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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傣族少年记忆中的文化大革命
送交者: 布南温[♂★★★声望勋衔14★★★♂] 于 2022-06-16 5:58 已读 4777 次 9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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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浩劫
对我来说是个从朦胧到清晰的记忆主要是与年龄及家乡地理环境有关

文革爆发那年我是六岁的傣族儿童,除了对热闹到有如吵架的语录歌有印象,其他就不知道啦,但文革结束时已经是能抄写批判文章的初三学生;我家乡在滇西,即盈江县盏西坝,翻过一座大山梁就是缅甸,从盈江县城修来的土公路,那时除了旱季能通车,雨季只能靠马帮,而且是断头路,所以是边疆的边疆,文革风暴对我家乡的影响,也是从一个热闹聚会到阶级觉悟渗入田头地脚的过程,傣族农民从一开始的不了解到积极参与割资本主义尾巴,斗私批修,充分说明了这场运动对中国各个角落的冲激,可谓旷古未有。

 

               红歌红宝书三国演义

 

文革风暴刮到我们家乡一开始大家都把它当好玩的聚会

对于把寨子奘房(傣族寺庙)里的佛像全搬出来又砸又烧,从此不准再拜佛,算是对“封建迷信”革了命,还是很震惊,但也不敢表示出任何不满。然后旧的傣戏,孔雀舞等等也不准再玩,甚至连情歌都不能唱;不过代之而起的那种红海洋聚会,颇能吸引人,特别是吼喊起来如吵架的语录歌更觉有趣,小孩子尤其喜欢。据寨子里老一辈回忆,我是唱语录歌崭露头角的,那首“一千条一万条,突出政治第一条”为我赢得不少奖赏----社员挖到的黄鳝,那时虽然还不会汉话,咬字不清,但是能像打枪一样把那串术语吼唱出来,确实难得。

具体哪年上小学也搞不清楚,朦胧记得读几天后就“放很长的假”,反正是“学制缩短”后,1973小学五年级毕业,这样推算是1968年上小学

刚上小学没有课本,我们的辛老师让每人买了本“算术作业”,她把当时最流行的几篇毛语录抄在本子上,近20个学生的本子抄好,工作量还是很大的。然后就教大家念,背,抄,默写。讲解没印象,反正讲了我们也不懂。随后是红宝书到处都是,老师不用再抄,而是选里面的篇让我们来读,据说高年级的能把整本语录倒背如流。

直到三年级才有正式课本,那时候已经是1970记得第一课是“革命委员会好”,后面几篇是“念念不忘阶级斗争”,“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之类。

有了课本老师讲解就以“识字”为主,天可怜见,这样读下来我就认了一些字,偶尔把两个哥哥文革前的课本翻出来看,居然能看懂里面的故事,感觉比念政治术语有吸引力。随后父亲说:听人讲,看懂了《三国演义》,就能学到汉族的本事。于是大哥就找了本老版繁体字的《三国演义》,三兄弟像读经一样地研读起来,基本能看懂故事情节,这样我就反复看。二哥又借来《黎明的河边》,《苦菜花》等小说,看得就更轻松,我读书的兴趣就被培养了起来,课堂上的课文就比较好应付。

刚入学时我爱闯祸,是老师重点监视对象;之后辛老师见我语录歌唱得比别人流利,背诵课文也快,于是我不再随时挨骂,而是成了重点培养对象,几年后让我上大队批判会场念稿,算是出了点风头,辛菊英老师是此生唯一“欣赏和提拔”我的老师。

 

                        批斗会

 

我们寨子很小,当时40户人家我家过去家境不错爷爷生前还当过甲长算是高成分候选家庭之一但是折腾了几次也只能算上中农”。且全寨和睦相处也没有坏分子这样就没法召开针对“地富反坏”的批斗会,只有批判会,批的都是“中央出的坏人”,所以没有火药味。

