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眷顾

送交者: Lv200 [☆★★★声望勋衔15★★★☆] 于 2025-05-16 7:28 已读1569次 3赞 大字阅读 阅读

                                       一平:最后的眷顾

————读蔡铮《黄安的故事》

自古中国是个农业民族,工业化、城市化不过百多年。中国近代发生的种种事态,均属古老农业文明转型现代工业文明的问题。当然,此过程是在欧洲工业文明冲击下,被迫发生的。

农民是中国民族的主体,但是在传统中,中国文化的主流则由精英阶级所主导;农民在氏族社会中受儒家伦理制约和保护,其本身则无文化,如农民大多不识字。中国古代诗文,为农民说话的作品挺多,比如《礼记》中的“苛政猛于虎”;杜甫的“三吏三别”、白居易的“新乐府”等等,恤民是儒家之本。但是,此类作品,农民是被体恤者,视角由上至下,并非是农民自身的表述,也不他们的完整生活。

“五四新文化运动”最大的贡献是确立了现代汉语文字语——白话文,而其文学成就甚微。早期“五四文学”主要是青年人的逆反叙述,所谓个性自由:一是反叛父权——家庭,二是追求性爱自主。之后,其一脉与世界时潮左翼文学汇合,走向社会批判,同情下层民众,表现他们的生活为重要内容。其间有批些记述农民的作品,如叶圣陶的“多收了三五斗”、矛盾的“春蚕”、柔石“为奴隶的母亲”等。鲁迅的“祥林嫂”也可以算——一个农村妇女的命运。但是鲁迅小说多是主题先行,人物是是观念的注脚,他对真实农民生活的记述很有限。这一脉作家对农民的记述,承继了儒家的恤民传统,同时也吸收了近代西方文学的批判精神。但这些作品终究还是知识人对底层农民的体恤,是现代汉语版的“三吏三别”、“新乐府”。但应该说,能承继这支传统意很重要。

“五四新文化运动”也促生了另一脉的文学,即以“新月派”为代表的非意识形态化文学。现今人们称之“纯文学”,当然这不是个严谨的概念,只是个强调文学非政治化、非社会化、非意识形态化的说法。这一脉中,冯文炳、沈从文都有不少记述乡村、农民的作品,最高成就为沈从文的《边城》。以《边城》为例,其更近乎抒情散文,记述了乡村生活的淳朴、美好。这与上面所提的批判文学正相反。应该说,这还是知识人从外部对乡村与农民生活的体会和记述。

上世纪前半叶,一部重最要的完整记述中国农民的作品,则是美国作家赛珍珠英文著述的长篇小说《大地》(赛氏自幼随父母到中国传教,她前后在中国生活了近40年)。当然这部小说有的地方还是有点美国化,但就我的阅读,至今国人著述的长篇小说,与之并肩者寥寥无几。

左翼文学的极端化是革命文学,革命文学到了延安,再到“新中国”就成了“党文学”。这一路,记述农民的作品最多,因为中共革命乃农民革命。《小二黑结婚》、《八月的乡村》、《太阳照到桑干河上》、《暴风骤雨》、《红旗谱》、《苦菜花》、《创业史》、《金光大道》等等。肖军写《八月的乡村》还可以说是青年人幼稚的革命理想和激情,再后就成了政治宣传。其间,有些作家对农民实乃很熟悉,如柳青、梁斌、浩然,实在是可惜了,他们本该写出中国农民的史诗。

毛时代,青年人的精神反叛从七十年代初便开始了,标志是地下传读“禁书”——多是世界名著,及地下写作。如果追溯“八九运动”,这是源头。毛后,国策大变,实行改革开放,于是这股叛逆的“暗流”得以浮出水面。现今,学者们谈八十年文学,多忽略其源头,大概是不方便说。那一“暗流”之所以重要,乃在于其彻底的思想解放,也即精神自由。阿城的小说是八十年代中国小说的一个高峰,至今如此。其之能写到那般地步,即在于他“洒脱”得彻底。

八十年代的主力作家多是“老三届”,他们多有“下乡”的经历。一方面,他们无精神负担,得以走出“体制”文学;另一方面,他们当过多年的农民,对之生活有切实之体验。因而他们对农民的记述,较前辈作家有质的飞跃。八十年代,乡土小说可说最有成就,有些作品可谓经典如郑义的《老井》、《远村》、韩少功的《马桥词典》。这本是文学的正路,大有希望,但随即便被“中国特色”吞没。当时坊间笑谈,小说家们每人口袋里揣着本《百年孤独》,想着一个跟头“魔幻”到斯德哥尔摩。于是,小说家们争相搜翻农村的恶事丑事,添油加醋,“炫丑耀怪”进军世界文坛。汲取欧美、拉美现代文学之长是好事,文化需要广泛汲取,但是丢弃内心之诚,急功近利,就步入歧途。

