經歷和光榮。文達爾去世後,馬克處理後事,親眼見到美國和中國友人們對文達爾的敬意和緬懷,才體察到,父親一代及其經歷是他們家族的光榮。他流著眼淚,痛悔父子之間的代溝導致他與父親疏遠。回憶起父親幾年前心臟手術後對他們表達的情感,他說,只有在那時,他才意識到似乎永遠對他們不滿意的父親,其實深愛着他們。他說,他為時已晚地認識到,父親是他們精神、道德、良知、責任、仁慈等價值的傳道人和守護者。在葬禮儀式上,他一直在他的母親身後,我注意到,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裡,他多數時候淚流滿面……。

文達爾的價值來自上個世紀歷史的背書:如果不是美國二戰一代人的犧牲奉獻,世界版圖不是今天的模式,東西兩半球將徽衷诩{粹強權、日本軍國主義之下!各民族國家主權和人類尊嚴將在侵略者的槍砲中消滅。青年們可能已經在這塊土地上用德語思維,喊希特勒萬歲了!文達爾發來的一封電子郵件中寫道,孩子,「是士兵而不是總統,給了我們民主;是士兵而不是國會議員給了我們自由;是士兵而不是記者給了我們出版自由;是士兵而不是詩人使我們放言無忌;是士兵而不是校園組織者維護了我們抗議的權利。」

我經常收到文達爾的電子信息,政治方面的內容大致有總統競選、美國經濟危機、伊斯蘭原教旨主義批評等——全是對民主黨內政方針的批評以及媒體不願傳播的民主黨或黨魁醜聞,還有生活中一些被記載下來的真實感人故事。「……上帝賦予的自由正在被民主黨今天超載的政府削弱。……政府應當為人民服務,而不是人民服務於如社會主義者締造的政府……。」在此句評語的後面,老人放了三個驚嘆號。

6 最後的日子

在他離世前的七月,文達爾給我寄來了他的一份簡歷。在簡歷中他寫道:「在八八耄耋之年,妻子和我不再出行。這些日子裡,我們的成員持續地、大幅度地減少。」二戰老兵已近大限,活著的都是高齡人,其中多數已行動不便。

2005年,全美中緬印老兵協會在首府華盛頓召開最後一次年會,處理文獻資料和所餘資金等最後事宜。會議主持人,老兵協會當屆主席,遲遲未報到,兩天之後,翹首以待的與會全體老兵,在大會上正式聆聽了一個消息,是臨時會議主席宣布的:主持人行前突然送進醫院,終因搶救無效而故亡。——死讯選擇最佳時機襲擊了他們。誰都知道,下一个就在他们中间。

文達爾死得尊嚴,這尊嚴來自靈魂永恆,審判在天的觀念。這是他教會我的最後一課。

他要我們把他當作健康完好無損的人,直到最後一刻。所以,我們,包括他的兒子、女兒、甚至他的妻子,以及我和其他中國友人,直到他陷入瀕臨死亡,無人知道他患的是絕症,癌細胞已經擴散。

他的郵件源源不斷。除了政治宗教軍事經濟,還有一流的街頭即興演奏,美麗的自然風光,二戰時代老飛機、老車、老風俗,女性糟糕駕駛大獎圖片,華盛頓郵報上著名的幽默老姝的幽默小品。這些郵件內容說明他始終保持敏捷的思維、細膩的感受,舊時代高雅的文化與藝術鑑賞力,偶然他也發來老人的生活哲學:老了好,不必拘泥各種禮儀規矩,可以放棄任何社會和家庭責任,我們有很多特權:更隨心所欲,不怕大腹便便、巧克力吃太多、說話不清楚、睡覺不上床、記不住今天禮拜幾……。他還時常發來祈段模呵宄勘犻_眼睛就感謝上帝,今天又醒過來了。他的信函具有鮮明的老人特徵:舊時代的氣息、回憶的習慣、典雅的英語、懷舊情結、自嘲衰老的的意識、淡淡的感傷與深刻的幽默……尤其是,與我這沒文化的村姑相比,他始終保持著紳士教養:我的郵件他每收必覆,他的來函卻常常有來無還,有時我覺得自己十分無禮,即或勉強回复,也總是匆忙又潦草,寫下些拗口的英文,事後自己都看不明白。他小心翼翼地保護我的自尊心,從不指出我的錯誤。但自從我明確請求他具體地指出我的英語錯誤,他就開始為我修正英文,把我給他的回信重寫一遍發還,供我學習。如此費時,他不厭其煩。可是我忙得常常忽略這寶貴的學習機會,英文不見長進,還敢憑仗他的耐心,繼續寫下牛頭馬面的句子。日復一日,他從不抱怨。天長日久,終於有一次,他忍不住抱怨起來:「唉,這英語實在太難學了!」唉,這紳士實在是太地道了!他居然不抱怨我的懶惰或笨拙,而是抱怨英語本身。他對東方文化的尊重、對他人理解和寬恕,我望塵莫及。我一直不敢碰的一個領域是關於對上帝的思考和質疑,我知道,只要我開口,這位紳士和牧師必然不厭其煩地為我做解答。