而对个人的批斗会主要在乡上和区上。解释一下当时当地“区”“乡”概念,1958年的大跃进大炼钢铁和刮共产风很多经不住折腾的边民纷纷逃往缅甸新政权依靠解放军良好纪律和亲民政策收获的好形象受到严重考验。云南省政府向上汇报,因边疆地区情况特殊暂缓实现公社化。九大召开后“边疆地区特殊论”作为黑修路线被彻底清算,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所有也就被推行开来。

是故文革爆发时还是区合作社管理模式一些批斗会是全盏西(以后分为两个公社)群众参与的大会,到底批斗了多少人,我没做过调查,不好乱写,我只写自己有印象的几个人。

 

第一个是遮坎乡的方支书,这个人参加工作比较早,算是脱产干部,作风霸道,经常在会上骂人,比他辈分大的人都不放过,这是傣族的忌讳;走在路上,老百姓向他打招呼,他“像准备打架的公牛一样鼻孔朝天哼一声”,人们这样评价他。

文革一来作为走资派被批斗,但没挨打。大家传的笑话是,城里来的红卫兵对他吼:“放下你的臭架子!”他没搞明白意思,急忙小声用傣话问旁边的傣族红卫兵:他们要我放下什么?高帽子不是不能脱吗?后来几年一直被边缘化,偶尔参加劳动,整个人萎靡不振,再后来平反,补发工资,人也老了再不敢张狂。于是大家给他一个外号“麻淹格”(被盐腌泡过的狗)。

第二个是曼练寨“伪保长”寸守强,其实严格说来他不算伪保长,日本鬼子进攻滇西,他还组织所管辖的几个寨子给远征军送过粮。但他有命案,因为和人家争田产,大白天直接把对方一枪打死;解放前夕跟着国民党胡折腾,民愤也确实大。因为他懂汉文,所以新政府也一直用他,没有追究他当保长的经历,还让他当生产队会计。平安度过十几年,直到清理阶级队伍就被揪了出来。

批斗他那天,大白天许多人拥上去对他拳打脚踢,他已经50多岁发出一声声惨叫我那时应该10岁左右也去看热闹当场吓得心像要跳出来,脸色应该很难看,我二哥见状过来把我手紧紧抓住我才缓过气初次懂得大人们的互相打杀远远比我们小孩子打架可怕

第三个是曼遮坎汉族巷的“雅素”(素奶奶的意思),这个老人是我爷爷腾冲朋友的亲戚,所以我们叫她雅素。据说是地主的小老婆,地主一家人都跑去缅甸,只有她无儿无女无钱财,没做过什么坏事,到这边来投奔一家亲戚,平时在街上卖凉粉,脾气随和。她从土改开始就一直被批斗吊打,让她交待地主家浮财,当然是没有。清理阶级队伍再次被批斗,60岁的老人被拉到曼遮坎奘房,用绳子捆住她双手,另一头穿过奘房的横梁,绑在一个大纺车上,然后几个人搅动纺车,雅素就被吊起来,头“咚”的一声撞在房梁上,她发出惨叫,又放下来,如此反复。这些我没有看到,只是父亲时不时叹着气讲到这个可怜的汉族奶奶,经常是母亲颤着声制止:“在供过佛的奘房行凶,真是作孽呀!不要再讲了。”

后来这个老人一直熬到80年代当然也没人给她平反因为当初也没有给她安什么罪名“地主婆”是原罪,到了没有人再批斗她的年代,总算得善终

第四个是赵区长”,他其实不是区长,内地汉族,是区政府(后来是公社)的会计辅导员算盘打得又快又好说一口能和傣族吵架的傣话他当造反派活跃那几年昆明知青已经下来知青觉得他很厉害就管他叫“赵区长”,是从文革前小学课本里那篇“我是赵区长”里引来的,多少有点调侃,但他很受用。