蔡铮、海子是我八十年代两位年青的笔友,二人也是在我家相识的。

于我,他们像似哥俩,都是贫寒农民子弟,都质朴,都有文学天赋,且都受到高等教育,二人也都勤勉。不同的是,海子瘦小,蔡铮健壮;蔡铮没海子那么敏感,才思如涌;也没有海子那么偏执——海子最终为之所摧毁。

当时,他们都处于写作巅峰,诗、散文、小说、翻译并举。海子倾向于诗,蔡铮侧重于小说,像一对双星,将来都有可能成为了不起的作家。较前一代作家,他们有更广阔的文学视野,而且正赶上毛时代结束,文学界洋溢着一股空前的精神自由的气流。因此,他们的写作从始便不受政治、意识形态的束缚。

当时,在我接触的文友中,有才华的诸多。但是蔡铮和海子有一种特殊的品质,那就是“诚”与“朴”。不少农民子弟进城后,颇自卑,竭力去“农”,乃至变得更势力更市侩。但海子、蔡铮却始终淳朴,本色不改,他们的心总是贴近大地。这是他们强大的内心力量所在,也是他们的作品源源不断,感人至深之本。在所有的一切之中,生命本身之真之诚乃是最可贵的。应该记住,质朴的生命是强大的生命,其看守生命的元气。

海子也写有小说,可能人们未注意。和海子最初见面,他送我一本自印的油墨集子,有诗、文论、翻译,也有小说。记忆最深的是,一位老人杀鸡献祭盖房的故事。在赴西藏的旅途上,他对我讲了不少家乡的故事,悲伤而沉痛。蔡铮最早是写诗,其中很多是写农村生活的,在青年诗人很罕见,记得有一首是写一个女孩子不能上学。大地、泥土、农民、庄稼、河流、野花、牛、马……,是他们作品中的基本元素,其间蕴含着他们爱、迷恋、悲痛、梦魇、悲悯,以及困惑、挣扎和绝望,这是他们的血液。当今,不仅是中国,乃至欧美,文学作品中溶含这份血液的,少之又少。土地、农民、耕作,都被时代远远抛弃了,其实文学也在被抛弃中。

海子是死后多年作品才在民间传开,而蔡铮却压根就未曾挤进文坛,中国万事都是关系更重要。一个乡下农家子弟,如果不善钻营,在社会上很难立住脚,更何况获得文学上的成功。蔡铮有志向,终生投身小说创作,为之他研究生毕业后,放弃了读博士,只身来京当了一名图书馆员,终日在书库搬倒书籍,得空即写他的小说。一年,再一年,他的作品却始终无人问津。这样下去,再写十年也未必能出头。那时文学的风向已变,急功近利的时潮吞没文坛,即使是写农民,也要奇丑得耸人听闻方可。质朴、实在,已同乡村、农民一道被抛弃了。他的小说无人问津是肯定的。届时,他的女友在美国读书,他最终在失望中,去了美国。

他在美国打工、读博士、进大公司,受不了管,又辞职单干,去卖茶叶。但是,他还是忘不了他的小说,得空便“偷偷摸摸”地写点。

海子、蔡铮都有文学天赋,如果赶上好时候,他们都有可成为伟大的作家。然而当今世界早为金融、时装、超市、影视所席卷;况且我们祖国之“伟大”,是以扼杀其优秀人才为代价的。

湖北黄安县是中国有名的红区,人称将军县,出了数十个将军,革命烈士有十四万之多。故此“新中国”后其便更名为红安。仅此,我们便可知晓那里的贫困和血腥。

蔡家世代为农,除了穷还是穷,五十年代,父亲几乎被饿死。蔡铮是家中老小,生命力旺盛,但也淘得出奇,掏鸟、炸鱼、打架、逃学……,是个惹是生非的淘小子。但是他却喜读书,有时读到精彩处,会笑得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书读到这个份上的孩子大概少有。虽然那个时候,上学的费用并不多,但为供蔡铮上学,父亲还是狠下心让女儿辍学。多年后,蔡铮为了补偿这份内疚,为家乡特别设立了一份奖学金,帮助穷苦人家的女孩子读书。

高中毕业,蔡铮去了专科学校读英文。读成后,他本可以端铁饭碗,当英文教师,但是他却倔犟地回乡创业养鸡。鸡没养好,死个精光,没了生计,他就去当兵。因为懂英文,于是调到河北某军校教英文。也就在那个寂寞的时候,他开始写作,思如泉涌,源源不断,自印的简陋诗集、小说一本有一本。假日,揣着这些小册子,他一趟趟去北京……。