2005年我在中緬印戰區老兵重聚會上與他結識後,七年間,其他幾位相知的老兵相繼離世,但是我從未意識到他正在離去。

2012年9月18號,文達爾在自己的書房摔倒。從清晨四點到六點,整整兩個小時,他躺在地板不能動彈,他發出各種噪音,喚不睡眠中的妻子。直到弗蘭西斯清晨起身如廁,聽見了他微弱的呼聲。

13個小時後,他寫電子信給一位我們共同的一位朋友郭恩揚,通報了此訊:

「親愛的朋友,我應該通知一下,因為我的疼痛相當劇烈而且藥物控制無效。……我不需要去醫院,只是起來坐在了我的沙發上。我現在必須停止了……別擔心,我老了,這類事情常發生在老人身上。有時候,我們能挺過來。」

「有時候我們能挺過來」這行字,每個字母都是大寫。

他沒挺過來。

恩揚轉來此函。我注意到這是老人寫得最潦草的一封,字體大小不一,凌亂散佈。我和恩楊忙著弄清楚他為何摔倒,是否腦出血了。次日我打了電話,弗蘭希斯告訴我:文達爾的雙腿沒有知覺了!而且,他說話有點口齒不清。憑家父生病的經驗,我知道這是腦出血壓迫相關神經所致,我意識到,從今以後,老人可能就癱瘓了。我們建議請小時護工,張羅通知他的兒子,並約定前去探望的時間,我還把消息通知了大陸相關的友人。

他堅持不去醫院!據此,我認為老人不明白對自己健康問題的嚴重性,我在電話裡告訴他關於腦溢血的知識。那是我最後一一次與他通話。放下電話,我有點後悔,為了使他重視自己的病情,我直言家父摔跤之後腦出血的情況,我說,我父親最後一次摔倒後,腦出血導致腿部麻痺,不到一年就去世了。我以為自己太魯莽了,對任何老人,死亡是敏感的話題,我怎麼能把兩個月前父親病故的原因和盤托出!

但是不久後事實證明,文達爾一直對親友們迴避他健康惡化的情況,而他內心暮鼓久已敲響,他用一生的信仰準備好了歸去的方式,而且準備好了在每一個次日的清晨不再醒來。所以,他在每一個清晨都感謝上帝讓他又一次睜開了眼睛!——近兩年中,我多次收到過他發來的這類祈对~,卻沒一次觸摸到他自覺大限臨近的意識。不願意刺激別人的是他!對他健康惡化懵然無知的是我們!

老人在後來的幾天裡全身疼痛難捱,靠嗎啡止痛。

「不,我不需要到醫院,我不需要臨終關懷,我在家裡就很好!」

「臨終關懷」是醫院聯手慈善機構,對臨終病人實施的一種人道關照:醫院放棄治療,只採取減緩疼痛措施;護士輪值,照管臨終者起居衛生和餐飲,盡量使病人舒適;教會慈善義工和牧師來訪,關照形而上的靈魂與精神需要。我還以為他不確切明白什麼叫做「臨終關懷」,我忘了他一生的職業就是牧師!文達爾的嗎啡劑量越來越來大,他不斷處於昏睡中,稍一清醒,就劇痛難忍,只好繼續加大嗎啡用量。臨到最後,我們,他的妻子、他的兒子、恩揚黎瑾夫婦和我及鄭義,無人確切明白:他的問題,致命的原因,不是腦出血導致的偏癱,而是癌細胞的全面擴散!文達爾把他的危象瞞得紋絲不透!給人的印象是,他將一直健康下去,直到把所有戰友都送到上帝那裡。

明知他無法再打開電腦,我還是給他寫了一封電郵:「文達爾,醒來!」我告訴他我們將前去探望,要帶去一本35斤重的大畫冊《浩氣長流》,這是中國抗戰陪都畫家們的傑作,上面畫有美國援華空軍將士,而且,那張掛在他牆上的合影也印在書中了。我告訴他,這本大畫冊正穿越太平洋而來。我寫道:「你非要走,也得等一等,現在不是你走的時候!」