老课文里赵区长是受到群众掩护的抗日干部。但我们家乡的“赵区长”则是群众在后面给他取了很多外号的“恶干部”。

有两件事我记忆深刻,一是掀我们寨子谷堆,二是砸人家上新房饭场。

农业学大寨那几年,边疆各族人民的“政治觉悟”已经和内地差不多,不再是前几年用“热闹聚会”的心态来参与。那时全县只有县革委会主任会种田,尽管他可能随时会被打倒,但他在任一天就要抓革命促生产,一个命令下来,全县哪天栽秧,哪天胜利完成任务,必须贯彻落实,他也不管全县气温和地理条件有没有区别;尤其是秋收季节的公余粮任务,那是重中之重。县上指示哪天完成交公余粮任务,全县必须按时或提前完成,否则就是破坏农业学大寨。

有天“赵区长”来催促我们寨子打谷子,不能给全县拖后腿。因为当地谷子一般是秋天收割好堆起来,到冬天干透,平整好正式的打谷场,脱粒扬净就可以直接装仓,这是自古流传下来的程序,不能乱。赵区长问何时打谷?队长回答:谷子还没有干透。他就一边骂着“懒汉懦夫思想”,“学习大寨不积极”,一边像猴子一样嗖嗖几下攀上5-6米高的谷堆,掀开盖顶的稻草,把谷捆直接丢在谷茬地上吓得老人一边心疼一边暗暗叫谷魂

傣族自古是稻耕民族对谷神要虔诚祭祀虽然那时作为四旧不准搞,但心中依然敬畏谷神,对于这样公开糟蹋粮食的行为,被看成是践踏村寨尊严。

傣族盖房,一般是全寨都来帮忙,然后请大家吃喝一顿,过去是个很热闹隆重的村寨聚会,要选个好日子,虔诚地搞上新房仪式。那时上新房仪式自然不能再搞,但一家人是竖不起新房柱的,必须全寨帮忙,再怎么样也得杀头猪来请大家吃一顿。

曼章一家人盖新房,“赵区长”带着几个民兵,背着两支老掉牙的五0式冲锋枪,以“搞四旧活动,破坏农业学大寨”为由,冲到盖新房那家,把锅里的肉菜全部抬走临出门还说了一句“准备好枪!”

那时并非农忙季节,不过必须天天出工,哪怕到田头地脚去听报纸和文件都不准休息。其实只要不影响全村生产进度,不出一天工也无所谓,他这样做是对全曼章寨子的伤害“过去保长都没有这样干过”,不少人暗中咬牙。懂点政策的就把这句“准备好枪”记在了心里:枪是人民给你的,你拿来对付人民呀!正好盖新房那家成分是贫农!而且没收去的肉菜并不是拿去搞展览,“教育群众”,而是带到公社去和领导干部们直接吃了。

写到这里不禁感慨一些对当今贪官横行的人(姑且叫他们是善良人吧),总要怀念文革时期的“公平”,“干部不敢贪污,很廉洁,社会治安好”,把一个农民当了副总理幻想成亿万农民当家作主。其实那时的社员群众是一群不会种田也不能自由种地,更不能随便外出的农奴,他们和阿Q最大区别是被组织了起来经常喊口号关心国家大事是最有自豪感的农奴。而有实权的基层干部是可以横行霸道的,他们和社员群众最大的平等就是随时有可能被打倒。

果然,1970年搞政治边防“赵区长”那一派倒霉,终于被打倒,经常被批斗,白天还是文斗,好些人不解恨,又和知青串通,晚上再开批斗会,灯一关,把“赵区长”狠狠修理了几顿。

1984年春节我回家探亲,那时已经包产到户,父亲特别打开粮仓让我看看什么叫“粮满仓”。

过节也很悠闲,勤奋能干的人家已经不缺酒肉。

偶尔说到“赵区长”,问题都已经解决,恢复工作几年后退休,领着退休工资家里还开小卖铺,过得惬意,父亲说:“老赵过去不错的,他算盘打得好,也教得好,又会傣话,我们许多当生产队会计的很喜欢他,文革一来,却成了疯子,也被恶报啦,现在能这样也很好了。”

我父亲只会傣文,爱傣戏,不懂汉文,文革把一个好人“变疯”,这是他一个傣族农民的朴素总结,也应该是许多人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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