“八九”期间,他挺兴奋,常常“混迹”于北大老乡之中。“六四”当夜,他揣着自印的传单,去天安门广场劝说军人别向学生开枪。于是被当即拿下,血乱中险些被当场毙掉;之后他就下了大狱。那年月,这样的现役军人大概没几个。出乎意料,当局将血难改为风波,有意淡化这场运动。许多被抓进去的人,认个罪,就被释放了;当然也有重判,乃至死刑的。于是蔡铮从监狱,被押送回军校,开除军籍,遣返回乡。他再次毁了生计,而且成了遭白眼的“异类”。有关这段经历,他写有英文著述《To Prove Being Alive》(证明活着),后自译为中文《一个解放军的1989》,于香港出版。

没了生计,他再考中国现代史研究生,毕业后可续读博士,但为写小说,放弃了。再后,就是来美国。

他的人生有些传奇,本身就是部好小说。他的生命太旺盛了,也太不安分了,那一付健硕的身骨中,满满当当的激情、热爱、悲悯、故事、幻想,除了小说还有哪番天地更适合他呢?小说本是个生活的神话,而这也就是蔡铮文学天赋之因缘。

《黄安的故事》所记述的都是真实之事,其中有些于当地尽人皆知,有些是父亲讲给他的掌故,有些则是他亲身经历。对于许多国家,人们很难相信这些是真事。

中共革命从成分上说也还是农民革命,和陈胜、吴广、李自成、天平天国等农民造反一脉相承。毛泽东也说过中国革命是农民革命。1949年后,出于政治统治的需要,农民革命或造反便纳入国家意识形态,将之神话化。不仅中共革命被神化,从陈胜、吴广到黄巢、李自成,乃至太平天国、义和团都被神化。以致成为一套中国革命话语神话。毛后,这套话语于民间迅速瓦解,但是政权尚在,因此官方依然延续此套话语。当下大陆各种革命影视剧即此。

但是农民革命的真实事态是怎样的?农民本身对之又如何看待?

中国农民很实际,他们之参加革命和所谓的“革命理想”并无很大的关系,他们参加革命无非是:1、迫于生计,当兵吃饭。普通农民,赶上兵乱或灾荒,活不下去,当兵就是个饭辙;至于给谁当兵,对他们都是一样的。2、农村总是有一些混混,好吃懒做,对他们来说,参加革命如同落草为寇,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不干活;3、改变命运,求发达。农村很些后生有志向有能力,却无机遇,而革命或造反正是改变命运的,施展才能的路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铤而走险,好过一辈子受穷苦。

在《表兄》这篇小说中,作者记述:“那天友才家在做糍粑,屋里热热闹闹。大家都在谈论友才,说友才参军后人长好了,有个官相。跟他表哥合伙,做了一番事业;他还只二十出头,将来不得了。友才父显光说:‘好儿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我不想他当兵;他要跟他表哥一起搞也只有让他去。’他娘说:‘他跟胜任,我们放心;胜任也有个帮衬。有没有出息那还不晓得。’有人说:‘他那个表哥打小就有狠气,走到哪塆哪塆细娃都怕他。他生来就是个人头。友才跟他干,将来发了,我们一塆人都沾光。’”

另一处,宗学对达成说:“你不晓得,远近人都没钱,钱哪去了?都跑他们那去了!他们有三十几条枪,一下款子人家就砸锅卖铁给他们送,一送就是上千两银元。他们吃香的喝辣的,好多人想入伙他们还不要。如今他们扎在筒子山庙上,在庙边上又做了几间。友才表哥当家,他当财神爷,用箩筐装银子。米呀,肉哇,人家都往庙上送,送到就给钱,不还价。他动个小指头壳就给你三十块!”

也还别说,虽然“闹共产后人更穷了,却平安多了,拦路打劫的都参加了红军,去抢富人家,有吃有穿,所以没人干这些下作勾当。”这两句话也真是说得准确。

在革命神话中,有个本质属性在赞美中被遮蔽了,那就是革命的残酷性。

在《阮君少仁》这篇小说中,开篇就是群众公审大会:“附近塆里的恶霸、地主、土匪都被五花大绑着排在道场上;二十四个腰上绑着子弹带的解放军持枪押场。”“公审大会由区长刘有信主持。他和几个干部坐在一排桌子后,把犯人一个个叫到桌前面对群众受审。先是书记员念这个人的恶行,然后叫大家出来控诉,再问犯人有无话说。多半没有话说;没有话说,区长就喊:“这个人该不该杀?”群众一齐喊“该杀!”区长就在一根木条上用白粉笔画个×,一个解放军就把木条插到那人后颈上,把那人拉去站到一边,等全部公审完再一起枪毙。”