我常預支憂愁,遇事習慣於往最壞處著想,往好處努力,是弱者抵禦災難的唯一武器。但是這一次,我的感覺還是遲鈍了。就像劉賓雁去世前,我否定了自己的不詳預感,隨眾人離開了他的病房一樣,在恩楊善意的建議下,我推遲了即刻探望文達爾的計劃。賓雁在我們離去幾個小時後停止了呼吸,文達爾也沒等到我們延遲的探望。18號老人摔倒;24號我知會大陸友人,預言他還有大約兩個月時間;26號中午我和恩楊互通消息、明確病情、商議治療建議;就在那一天的下午,文達爾·菲利普斯與世長辭了。他甚至沒多等一天:次日就是他八十九歲的生日。

我們正全力準備颶風登陸,颶風已然調頭遠去。

死訊是馬克從文達爾的信箱發給所有友人的。「癌細胞擴散到骨頭了」,馬克接受我們的勸告,約見醫生,準備了解文達爾的病情,並參與討論治療方案。結果護士這一句話,消解了所有計劃。老人決定進入彌留之際,既然再無能力幫助他人,就開始執行自己最後一項使命:不再治療,不去醫院,不要臨終關懷,不給任何人添麻煩。他自己就是牧師,他曾在無數個傍晚,感謝上帝對他的眷顧,在無數個清晨,感謝上帝又一次讓他睜開了眼睛。骨癌是所有癌症中最疼痛的一種,25號夜間老人疼痛到達極限,要求嗎啡用量繼續加大。次日下午1點50分,他在安詳中呼出了最後一口氣。

我們都被这突然的消息震惊了!文達爾的死亡計劃太成功了!

馬克後來說,他的父親事先把自己電子信箱的密碼寫在了一張紙上,把這張紙留在了電腦桌旁!

幾天之後,馬克又告訴我們:父親已經事先把自己賬戶上的全部餘款轉到了妻子賬戶上!

他一定還做了很多,只是我們無從知曉。

就這樣,在為眾多中緬印戰場老兵送行之後,在悄然安排好身後事之後,他把自己的危難藏得好好的,似乎只是一個閃失,他就在那條黃金路的盡頭消失了!

他只對上帝一個毫無保留。但是他把關懷分享給了所有人:妻子兒女,朋友同事,國家事業,世界和平。

我很難接受他突然離去的事實,至今不忍把他的名字、他的信箱地址從我的通信錄和電腦上清除。他的文檔仍然在我的信箱裡留存,裡面有94封我沒得空閱讀的信件。那面小小的星條旗,依然插在我家的門口,他洪亮的聲音總是在耳邊迴旋,每次看見馬克從文達爾信箱的來信,我都心裡一驚:他來信了!我突然變成了喜歡寫英文信的人,總是不失時機地給馬克回信,問候他的母親,直到馬克最後通知說:爸爸後事已處理完畢,以後將不再使用他的信箱了。我依然沒有清除文達爾的信箱和那些信件。它們是美國二戰一代寫給中國人的信,這些信,表達友好情感、見證人類價值。

7 送行

在我短暫的一生中,這是唯一一次以切膚之痛體驗一個偉大時代、一個全人類攜手抵抗奴役、爭取自由的偉大時代的終結。這個時代於我而言,是衛國戰爭時代,是中國的精神元年,是民族高貴人格的日出,也是美國最了解和幫助中國的時代。將士一去,大樹飄零,文達爾·菲利普斯的離去,對我而言,還代表了二戰援華抗日一代軍人的離去,代表真正關注中國、幫助中國、熟悉中國、熱愛中國、為中國追尋自由的美國一代人的離去。

文達爾追思會的前一天晚上十點半,我下班歸來一進門,鄭義就催我打電話給馬克,提議把那幅中國卷軸放進文達爾的棺木,長眠與共。

這是破格的事情。時間也太晚了。

我勉強打了電話,解釋此舉的意圖。馬克回復說,他壓根不知道這卷軸放在哪裡,是否找得到!搬進老年公寓時,老人處理了很多不再需要的家什。我也懷疑老人是否會儲存一副既看不懂也無處懸掛的字幅,況且事情已經過去了四年多。

我再做勉強,請馬克問一問他的母親。不到一分鐘,馬克回電「找見了!一共兩幅!」接著問:「我們應該放哪一幅?」

天意!