《表兄》写的是红军内部残杀的故事。表哥胜任是当地红军的头目,占了个山头,打家劫舍。日子长了,军心不稳,为了立威,整顿军纪,他处死了对他忠心不二的表弟,“他决定处死表弟后有一刻清醒,想这是不是太过。如果这挪用公款的不是表弟,他不会判他死刑,只会重罚他。但正因为是他表弟,为了压服这些人,为了整顿军纪,他得作出大公无私、铁面无情的重罚。”“多天来好些人在背地里嘀嘀咕咕,搞得部队像条在大浪上颠簸要翻的船,他有点驾驭不了。把船上的人杀一个丢浪里,像是喂饱那船下兴风作浪的龙鱼,船平稳了。看来以后凡是船颠簸不稳,杀一个丢下去就好了。” “他得坐正了。杀了表弟是向他们宣告他铁面无情、不怕自我牺牲。现在他们心服了。他庆幸他做出了处死表弟的高明决定。这一下要管半年。部队再松了,他再杀一个。”

“半年后张国焘来这里。他只带着一张纸,一个人和一部电报。那张纸上说任命他为本地区革命政府主席。他一来人人都把他当天皇待,都指望他能带来大袋大袋的银元;但他没带银元来,除了指挥几支小部队打了些小胜仗外,他没显出什么神本事,许多军长师长便不大买他的账。张国焘饱读兵书,确信仁不握兵,威以杀立,立即成立了一个保卫局来追查混入部队内部的敌特组织AB团。”于是,表哥胜任被打成AB团成员,砍了脑袋。”由这个故事,我们可以明白革命之纪律以及极权之统治是如何维持的。

在这段历史中,红和白常常是同样残酷。《米汤亭》这篇小说中记述,红军撤走后,阮少奇带领民团杀回来,“团丁们都穿身黑,戴圆顶帽,腰系黑巾,紧扎裤脚;团丁都是些后生,一个个五狼神样,有的扛着钢枪、土铳,有的背着大刀、拿着梭镖,跑得轰轰嗵嗵。”“ 显义是共产党,当了苏维埃政府的区长,大概是他堂客要生,他才留下了。一会少奇的人把显义一家捉小鸡样捉到门外。”“ 少奇才站到门前的石堆上说:‘今天要你们看看跟共产党闹的下场!’他一挥手,一个团丁就从显义堂客手里夺过奶娃,抓住脚高高甩起,对准一块大石头磕去;细娃头磕石上,喀嚓一声,脑浆溅出来;显义堂客挣扎要扑过去抱儿,一个团丁早一叉戳她颈窝里,血喷出来得像打枪;又有人一刀砍在那男娃后颈上,小孩头折下来;显义吼一声,想挣扎着扑上去救儿子,早有个绳套套他颈上,两个人把他扯倒,一人用大刀割下他的头;他父也被人用绳子套了颈,颈上又被戳了一刀。一会五个活人就全汩汩冒着血,横七竖八躺地上。”

出于对此残忍报复的恐惧,老实的农民纲保为了保存全家,和长子一起,勒死了自己最钟爱的小儿子——一个红军青年逃兵。

沈从文的小说《边城》写下中国乡村的美好和人性的善良、质朴,这的确是中国农村社会的一面;但是与之对应的还有另一面,苦难与残酷;中国民族体内里蕴含深重的暴力与残忍。革命之残酷,正是民族性中残酷一面之延伸。由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文革”为什么会发生“红八月”、“道县屠杀”、“广西吃人”等等如此惨烈的事情。中国民族的残忍、暴力,与其贫穷、艰困、封闭、愚昧紧紧纠缠在一起的。暴力乃是人内心郁悒的彻底释放。

《罗同志》讲述了一位充满革命理想的下乡青年干部,他为当地做了种种好事,处处帮助穷苦农民,深受农们欢迎。但是,他和一位青年媳妇发生了恋情,最终事情败露,他被四邻农民用石块和竹篙,戳死在水塘中。这是中国乡村处置“通奸”的传统暴力。群众暴力,与其说是众人仇视对象,不如说是众人遇到了个安全、“合法”释放暴力的机遇。

当然,残酷之暴力不仅蕴含于中国民族性之中,更蕴含于人性,其也是人性的普遍问题。《表兄》中的周七保,“打仗总落后,杀人却老抢在前”,“杀绑的老人、小孩,大家下不了手,队里规定给下手的加碗饭,有酒时加一盅酒,大家叫那杀人饭、杀人酒。杀人饭、杀人酒都是七保包了。”“后来杀人没多的饭吃,也不给酒喝,七保还是抢着杀人。” 周七保杀人为革命?为钱财?为功名?都不是,他杀人没目的,就是喜欢杀人。这是一种人性类型。重要的是,革命给他敞开了杀人的闸门。革命有许多的理由,因缘,包括高尚的言辞和理想,但是也有诸多隐情,其中隐蔽最深的秘密是杀戮,人本性中的黑暗暴力。明此,也就明白当初“红卫兵运动”,十五、六岁的孩子们为什么如此残暴;而当今的恐怖主义、ISISl不仅仅限于宗教、政治,更是暴虐之张扬,由此其是反文明的。与和平相对应,暴力、杀戮也是人的本性之一,没有人不曾在意识中,欲他人于死。因此,文明之第一原则就是止杀——对暴力的限制,这是人得以共生的前提。世上无论有多少宗教、主义、理想、真理、高尚言辞,我们对之识别判断的基点乃是:止暴。

左翼文学,特别是“新中国”文学,革命暴力是被赞颂的,乃至成为神话。也正是由于此种意识形态的灌输和教育,结出了红卫兵运动的暴虐之果。当今,革命暴力的神话仍在延续,也依然是政治的需要,只是由于人们已经不再相信,其已荒诞化加商业化,最典型的一个图像即:某抗日剧中,女人从裤裆里掏出了手榴弹。

八十年代后,由于“革命神话”破产,汉语文学出现了另一种话语:其由《红高粱》始,我称之《红高粱》话语。从正面而言,其走出了“革命神话”,突破了当时的文化禁域,给文学带来生命力和新视野;但是从反方面而言,其开启了文学另一歧途——特别是《红高粱》拍成电影获得世界“金熊奖”大奖,即猎奇性渲染夸张中国农村、农民的愚昧、野蛮、黑暗、残暴——土、丑、暴、怪,以之为中国“特色”,炫耀,投机,乃至进军世界文坛。《红高粱》尚有原初生命之荒蛮,但其后便越发走向虚假,最终与“裤裆里掏出了手榴弹”合流。这一脉,其始是野蛮——以野蛮对抗权力话语,之后便迅速沦落为廉价招摇。其是没有良心的写作,炫恶、炫暴、炫丑。

在种种潮流与喧嚣中,蔡铮如同海子有一可贵的品质:质朴,即保持生命的本色,即生命本身的清洁、温暖、光亮和诚实。黑暗、残酷、愚昧,这是不可忽视的真实之在,然而更重要的是作家如何对待它。

作家之记述乃是赋予对象以价值和意义,《红高粱》话语是一种;《大地》则是另一种;而后者方属于人文精神之建设。

蔡铮的小说多有对农村的愚昧、残忍、暴力的记述,但是其后面,则是作者莫大的痛楚、悲悯、无奈,以及愤怒。《米汤亭》,父亲残忍地勒死了自己的儿子,然而他是为了保护全家族,而最终他为之疯掉。在这起杀戮的背后,是父亲的责任和爱,他为之所付的代价及承担的痛楚。

《表兄》,与表哥胜任残酷处决表弟相对应的,是表弟友才由始至终对表哥的忠诚,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幻想着表哥会搭救他。而友才被杀的起因,乃是为了要救其一位同乡的母亲——实是被骗。表弟的善良、忠诚、无辜,正是对革命之残杀的抗议、批判和道义谴责。而周七保这个人物,蕴含了作者对残忍的厌恶和愤怒。

蔡铮的小说没有忽略农民生活中愚昧、残酷的一面,但也更多地记述了农民的朴实、忠厚、诚信、仁义,记述了土地、庄稼、山野、河塘、农舍、家畜的可亲可爱,充满温情与美好,特别是他对亲情的记叙。

《阮君少仁》,地主家两兄弟,弟弟少奇是保安团头目杀过不少红军及其家属,而哥哥少仁却仁义忠厚,总是一次次将乡亲们从刀下救出。“阮君终生仁爱,信佛为善,救人多多”。解放后,少奇被政府追捕,最终解放军将他围困在一处农宅中,但是他绑架了不少乡亲。为了解救乡亲们,少仁前去见少奇,最终劝其释放了乡亲们。之后,为了替弟弟赎罪,他自焚于大火中。“阮君云:我弟作恶,我难逃其责;虽得众人宽假,我何颜以生?愿与弟同葬于火以塞责。阮君志意坚定,拒绝逸出,遂丧生于火。”为了感恩少仁,乡亲们用了从中最好的一口楠木棺材安葬了他。半个世纪之后,后人们于少仁的墓前,立了五尺多高的石碑,纪念他——“乡民仍感佩其德,特立碑约纪其生平。”

《罗同志》,“罗同志死后半年,素贞的肚子大了,她便不怎么出门。宗岳对素贞爱惜得不得了,常到供销社买蛋买肉。每次他出入供销社,大家都看着他,没人说恭喜的话。他一离开,店里的人便闲话开了,说他该想法把那野种打了,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给袁家丢人。宗岳知道有闲话,怕她听了闲话怄气伤胎,也尽力不让她出门。他把她娘接到家来照看她。”竟然宗岳的徒弟也辱骂他,“‘不晓得哪个是个废物!你能干?自个堂客都要人家下种!’那时正是午饭过后,大家都在门口闲聊,那话半个塆子都听到了。”……然而,宗岳却说:“我冇把他说的当回事。我晓得你们都以为我是个苕。不就是说我堂客怀的是人家的儿吗?是人家的又怎么样?只要是我堂客肚子里的就是我的。还能怕是人家的就逼她打胎?我才不做那伤天害理的事!要不是我堂客护我,我哪还坐这里?跟你们说,我堂客生的就是我的儿!我才不管那些呢!”