聽我回答之後,他看着那幅宣紙字幅,繼續為難:「殯儀館追思會有自己的一套程序,而且在明天追思會開始前,棺木就封了,星條旗就蓋上棺木了,我們到的時候已經沒機會了!」

領受天意,我就不再跟他商量了。我解釋說,隨葬逝者生前珍愛物品是中國的祭奠方式之一。這幅卷軸表達的是他父親的榮耀,來自他父親為之戰鬥過的土地。我喘口氣接著說:陳納德將軍……你知道陳納德是誰吧?不知道?他就是那個誰誰誰!我從頭說起,介紹了陳納德及其飛虎隊在中國的戰功,十四航空隊及文達爾與陳納德的關係,然後說:阿靈頓國家公墓中的陳納德將軍墓,墓碑後面刻的是中國字。這是他為之奮鬥的中華民國的特殊要求,也是他的中國遺孀陳香梅女士的願望。有此一例,文達爾的葬儀也該允許破例。我說——我的英文從來也沒這麼流暢過——「文達爾的去世不僅是家事,也與中國有關」,我說:「作為家屬,如果你要求這樣做,應該沒有問題。」我又說:「這是我們這些他的中國友人,我們這些受益於他當年戰績的後人的鄭重請求。」

馬克明白了,說:「好的,我把明天的時間重新安排一下,明天帶上卷軸,提前到達,爭取把它放在爸爸身邊。」

馬克與父母分住兩地,母親腿部做過手術時間不久,不能持續站立,次日他需要先驅車接上母親,再前往殯儀館。已經夜晚11點多了,我不知他是如何協調這次行程的。

次日,當我抵達殯儀館時,追思會剛剛開始,馬克悄悄告訴我:卷軸已經放進了文達爾的棺木中。馬克是一位藝術教師,中國事務和中國歷史本不在他的人生視野中,但是他在文達爾去世的短短幾天裡,迅速領悟了老父親深埋在心中的中國情懷和歷史榮耀!

這是我第一次參加美國老兵的悼念儀式和葬禮,那日陰雨連綿。我相信,如果葬禮改換日期,肯定天還下雨。當年退守台灣卻經年不忘復國的蔣公,去世時天穹雷暴大作;流亡美國十七年的劉賓雁,亡故日漫天柔雪飛飄,而後來他那不被准許刻上墓志銘的大理石,竟在鑿磨中罕見地崩然斷裂了;海外漂泊二十年後榮歸故里的索爾仁尼琴病逝時,莫斯科上空出現了彩虹!老文達爾雖然是普通一兵,但他先後轉戰歐洲和中緬印兩個戰場,先後被納粹和日軍兩次逮捕,當地媒體關於他的訃告,直陳他的過世是「二戰期間兩次淪為戰俘者過世」(Two-time World War II POW Passes Away)。二戰結束多年以來,他是全美「中緬印戰區老兵協會」的靈魂人物。中緬印戰區在美國是「被遺忘的戰區」,美軍援華抗日在中國是多年不能提及的話題。一代被遺忘的英雄悄然遠去,東方沒有吹響送行的號角,天下雨,太正常。

車到殯儀館,事先等候在入口處的四、五位殯儀紳士上前開門接車,再將車開走停放。殯儀館進門就是衣帽間,雨傘外套背包一律卸下。

整裝踏步,肅然而入,拐彎就是吊唁廳。 廳不大,縱深而往。最深處亮起了桔黃色的光。光圈中央,是文達爾的棺木,棺木上覆蓋著星條旗,棺木兩端各置兩盞華燈,配以大小花籃。棺木左側擺放著文達爾夫婦、子女、戰友、同事、友人的照片。最大的有兩幅,一幅是中緬印戰區老兵協會眾會員的拼貼圖,文達爾夫婦的圖片置於正中。這幅貼圖戳在一個三角架上,置於距離棺木最遠的左端。另一幅是文達爾書房電腦上方的那張放大的合影,出自岳建一的鏡頭。這張合影立在另一個三角架上,放在距離他棺木最近的顯著位置。


圖10,祭奠大廳的盡頭,是文達爾·菲利普斯的覆蓋着星條旗的棺木。

喜欢Lv200朋友的这个贴子的话, 请点这里投票,“赞”助支持!
[举报反馈]·[ Lv200的个人频道 ]·[-->>参与评论回复]·[用户前期主贴]·[手机扫描浏览分享]·[返回百家论坛首页]
帖子内容是网友自行贴上分享,如果您认为其中内容违规或者侵犯了您的权益,请与我们联系,我们核实后会第一时间删除。

所有跟帖:        ( 主贴楼主有权删除不文明回复,拉黑不受欢迎的用户 )


用户名:密码:[--注册ID--]

标 题:

粗体 斜体 下划线 居中 插入图片插入图片 插入Flash插入Flash动画


     图片上传  Youtube代码器  预览辅助

手机扫描进入,浏览分享更畅快!

楼主本栏目热帖推荐:

>>>>查看更多楼主社区动态...






[ 留园条例 ] [ 广告服务 ] [ 联系我们 ] [ 个人帐户 ] [ 版主申请 ] [ Contact u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