《四润兄弟》,田家祥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但两个儿子三润、四润却是当地有名的无赖,坏事做尽。某日,四润去庙里强奸了尼姑,保长找到家祥,说:“你这么好的人,怎么养出那样个东西?……你四润做了畜生。”家祥脸一垮,忙问么事。保长四方望望,见远近没人,才咬牙切齿说:“我都说不出口!…… 家祥乌了脸,说:“我养的,那还有么说的。你去跟我做个见证。他还在屋里挺尸。” 说完朝家走。希仁跟着。希仁问,“你想么办?”家祥说:“我也不活了。这哪还有脸活在世上。”希仁担心他把自个一家人都杀了再自杀,忙说,“哪个不晓得你是个好人,你那两个细的也好。就三润四润中邪了,做些邪事。不能冤枉好人。” 家祥说:“有个事我早该做了。” 保长说:“他力大,还有枪。我去多叫几个人来?”家祥说:“不用。” 家祥进屋拿了斧头……

《独耳朵》讲述了一个毛时代的故事:青年细兴因为说了一句“毛主席画像上为什么只有一只耳朵”,于是便被举报揭发,被民兵带走,被大会批斗,而后他自杀,并牵连出一条人命……。在那个时代,这样的事情很多很多,人们已经习以为常了。这篇小说的出色之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作者记述的人物和细节。细兴死前留下两张纸条:“父、娘,我对不住你们。我说错了话,不想连累人,走了好。本来想十四的走,为了你们过个好元宵才等到今天。早点通知艳红家,说我对不住她。跟平平说,将来就全靠他了。叫他帮忙照顾好奶。跟正义说,对不住他们全家。麻烦父还我欠的钱,账都记在下面纸上。我欠你们的账来生再还。儿 细兴。”后面一张纸上记着欠人钱的明细账。娘听他念完,嗯嗯哭起来。父对细平说:‘人死债不烂;你哥想得周到。’”1980年代后,出卖细兴的则牛开了个车铺,成了万元户,但他“老一个人在家喝闷酒,喝醉了就打堂客。”以后,他的车铺败落了,他最终吊死在细兴坟前的树上。这篇小说走出了“政治控诉”,而是讲述该政治下的人性,这也就是文学由政治回归于自身。

《米汤亭》中记述关于“米汤亭”的来历:“纲保成亲那年秋后收的大半是瘪谷。年一过他就要把田地卖了去汉口给人挑水打杂。”一切都谈好了,“正月初七”,他带上地契去买家签字画押。天气冷,女主人给他喝了一碗热米汤,“米汤甜润,糍爽,滑软,和腻,让他舒坦极了!一碗米汤下去,他像冲了气,人硬足了。这米汤是田里生的谷熬出来的,只要有水他田里就长谷,收了谷他就有米汤喝。米汤比什么都好喝!奶娃靠的是人奶,大人靠的是米汤;米汤是老天的奶。只要他守住田,肯在田里花力气,就有老天给的奶喝,他就会有气力。今年收成不好,明年就会丰收!想到这,他放下碗说:‘田我不卖。’……”纲保那回就因为喝了碗米汤,想到他种田就得谷,舂谷就得米,煮米就得汤,喝了米汤就有劲,于是不忍卖田。那之后他就改“彭家窪”为“米汤亭”,第二年秋收后他就叫人在两块石板上雕了“米汤亭”三字,用红漆涂了字,再把石板镶在南北院门上。从此大家就叫他塆‘米汤亭’”这里,我们看到农民和土地、和稻谷的情感关系,看到勤勉的劳动,懂得何为农民。

蔡铮的爱情故事多是悲剧的,而其讲述的那些爱情却是那样美好,《细蛇》、《独耳朵》、《罗同志》……。《罗同志》讲述了一位下乡青年干部和村里俊媳妇通奸的故事,但这却是一段真挚美丽的恋情:“她一挨近,罗少奇的心就瞎蹦乱跳。他不敢看她那个手管 ——-她手管白得放亮,像刚出锅的豆腐生吃得;他堂客的手管就像根桑木棒槌。他忍不住瞥她一眼,她也正瞥他,他跟她眼对上了,心里一轰,感到跟她通了,像两股水合一了。他收回眼,端起茶,喝一口,叫:‘甜得很!我还没喝过这么好的茶!’”“ 素贞端了热水瓶,洗了杯子,给他倒上水,放进茶,手脚慌乱又麻利。亮瓦透进光来,她脸上的玉白让他心乱。她把茶捧给他,睃他一眼。那个大胆,那个火辣,让他心跳得咣咣当当。”二人对话:“要是塆里人晓得,我也活不了。我不怕,你怕什么?”“怕纪律。”“大不了回你老家种田。我跟你去种田!”他紧扣住她手指,“有你,我什么也不怕!”

蔡铮的本行是英语,1980年代写诗,而自幼生长于农村,对农民的生活、语言很是熟悉。而能将前两者的语言优势融回后者,这是很难得的。

从反面来说吧,当代以来中国的种种语言坏毛病,他都没有,如一本正经的新华语、党套话、假洋腔、伪现代、新潮、痞气、亵渎……,

简单地说,他的小说语言“纯正”——朴实、饱满、诗意盎然,如田野饱满的庄稼。

这是《四润兄弟》上网开篇:黄家祥只弟兄一个,住在梅家田。梅家田在两山间的东首坡下。看风水的有的说这是个死地:东面一片田外是一座山,挡住财气;有的说这是个乱里得安的宝地:西北是山,挡了阴气。风水好坏家祥都管不了,那三间泥砖瓦房是梅家给庄户修的,为他们就近收种那冲下几十担田和冲上几担地。家祥二十岁时还跟父亲住梅家庄屋,种梅家庄田。父亲找人给他说亲,只有刘家湾细丑愿把女儿许配给他。父亲却不好意思跟家祥说。只等过中秋吃完喝了点酒后才说:“有门亲,人家看上你,不晓得你同意不。”家祥说:“伯看着好就好。”伯说:“好是好,就是个哑巴。”家祥问:“她做得不?”父亲说:“她冇缠脚,屋里屋外都杀夫。”家祥说:“做得就好。堂客要她说话做什么。”过年他就娶了哑巴。

这段文字只有三百来字,却写出中国本分农民的世代生态。这比赛珍珠记述王龙更厚重。

这是一段家乡景色的描写:“站在山顶上看下面,万物皆小;水像镜子样发亮,远处的山都被亮闪闪的水绕着。…….山上风大,如绸丝拂面。西边山脊笔陡,绿草杂树都巴着那陡坡争抢着往上涌。山顶南边很多废弃的屋基,有半人高的石砌断墙,屋基里长满野菜杂草刺花腾,刺花藤上结满红霞霞的菇芽泡……”没有自幼对乡野的切骨之爱,这一处“巴”字“涌”字是用不出来了。

记素贞对罗同志的爱慕:“罗同志来了,黑天一下亮了。罗同志的话就像清水一样往她心里流,冲得她心里清亮亮的。听到罗同志的声音她就心里发颤。倒完水,她躲到房里,贴在房门后。罗同志的话音鲜亮甜润,句句在理;男人却蛮不讲理。她恨不得跑出去帮罗同志说话;但男人说话,她不能插嘴。”“罗少奇起身,说多谢茶,望了房门一眼。她从门背后的空隙里看到了,心蹦起老高。那谢茶的话是冲她说的,他那冲房门口的一眼也是给她的。素贞想出门来送客,但有点抖,走不动,只躲在房门里看他出去。”作者以少少简朴之语,即描绘出一位少妇跃跃、烈烈、怯怯的恋情。

作者往往是寥寥几笔便将大场面大事件浓缩为一幅泼墨,简明如歌;但其小说的精彩之处又常在细节。《独耳朵》讲述的是毛时代的一个普通的政治故事,此类小说及情节多多,但此篇小说的价值在于细节,细节中多体现的丰富之人情、人性,这就使之走出了政治讲述。

“他盯着这几个字看半天才翻到下一页。里头是各色枫叶,摆成各种花型;加塑固定了,更加鲜艳。他看着,忽然看到哥在门前的石头上坐着绣花一样往这相册上贴叶子;太阳亮堂堂的,他坐在哥身边,他们的影子印在墙上;门前的树叶黄黄绿绿,对面青山上红枫闪烁。他眼模糊了;翻着,他心里一酸,泪一下漫涌上来;他用拳头顶住鼻子,突然心里抽动,泪一下崩出来……”。这些诗意的文字,使阅读从残酷的政治迫害中走出来,归回生命的光亮、真情和美好。

《女》记述了一对夫妇违计怀孕,被逼着流产的故事。在中国数千万农村妇女有过如此的遭遇,普通而又普通。而这篇小说通过连贯的细节描述,显示了人性和“计生”之残忍。“夜里国忠上了床,要关灯,艳雪却叫别关。艳雪坐在床上,手扶在肚子上,说:‘真要把她打掉?再过两个月她就出来了,就会哭了。’她想到她会把头贴在她胸上吸奶,嘴唇红红的,身体热热的。她捧着肚子说:‘在动。’她抓着国忠的手,放在她肚子上。那里热乎乎的,蓬蓬动。他仿佛看到那个孩子,圆圆的红头,红头上血管根根清晰,小小噘起的嘴巴,还有那握着的小拳头,好像知道了要把她打掉,正挥动着拳头,嘟着嘴,说着什么。国忠突然说:‘我们跑了吧!’”这些细节,所呈现的是对生命的热爱、温情和呵护,也由此反衬出对残害生命的愤怒和抗议。

细节是辨别小说家的最后尺度。写小说有许多捷径、许多取巧、许多蒙混的方法,犹如不善书法者常以草书唬人。书法家的真功力在楷书;同样小说家的真功夫是细节。看一个小说家的好坏,看其几个细节的记述即可;细节来自生命与生活之投入、之观察、之积蓄、之感受、之激情、之体悟,其是小说家讲述的最终落点;失此,即如演员无表演。

中国近代灾难重重,而农民尤甚,是所有灾难的终极承付者。革命、土改、合作化、大跃进、文革、计生……,每一出,农民都更下一层地狱。

1980年代改革,土地承包,农民方有了为自己劳动的权利,但接下来的“大开发”,农民又迎来新一轮的灾难:征地、拆迁、伐山、污染、掏矿……,数亿农民出走打工,一座座乡村破败、荒芜……。农耕、农村、农民,像过时的什物,被不断抛弃。

蔡铮充满惆怅地记叙“罗同志死后五十多年了,宗发还常拄根拐棍到塆前塆后走动。塆里老屋全破败了,巷子都断了、豁了;很多人在山坡上、田地里做了屋,有两层的,有三层的;有的朝东,有的朝南,有的朝西;绿的,白的,绛红的,黄的都有;屋一间比一间好,可搅在一起就打架,看得人头晕。塆里也没什么人,年轻人都走了,都在外做生意、打工,那大塘冲下的好些田都荒了;大塘埂上的桐树原来长得堆了起来,每年要打几担桐油,分田到户后桐树被人偷光了,现在连个树桩都没有;塆里孩子少了,学校也拆了。他常拄根拐棍站在门前塘边呆看,看着塘面就想起罗同志。那塘已成了一池发黑发绿的污水,塘边的石头墙、石磦全垮了,塘角漂些黑白杂物,热天时塘里冒出一股臭气;再也没人来塘里洗菜洗衣;家家都打了井。大集体时年年挑塘泥,塘深到五六仗,一年四季都清亮亮的;现在人跳到塘里都淹不死,只会被黑泥巴陷住熏死。他做梦都想门前的塘清起来,但那得把那塘泥挖光;挖泥得用推土机,要上万块。跟儿子们说过,他们叫他别管,他也只得由它去了。”

一个半世纪之前,国士大夫惊呼“数千年未有之变局”。实则,这乃是古老农业文明被近代工业文明所取代所消灭的过程,这一历程于中国持续了一百多年,其间是无数的灾难、战乱、鲜血和死亡……。农耕、农村、农民,均是被铲除消灭的对象,这是何等惨烈的悲剧,而且其仍在延续,虽然已经接近尾声。只是那荒弃的田野,并未有建设,而是成片的垃圾、荒草和污染的河渠……。数亿各处流落的农民工,成为现代流民,即不能再城市落脚,又再回不了家乡,他们的孩子们也成为被时代摒弃的“孤儿”。没有人知道,他们明天的命运……。这一部悲剧,等待小说家们继续书写。

蔡铮的这部集子有点杂,水准也高高低低。《米汤亭》、《细蛇》、《独耳朵》、《表兄》、《贵客》、《阮少人》、《罗同志》、《女》等,是很用心的小说;而《四润兄弟》、《仙女》、《队长》有点近乎传奇;《炸鱼》似乎是一篇随笔。

小说不同于诗,其需要时间、精力乃至体力的大量投入,可以说写小说要全力以赴。蔡铮不是职业小说家,他写小说多是忙里偷闲,出于兴致。由于时间、精力不足,他的这些作品有不少草率和粗燥的地方,每每有“赶紧写完”之感。读蔡铮的小说,常有感慨,太好的题材和故事,多用些时间多下写心力就可写成杰作,可惜他做不到,他需日日操劳生计。

就黄安的历史,就蔡铮的生命蕴含和才能,他可以写一部伟大的中国近代农民史诗。可惜命运未给予他这份眷顾。


贴主:Lv200于2025_05_16 7:28:45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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